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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唉!”那穷汉微叹一声道:“在下姓马,双名天雄,原藉陕西三原,家父曾在前朝左良玉将军帐下任过都司,生下了在下之后,就未回去一直都在军中。左将军去世,公子梦庚降顺大清以后,家父经过辗转改编被调到关东加以遣散,,闻得故乡在流寇之乱中,家园已成废墟,进退维谷,只有在辽东落了户,另娶后母竟不回去。想不到先母,在这场大乱之中,虽一再流亡,幸而逃得性命,并将在下抚养成人,闻信之后,一恸而绝,遗命在下务须寻到生父,一同回去。谁知在下到了辽东,家父因事已经下狱,发配打箭炉,没奈何只有再行赶赴西川。可是所带路费有限,到了辽东,身边已无分文。所幸后母深明大义,代筹了二十两银子,才能成行,未到这里又用完了,所以只有寻些短工做,打算积上点路费,再向西走,不想人地生疏。就连做工也不容易,倒白耽误了三个月。”

  说罢,不禁惨然。羹尧听完连忙立起来,双手一拱道:“不才失敬了,原来兄台竟是一位万里寻亲的孝子。”

  那马天雄连忙答礼一面凄然道:“爷台未免言重,想我马天雄,既不能事母又不能事父,何孝之有?不过只求将来能寻到家父见上一面,此心也就安了。既承爷台雅爱,能以尊姓官印见告吗?”

  说着眼中忍不住流下泪来。

  羹尧答道:“不才姓年名羹尧,也是路过此间,此番北上,系为回京省母,二来也是为了会试……”

  天雄道:“原来爷台,竟是一位举人,在下更失敬了。”

  双方寒喧之后,小二已经送上酒来,一面说道:“少爷,您那匹马想是饿疯了,吃了一斗料豆还不够呢。”

  马天雄不等羹尧回答,先向小二说道:“不要紧,你只管再添些草料给它吃,最好加一点黄酒在内,让它吃饱了我再来料理。”

  “兄台怎如此深知马性?想是一位今之伯乐了。”羹尧不由笑问。

  “在下因寻父辽东,曾在牧场待过两三年,所以对于马性稍知一二。这匹马论身骨长相都是异种,可惜被那小子磨折坏了。不过只要保养得好,是不难复原的。少时待我洗刷出来,爷台便知道了。”

  羹尧笑道:“这是厮养之事,何敢有劳兄台?”

  说着便举起一大杯酒来相劝,马天雄也不推辞。吃了几杯酒后,羹尧又笑道:“适观兄台推那大车时,举步手势,对于武功似有极深造诣,究竟是何家数,能见告吗?”

  马天雄几杯下肚,不由引起一腔心事,双手一振两臂道:“在下确曾练过几天,不过爷台虽是一位举人身份,手底下的功夫却胜我十倍,适才自不量力,倒见笑了。”

  羹尧擎杯笑道:“那是那条草绳所致,并非兄台不济,既承以朋友待我,如何这等客气?”

  说着又向年贵一招手,附耳说了几句,年贵点头而去。两人又对饮了一会,饭罢之后,马天雄一看天色笑说;“年爷,我们去看看那马好吗?”

  羹尧笑道:“兄台且慢,少停再去。”

  说着,年贵已从外面捧着一堆衣服进来,羹尧略看之后便向天雄道:“适因小弟与兄台身裁相去稍远,自己衣服不堪相赠,所以特命小价去向外面估衣铺买了一套,且请一试,如不合身可以教他再去调换。”

  天雄不由一呆,再看那堆衣服自内衣一直到袄裤长袍马褂帽子靴袜俱全,略一沉吟,又看了羹尧一眼,便笑道:“年爷您这样待我,在下只有将来慢慢再图报答了。”

  说着取过衣服,径就内问换好出来。羹尧见他身穿青灰洋绉袍,外罩元色团花摹本马褂,下面元色湖绉棉裤,足登元色素缎薄底快靴,再配上丰颐高额,一副同字脸,两道浓眉,一双大眼,高的鼻梁,一张阔嘴,虽然脸上仍然不脱风尘之色,已绝非方才落魄样儿,不由笑道:“兄台,如今我们且去看那马吧!”

  天雄一笑又向年贵道:“老管家,劳你驾了,这身衣服真合身极了。”

  说罢便同赴东院马厩,一看那马果然单独系在槽头,此刻已经吃饱,抬头看见两人走来,立刻迎着长嘶一声,又一-阵欢跳,好似知道迎接新主人一样。天雄端详了一下,便脱下外衣,向掌槽号头,借了一把刷子,牵了那马向羹尧道:“我知道院落外面有个水池,正好洗马,您一同去看看好吗?”

  羹尧点头答应,替他拿了衣服,一同出了院子边门,果然有一处池招。天雄将马牵到池边,用刷子仔细洗去泥污。只见那马,浑身漆黑,并无半根杂毛,脚下毛旋如钱,又仿佛龙鳞一般,除瘦削依然而外,也绝非在煤车下面挣命光景,不由向羹尧道:“年爷,你看这马如何?”

  羹尧走近马前,抚着伤痕,不禁更加怜惜道:“马兄端的好眼力,这真是一匹不易见的龙驹,不过这背上伤痕有碍吗?”

  天雄道:“这马是天生异种,只要食饱力足,些微鞭擦伤痕绝无妨碍。少时等我再来叫店小二去配一料伤药,替它上好。年爷如能在此稍留三五天,便可结痂,不难全愈。不过半年之后,上膘力足,除年爷本人之外,便难驾御了,还要好好派人伺候才对。”

  说罢接过羹尧手中衣服穿好,一同把马仍牵到厩里,回到上房,开了一张药方命人前去配。接着把手一拱道:“在下还有一点私事必须料理,暂时告辞了。”

  羹尧又拦着取过两封银子来道:“马兄在此多日,久处困境,也许还有首尾未了,这是二百银子,暂时将去应付,明日务请早来,小弟还有话说。”

  天雄又看了羹尧一眼,谢了一声之后,便将银子揣起作别而去。

  羹尧半日之中做了两件快事,心中不由高兴,看看天色将晚,正躺在床上,揣测着一人一马的来历,忽见年贵拿了一张大红帖子进来道:“回二爷,本栈同住的高老爷来拜!”

  羹尧一看帖上署名高明,细数生平竟想不起这个朋友来,方想或许偶尔同住一个客栈的客人,因为年贵将自己的家世漏出去,所以前来拜访拉拢,方说声请,来人已从房外进来,笑道:“年兄真不愧是名重九城的奇士,今天要不是亲眼所见,几乎又要令我失之交臂了。”

  羹尧抬头一看,来人竟是在吕仙祠所见的少年,不由一怔,连忙迎着道:“高兄何处得知小弟在此?请恕健忘,还望明以告我。”

  说着一面肃客就座。那高明笑道:“年兄久已名动公卿,九城之中谁不识年府的羹二爷?小弟一向在京,久已倾慕,只恨缘悭,无由得见,想不到今天竟在这里相会,真是旅途一大快事。今午目睹神力侠情,更令我钦佩无已,所以不揣冒昧前来求见,年兄不嫌我唐突吗?”说罢哈哈一笑,声震屋瓦。

  羹尧日间在吕仙祠一见那人已觉与众有异,决非常人,也想接纳,只因来人匆匆即去,又携有女客,不便交谈,所以只好罢了。此刻忽见人家竟来拜访,而且又同住一个客栈,更加高兴。寒喧之下,再一问对方家世,原来也是个八旗世族,现在雍亲王府当差,此番出京便是为了奉雍亲王之命,去到山西公干,现已公毕返京复命,也因为此地颇多古迹,所以才勾留了一两天。再一细谈,对方对于文学、武功、声律、音韵,竟也般般俱会,而且每一项全出色当行,虽然气派似乎稍大,但因彼此相投,所以愈谈愈亲近,不觉一个时辰过去,高明忽然笑道:“时候不早呢,我那边已经备了便饭,厨子是从京里带出来的,多少要比这逆旅的饮食较胜一筹,而且还有一个绝妙的下酒物,所以特来奉请,年兄能不见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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