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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程子云不由默然,接着又道:“这才一件,还有一件咧?”

  王熙儒又道:“哪一件可就惨了,说来还是小弟一位族叔,只因一念贪功,却枉自把一条老命送了。”

  曹寅忙道:“你说的不是那位王御史吗?除此间各人却全说他是中风之外,听说还有遗折托地方官代呈御览,难道也是因此出事吗?”

  王熙儒冷笑一声道:“中风?那有这等便宜,这是我那寒族的事,我自然更知之甚详,实不相欺,他那棺殓的事,还有我襄助其间咧。”

  说着又道:“我这位家叔,诗文皆有可观,昔年还是钱牧老的入室弟子,却想不到下场竟如此之惨,说起来却教小侄异常难受咧。”

  程子云不由失声道:“闻得此番向皇上密奏,太湖藏有前明长公主,意图谋不轨的正是此人,难道那湖中能手就这等厉害,连这个也全清楚吗?”

  王熙儒又冷笑着看着他道:“方才我不早说过,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吗?他既做了,如何能瞒得过人?何况太湖之中的能手,简直形同鬼物,真个来去绝踪,无微不烛咧。”

  接着又道:“就在他老人家召对之后,回到苏州私第的第二天晚上,忽然便有一位老内相前去拜访,那人年纪已在六十开外,方面大耳,赤红脸,却颔下一根胡子也没有,看去分明是一位内监无疑,家叔因恐皇上又有密旨,立刻延入大厅相见,他却说有极要紧的事,非密谈不可,家叔只得请书房内坐,并将僮仆屏去把门关上,谁知直到夜深却不见宾主动静,家中上下人等均觉诡异,我那族兄再就窗隙向内一望,那位老内相已经不知去向,他老人家却垂着头,端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这才连忙破门而入,只见桌上放着一个遗折,另外还有一张纸条,写着:‘此折必发,否则祸将灭门,今晚之事并不得声张。’此外并无他语,再看人时,业已坐僵,四肢冰冷,早已死去多时,我那族兄和婶母上下人等虽觉事出奇怪,但那遗折和纸条全出亲笔,大家越发猜不出所以然来,那浑身上下更无伤痕和服毒之状,真似中风猝毙一般,后来我得讯赶去一看,只那肾俞穴上,略有一点红瘢,便似虫咬一般,这才知道被人点了死穴,如依我料,那位假扮老内相的,也定是湖中一位出色能手,入室以后,一定先逼他将遗折写好,然后才点了死穴,可怜他老人家自己也许还不知道咧,程君你瞧,这厉害不厉害?”

  程子云不由背后直冒冷气道:“令叔平日为人如何?他又为什么会知道长公主在湖中咧?”

  王熙儒长叹一声道:“如论我这族叔为人,尚不太恶,只不过过分热中一点,一念想做大官太急而已,却想不到因此,竟罹了这场惨祸,说也可怜,他本也守了好多年节,连地方上的事也极少过问,却想不到那一年,因为本省大吏的推荐,竟应了博学鸿词科,蒙皇上圣恩,又赏了检讨,一步步升到现职,如论年岁原也早可致仕纳福,他老人家却一心想入阁拜相,知进而不知退,才闹出事来,至于他对长公主的事本也虚无飘渺得很,哪有什么把握。”

  接着又道:“只因他在东洞庭山有一片果园,我那族祖母病故丁忧回来,无心之中,得悉那里新建一座太阳庵,主持又是一位只有一条右臂的老尼,他不知如何,忽然想到长公主身上,竟托了佃户暗中访查之不足,自己又假作烧香随喜亲自查看,断定那老尼必定是长公主无疑,又因附近的村民烧香的极多,又断定便是图谋不轨,哪知皇上召对,他竟急功太甚,利令智昏,以此邀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谁知见渊鱼者不祥,转将一条老命送掉,你二位看值得吗?”

  说罢唏嘘不已,接着又道:“其实那独臂老尼姑,是不是长公主固然难说,即使属实,人家既已逃禅方外,又是一个女人,也未必便再有什么雄心大志,烧香念佛亦属愚民常情,岂可张大其词,上达天听,他老人家真也有点咎由自取,转又不如那黄统领知机识事了。”

  曹程二人全又半晌做声不得,王熙儒又笑道:“我们且不谈这个,世叔素有八旗名士之称,程君更具东鲁狂生别号,才人相聚必有雅集,近日诗兴如何,能见告吗?”

  曹寅勉强笑道:“我自圣驾南巡以来,身心交瘁,哪里还说得上这个,倒是程兄此番倦游归来,或有佳章亦未可知。”

  王熙儒又笑说:“程君警句,前在姑苏已承相示……”

  忽听曹升在角门外高声道:“方才卫大人着人来传话,说皇上驾幸竹林寺,也许会有旨召见大人,还请大人速做预备。”

  曹寅忙一拱手道:“王世兄不妨和程兄稍坐,恕我不克奉陪了。”

  说着匆匆入内更衣出去,这里程子云等他走后,又一捋颔下虬髯道:“曹大人这一出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此地却非谈话之所,王兄在这附近能有地方容俺略罄所衷吗?”

  王熙儒看着他笑道:“这一带我是常来,程君请随我来便了。”

  说着便把臂一同出门,缓步又出了南城,到了江边,把手一招,便来了一个水手打扮的矮胖老人道:“少爷打算过江吗?是到瓜州,还是到扬州咧?”

  王熙儒摇头笑道:“目前圣驾南巡,我赶来便是为了要看个热闹,平白的要过江做什么?

  我是因为你这船还干净别致,便菜也做得好,打算在你这船上请一位朋友,吃上一餐饭使得吗?”

  那人看了程子云一眼又笑道:“少爷要请客,这江边有的是酒楼,哪里不能去,为何要在船上?”

  王熙儒道:“这个你且别管,快去备四五样菜,一小坛陈年竹叶青便行了。”

  程子云一看那老人,虽然短衣赤足,个儿也不高,却生得团团一张黑脸,猬毛如雪,显得异常精神,忙道:“这位是谁,船上能说话吗?”

  王熙儒大笑道:“我既将你邀来,焉有不能说话之理,他这船上,不但可以畅言无忌,而且肴馔俱精,至于他是谁,这个却不必问得,这里却不是太湖咧。”

  说着便又扯着他一同向一条船上走去,程子云一看那船并不太大,前后只有三舱,但却与寻常船只不同,前舱不过一丈内外,宽也只有五尺有余,二面各有一排长窗,全洞开着,下面各平排着尺余宽一块舱板,便如飞来椅一般,中间却放着一张花梨小几,几上供两小盆盆景一只古鼎之外,还有一套茶具,上面左边有一个小门通着后舱,右边却挂着一张琴,一口古剑,看去几净窗明整洁异常,不由暗中夸好不已,等入舱以后,那老人又在船头上道:

  “王少爷是熟客,且请陪贵友稍坐,老汉上岸去看看,买点菜蔬就来。”

  说罢径去,王熙儒一面肃客就座,就几上取茶奉上,一面笑道:“这是道地六安茶,中冷泉,且请一尝,便知古人品题不谬了。”

  程子云接过那茶,呷了一口,忙道:“这果然和俺生平所饮不同,其茶如此,主人可知。”接着又咧嘴一笑道:“俺连日吃亏丢人也够受的了,此船主人到底是谁,王兄还须明示才好,却不可令俺再开罪咧。”

  王熙儒也笑道:“你放心,只要有我随行,包你不至再吃亏便了。”

  接着又道:“以程君声望功夫,何至吃亏丢人,便前日偶为村妇所窘,也算不了一会事,难道你还放在心头上吗?”

  程子云品着茶,却摇头不迭道:“那是小事一端,俺岂有放在心上之理,俺说的却另外有事,老实说,俺此番所经简直说不得咧。”

  说着,把头向舱外一望又长叹一声道:“俺狂放半生,却没想到这次到江南来,竟受了这大一个教训,如今俺总算全明白过来咧,少时开船,再细为奉告便了,不过,俺这是咎由自取却怪不得人咧。”

  王熙儒佯作失惊道:“程君难道此番深入太湖也有所遇吗?这就难怪了,但据我所闻,只一有敌意便决难生还,你竟能脱险回来,不用说这身功夫定有惊人之处,便这辩才也了不起咧,那湖中诸位,却从不由人分辩,你难道竟能使这些能手慑服吗?这更令小弟钦佩无已了。”

  程子云放下茶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半晌,忽然站起身来,先作了一个揖,接着又正色道:“俺闻得您曾受业于顾肯堂先生之门有这话吗?您还得先说明才好,否则俺却又须领责咧。”

  王熙儒一面也站了起来,一面微笑道:“你且不必先问这个,还是坐着,我们少时再说不好吗?”

  程子云却又跪了下去低声道:“师叔,您不必再对俺藏头露尾咧,俺已知道了,俺在曹宅便已看出您的来意,只因碍着曹寅那老儿不便多说,这才求您带了出来,如今俺更明白咧。”

  王熙儒慌忙扶着道:“你疯了吗?我虽顾门弟子,但我那恩师对湖中诸位素无往来,而且他老人家浪迹江湖已久,十年不获一归,你为什么又扯到这个上来,再说这江边耳目众多,你是王府上宾也许无碍,我这诖误却当不得咧。”

  程子云忙又站了起来低声道:“师叔责备得是,弟子遵命就是。”

  王熙儒见状不由笑道:“你大概有什么事被吓怕咧,为什么竟一改狂生故态,做起磕头虫来,这被旁人看见不笑掉了牙齿吗?”

  说着,仍旧按向舱板坐下又笑道:“你且静一静,我们等开船再说不好吗?”

  程子云闻言连忙正襟危坐,一语不发,半晌之后,那矮胖老头儿,果然提了一小坛子酒,一竹筐鸡鸭鱼肉蔬菜回来,从船舷跳板上,走向后艄去,接着,又从舱后走出两名水手,起碇扯上帆直向江中驶去,直到焦山背后,方才将船泊好,王熙儒哈哈一笑道:“如今可以畅谈咧,你有什么话,也可以不必避免,老实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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