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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

  钟山龙蟠,石头虎踞。

  金陵以六朝金粉时最盛。

  周邦彦有“金陵怀古”一词云:“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阙故国绕清江,

  怒涛寂寞打空城,风樯遥渡天际,断崖树,尤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酒旗残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在,入寻常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王安石也作了一首“金陵怀古”,幽伤感慨,溢于词表:“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晴,千里澄江似链,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自昔豪华竞逐,难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窗,对此谖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厘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金陵的“夫子庙”,一如北京城的“天桥”,开封府的“大相国寺”,长安的“开元寺”,是个茶肆酒坊,鳞次栉比,商贾云集,诸技百艺杂陈的地方。

  只要是“夫子庙”这一带的,没有一样不是名满金陵城的,可是其中有一样,不仅是名满金陵城,简直就名满苏杭。

  那是金瞎子的“单弦”。

  这个金瞎子的“单弦”跟别的“单弦”不一样,别处的“单弦”是拉戏,他不是拉,而是弹。

  他弹的也不是戏,是曲子,戏则是唱出来的。

  其实他唱的不只是戏,还有曲,有小调。

  还有一宗稀奋,他唱的戏也好,曲也好,小调也好,没本儿,都是自己临时编出来的,人家编得好,不但四六成对,而且合辙押韵,不但里头有东西,而且雅俗共赏。

  尤其人家一开口就是行云流水,一大段儿,一大段儿的绝不顿一顿。

  再加上他弹的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单弦,把唱腔烘托得严密合缝,所以他不只是名满金陵,而且名满苏杭。

  听他“单弦”的,上自巨富豪门,下至贩夫走卒,士农工商,要那样有那样,他那每天三场,打晌午到掌灯,场场客满,场场水泄不通。

  苏杭两地,要说没游过“莫愁”、“玄武”,没去过西湖,那不稀奇,要说没听过金瞎子“单弦”的,那是大稀奇。

  别看他是个瞎子,对时辰灵得很,每天晌午一到,他准开场,一掌灯,也恰好收场,从没早过,也从没晚过。

  要是错过这段时候,就是拉一车金元宝堆在他跟前,他也绝不摸他那个单弦,绝不唱一声。

  有人说,金瞎子看去像个文士,因为他一肚子的学问,胸蕴极广,有人说,金瞎子原是个跑江湖的,因为举凡各地方的风土人情,江湖道上的规矩掌故,他唱起来如数家珍。

  也有人说,金瞎子曾经宦海的浮沉,也有人说,金瞎子原是个富家子弟……

  不管说他是个什么出身,那都是因为他肚子里的东西多,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

  不管说他是个什么出身,但都没一个人真正知道他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因为,金瞎子从不跟任何人提他的过去。

  不管人怎么说,他从不承认,也从不否认。

  还有,也从没有一个人留意,没有一个人记得,金瞎子是什么时候来到金陵城,出现在“夫子庙”的。

  或许,就在他让金陵城的人知道他,知道金瞎子的那一天。

  是么?

  要是有人问急了,他会说,他没有过去,人会没有过去么?

  普天之下的人,那一个没有过去?

  尽管是一个瞎子,他的眼里,或许没有未来,却绝不会没有过去,除非他天生的是一个瞎子。

  即便是个天生的瞎子,他眼里或许没有过去,但是,他的过去,绝对存在于他的记忆,他的脑海之中。

  金瞎子的棚子,就在“夫子庙”后,背临着秦淮河。

  六朝金粉,艳说当年,南都烟花,盛传数代,两岸河房,雕榭画槛,绮窗绿障,十里珠帘,灯船之盛,甲于天下。

  金瞎子的知昔里,听说有不少是那绮窗绿障,十里珠帘里的风尘红粉。

  这一天,晌午还没到,金瞎子的棚子还没有开场,一条条的长板凳已经坐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乱哄哄的。

  只等着金瞎子提着他那把“单弦”出场了。

  本来就是,以金瞎子的名气以及魔力,想听他的“单弦”,要是等开场再来,别说站的地儿了,恐怕连棚子都进不了。

  就在这未开场,座儿已满的当儿,杂在仍不断往里进的客人之中,进来了一个年轻客人。

  年轻人没什么稀罕,满座儿客人里,不乏年轻人。

  看这个年轻人的穿着打扮,也没什么稀罕,一身洗得泛了白的粗布衣裤。肩上还背了个小包袱,混身上下干干净净的。

  干净有什么稀罕?在座的客人里,又那一个是肮肮脏脏,邋邋遢遢的?

  可是,这个年轻人总有他稀罕的地方,要不然他那值得一提?

  稀罕的是他的模样儿,挺白净,不但挺白净,还挺俊逸,论他的那份俊逸,别说眼前这座棚子的客人里找不出第二个。

  就是整个金陵城,甚至于江南一带,再说的大一点儿,就是普天之下,恐怕也算得上少有。

  而且,他除了俊逸之外,眉宇间、身上,还有点什么。为什么说那是“什么”?因为那让人说不出来是什么。

  说是说不出来,可是感觉得出,只要不是瞎子,任何人都能感觉得出,如果非勉强人说出来那是什么不可,四个字“超拔不凡”,应该较为恰当点儿。

  他就这么点儿稀罕。

  其实,一个年轻人,有这么点儿稀罕就够了,只有这么点儿稀罕,别的都不重要了。

  尽管年轻人有这么点儿已经很够了的稀罕,他进了棚子,不但没引入注目,甚至连个人留意他都没有。

  本来嘛!这时候、这地方,满座的客人等的只是金瞎子,谁会留意他?

  好在,年轻人没在意。

  他压根儿也没意思引谁留意!

  那么多条板榄都坐满了客人,后来的只有站着的份儿,他能指望谁让个座儿,或者是挤一挤?

  他一点儿也没那意思,顺着边儿上往前走,到了头排那根支棚的柱子停住,就站在了那根柱子旁。

  要座儿没座儿,站着总还能占个好位子。

  就年轻人这么往里走几步,刚站好的工夫,棚子里已经满了,除了那根柱子外,年轻人身周已站满了人,再想往进挤一点都勉强。

  也就这么会儿工夫,时候到了!

  一刹那之前还乱哄哄的要掀棚子似的,就在这一刹那之后,突然,棚子里静了下来,不只是鸦雀无声,就是落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棚子紧靠里,有座不到半尺高,木板钉的平台,台左有扇门儿,垂着块花布藤儿。

  花布帘儿动了,掀了起来,从里头走出个人来,手里提着把“单弦”,不用说,那一定是金瞎子。

  金瞎子的名气跟魔力都够大的,可要是冲他的名气跟魔力跑到这“夫子庙”后,秦淮河旁看他的人,那不免会令人大失祈望。

  瘦削的身材,不算高,也不算矮,一身月白大褂儿,人倒挺白净,白得几乎苍白,瘦脸上的皮包着骨。

  细长的眉、高鼻梁、薄薄的两片嘴唇,两眼闭着,看年纪怕有四十多了,可却没留胡子,倒是那一双手,不但苍白,还显得挺细嫩。

  本来嘛!他除了靠张嘴之外,一半也是靠这双手吃饭的。

  总而言之,金瞎子这个人跟他的名气、魔力大不相同,实在没什么看头儿。

  好在到这儿来的人,都是来听的,不是来看的。

  他们都是用耳朵,不是用眼睛的。

  许是熟了,这么多时日了,还能不熟?金瞎子连摸索都没摸索,出那扇门儿抬脚就上了台去。

  台子正中有张圆凳,他到了台中间往下一坐,正好坐在圆凳上,一点儿也没坐偏或坐斜了。

  一坐好,二话没说,左手单弦往腿上一立,右手大、食、中三指轻拨,“咚”“咚”两声一调弦,紧接着就弹了起来。

  先弹那么一段不知道是什么曲子,谁也不在乎他弹的是什么曲子,只知道好听就行了。

  可是,只要是有心人,就能够看出,金瞎子指法灵巧,弹出来的曲子的确是不同凡响的。

  不疾不徐的弹一段之后,金瞎子突然开了口,唱了,唱归唱,手却没停,以曲子配合唱腔,听都听得出来,唱的是一段秦淮风月。

  秦淮风月归秦淮风月,可是绝不低俗。

  不但不低俗,还相当雅。

  雅是雅,却人人听得懂,而且道尽了秦淮风月之风流、旖旎、缠绵、悱恻,时而柔婉如丝,时而金声玉振,让人听来荡气回肠,如醉如痴。

  痴迷中,唱腔、曲子突然由徐转疾,疾如急风骤雨,扣人心弦,摄人魂魄。

  蓦地,“咚!”地一声,单弦长鸣,余昔犹自袅绕,唱词已然停住,刹那间,余昔也渺,又是寂静一片。

  半晌之后,呼气、出声,满座客人如大梦初醒,头排客人一起站起,转身后行,二排以后,客人们纷纷摸身采腰,由前而后,钱收齐了,那些个头排客人冉掏出自己的一份,一起搁到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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