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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话,商辛仁似乎言出无心,薛梅霞听来却似字字如利刃,直透芳心,鲜血斑斑,但她丝毫没有怪他的意思,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只该受冷嘲热讽,甚至希望有人当面骂她背盟忘誓,—刀一刀地劈死她,这些讽刺的话儿只有使她减少一点心内的羞愧、内疚。

  是故她仍是淡淡一笑,道:“我也希望他能这么做,紫凤钗本是一对,我这里也有一管。可怜钗儿的命运与人同样悲惨,钗分人离,而且那—管更代替了我和孩子,那尚未见过他一面的可怜的孩子……”她声音颤抖、语不成声、余下的话儿化为串串晶莹断肠珠泪,缓缓地,她垂下螓首,唯她那跟角余光却未放松坐在对面的商辛仁!

  商辛仁神情猛地一震,身形一颤,就要站起。刹那间,他又坐定,变得很平静,喃喃地道:“孩子?他还有孩子,是的,这孩子是够可怜……”

  望着薛梅霞一声苦笑,接道:“夫人,我该死,我不该引得夫人更伤心,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夫人节哀,勿以泉下人为念,善自珍重,细心抚养两位这点骨血,那么他那泉下英灵也就含笑瞑目了。”

  他开始时的有失镇定,都已落在薛梅霞眼内,她凄惨一笑,道:“是的,先生,我该谢谢你的提醒,我虽然身为人妇,却把那孩子取名忆卿。只是,他未见孩子一面便与世长辞,实在叫人伤心……”

  商辛仁身形倏起一阵颤抖,缓缓地垂下头去。

  薛梅霞心中一阵激动,她几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她仍不敢造次,美目盛射异采,道:“怎么?先生敢莫是不舒服么?”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啊!”了一声,猛然抬头,双眼已微现红意,忙道:“没有什么,夫人,不是,夫人,我只是觉得有点头昏,这是老毛病了。”显得有点语无伦次。

  薛梅霞深注着他,蹙眉说道:“想必是先生长途跋涉,过于劳累了,来人。”

  屏风后,应声走出一名青衣美婢,裣衽垂首,听候吩咐,薛梅霞吩咐道:“收拾听风轩,请商先生早些休息。”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说道:“夫人,这万万不可,我立刻就要告辞。”

  薛梅霞淡笑说道:“先生一人出门在外,客栈之中,多有不便,千里奔波,为的是找薛梅霞,薛梅霞若不留先生盘桓两天,岂不要被人批评不通人情,不知礼数?”

  商辛仁显得更急,道:“夫人好意,商辛仁心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能为夫人效劳,那是我无上荣幸,我看我还是回客栈的好,明日一早,我还有要事,急须离京,万请夫人……”

  薛梅霞淡笑接道:“先生,无论你怎么说,我留你是留定了;晚上,我还有事要向先生请教,而且我觉得该让忆卿见见你这位伯伯……”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方一迟疑,薛梅霞已挥手向青衣美婢道:“你去吧!请侯爷。”

  深注手足无措的商辛仁一眼:“先生请坐。”

  商辛仁万般无奈,只得重又坐下,显得有点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薛梅霞看在眼内,脑中电旋,淡淡一笑,道:“先生成家了么?”

  商辛仁呆了一呆,神魂不定地道:“谢夫人关怀,我父母弃世甚早,仕途失意,落魄终年,至今孑然一身,到处为家。”

  薛梅霞微一点头道:“世上有几人能够得意,得意又能几日?先生不必挂怀,傅侯公忙,我,胸无点墨,长子忆卿,次女小霞,久疏教导,先生既无家室之累,我拟聘先生为长年西席,如此傅氏后代既得蒙化育,先生又可免风霜之苦,一举两得,先生万勿推辞。”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说道:“夫人,我不学无术,只怕会贻误金玉,同时,我又流浪惯了,不习惯久居一处,这万万不敢从命……”

  一阵豪迈大笑,屏风后转出了神力威侯傅小天,道:“老弟,你又来了,什么事万万不敢从命?”

  商辛仁施礼相迎,叫了一声:“侯爷。”

  薛梅霞微笑说道:“商先生学饱才高,我想为忆卿、小霞聘他为长年西席,不知侯爷的意思……”

  傅小天惊喜大笑道:“这还用问我?你聘定的准是奇才。”

  薛梅霞道:“先别那么高兴,还要看你的面子如何呢?”

  傅小天呆了一呆,道:“怎么?”

  薛梅霞眨动了一下大眼睛,道:“你不是听到他说什么万万不能从命么?”

  傅小天“哦!”了一声,转向商辛仁,尚未开口。

  商辛仁又自急急说道:“商辛仁不学无术,不敢赂误金玉,况且也流浪惯了,万请侯爷成全。”

  傅小天庄容说道:“老弟,我是个粗人武夫,不会说话,也懂得太少,只知道坦诚对人、肝胆相照。老弟,我诚心交你这个朋友,神力威侯你莫去想他,你若看得起傅小天,那么,你就不要推辞。”斩钉截铁,不失豪迈男儿英雄本色。

  商辛仁听得暗自点头,但也更为着急,更加为难,略一沉吟,暗一咬牙,方待再行婉拒。

  薛梅霞却已淡笑接道:“先生,这件事你不必急于答复,好在你要在这儿盘桓几天,过几天,略做考虑后再行答覆不迟,我以为先生该不会令傅侯失望。”

  商辛仁方自一声:“这……”

  “这什么?老弟。”傅小天仰首大笑道:“粗人自有粗办法,听风轩已为你准备好啦,走,咱们瞧瞧去。”一把拉起商辛仁手腕,往后便拖。

  商辛仁臂如鸡肋,似乎弱不禁风,有挣扎之心,苦无挣扎之力,只好任由金刚般的神力威侯拖向屏风之后。

  薛梅霞望着两人背影消失,娇靥上露出一丝微笑,但刹那间,这丝微笑又被一片幽怨、凄楚、痛苦、激动的神色所掩。

  雪白晶莹的玉手,颤抖着拿起几上的玉萧,只那么一瞥两串珠泪雨般坠落襟前。

  她泪眼对箫,喃喃道:“我不信我会看错,更不信你能再隐瞒下去,今晚我带了孩子来见你,孩子总是你的骨肉,你该不会不认……”

  她缓缓地行向屏风后面,手捧玉箫失神落魄,那楚楚可怜的神态,令人不忍卒睹。

  那美好雪白的身影已消失在屏风后。

  那凄恻气氛却依然滞留在这大厅中。

  —钩上弦月又爬上蔚蓝的夜空。

  无言地伴着闪烁的群星。

  星月又再次地映入小楼下,那泓清澈的池水里。

  但!星月之旁却失去了昨夜那对相依偎的人影。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雪白人影,凭栏对月,吹出一缕如泣如诉的袅袅箫声。

  箫声随夜风荡漾飘扬,在今夜如此星月,这般情景,倍觉凄凉、动人。

  和箫声一块儿随夜风飘逝的,是那颗颗晶莹的清泪。

  泪珠涌自那双满含幽怨、烟雾蒙蒙的美目,滑过那雪白冰凉如玉的面颊,自腮边滴落。

  这箫声、这情泪,心碎片片、寸断柔肠。

  伤心箫声,断肠人。

  都只为了古往今来,无人能解的一个“情”字。

  神力侯府盛宴方罢。

  神力威侯傅小天酩酊大醉,小楼中酣睡不醒。

  听风轩中,烛影摇红,对灯独坐着那白衣文士商辛仁。

  他听到了箫声,身形颤抖,泪如泉涌。

  唉!他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儿。

  读书人都有着一份傻气。

  是耶?非耶?只有他自己知道。

  再看那广大的庭院中,亭、台、楼、榭之旁,林木花丛之中,人影憧憧,尽是些一色黑衣劲装的威猛大汉,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为什么?难道怕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跑掉不成。

  这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

  箫声越来越低,如一缕游丝,轻轻地滑过夜空。

  终于停在吹箫人儿的唇边。

  一刹那间,万籁俱寂,星月默然。

  只有轻微的声响来自树间,那是夜风拂动了枝叶。

  哪凭栏吹箫的雪白人影轻轻地飘回小楼,又轻轻地飘了出来。

  怀中多了一个粉装玉琢,酣睡未醒的幼童。

  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苹果般的小脸蛋,像极了那雪白人影之人。

  但那双入鬓剑眉,悬胆小鼻及那张充满倔强、高傲的小嘴儿,却不像神力威侯傅小天!

  雪白人影有如一缕淡烟,极其轻盈灵妙地越过那排朱栏,落向小楼之下,又滑过漫回雕廊,消失在彼端尽头。

  转瞬间,又出现在听风轩的一排朱栏之内。

  轩内灯火摇曳,寂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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