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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不堪回首

  他的身形是无比轻灵而迅快的,即使此刻已将近日出,但在这种微明的晨光之中,人们仍然无法辨清他的身形,纵然看到了,也会疑惑是自己眼花,闳为很少有人相信人类会有如此快的身法的。

  他尽了全力,希冀自己能在毛文琪一觉睡醒之前赶回去,方才和那端木方正一夕畅谈,此刻仍在他心中激荡不已,因为那逗起了他往事的思潮,也逗起了他对来日的忧郁。

  凌晨的空气,像被水洗过似的潮湿而清新,凌晨的城市,亦有如凌晨的空气,这是江南的春天所通常有的好天气。

  滑过无数屋脊,他回到客栈,扫目四望,他那间房的窗户,仍像他掠出时一样地敞开着,一切都没有变动,四下是静寂的,谁也不能发现他曾经离开过,他满意地暗中微笑一下,微撩长衫,避免着衣袂可能带起的风声,像游鱼般滑进了窗户。

  但是……

  当他日光瞥入室内的那一刹那.他前进的身躯便陡然停顿了下来,只手一按窗棂,凌空一个翻身。因为他目光动处,竟发现一双穿着粉底快靴的脚,高高翘起在那张木床的窗架上。

  年久失修的窗棂,在他这全身真力猛一收撤的一按之下,发出“吱”的一响。

  静寂的房间中,也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缓缓说道:“你回来了?”

  缪文心头蓦地一跳,倏然飘落在地上,只见窗口人影一花,一个懒散而潇洒的身形,突地自窗口现出,面上仍自带着淡淡的笑容,缓缓又道:“快进来吧,这里再没有别的人了。”

  缪文已经绷紧了的心弦,此刻为之一松,因为这身形并不是他所畏惧的,而是那在杭州一别,便无音讯的石磷!

  于是他亦自微微一笑,道:“石兄怎地来了?”提气纵身,跃入窗内,回身将高高支起的窗户放了下来,房间内便骤然一暗,那支蜡烛他方才掠出时虽仍是燃着的,但此刻却早已熄灭了。他侧目一顾石磷,心中暗忖:“他来时蜡烛定必尚燃,那么一定是他吹熄的了,奇怪的是他怎知道我住于此处,来此寻找于我,可是有何用意呢?”口中却道:“小弟适才外出,以至石兄来此空候,实足抱歉得很。”举手一让,自己也坐到椅上,只听邻室一无声息,那:毛义琪想必睡得仍熟。

  石磷含笑坐到椅上,道:“古人秉烛夜游,想不到仇兄亦有此雅兴。只可惜小弟来迟一步,未能作仇兄之游伴。”

  缪文面色一变,蓦然从椅上站了起来,目光直视石磷,却见石磷目光中熙熙和和,半点也没有恶意,遂又长叹一声,坐回椅上,道:“不错,小弟正是姓仇,小弟早就知道是瞒不过石兄的了。”

  石磷微喟道:“其实兄台也毋庸相瞒于我,十七年前……”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道:“我与令堂大人本是知交,这十七年来我飘泊江湖,也无非是想知道你们的下落,想要知道你们是否平安,如今喜见你已长成,又如此英俊,我也高兴得很,唉,十——七年的时日,弹指间过,我两鬓渐斑,令堂大人想必也老了许多吧?”

  从窗底间映入的晨光,黯淡地映在这昔年的青年名剑手身上。逝去的年华,往事的追忆,使得他面上惯有的笑容也为之消失,缪文喃喃道:“华发将斑,华发将斑……”目光一抬:“家母这些年来的确已老了,她老人家的头发不但将斑,而是全白了,唉!忧郁的日子,一年比两年还长,这是家母常说的话,石……石叔父,你说对吗?”

  石磷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沉重地留滞在灰黑色的地面上,道:“你还是叫我石兄的好……这些年来,我的生活像是已与往事脱了节,只有此刻,见着了你,往事虽然不堪回首,却也容不得我不去想它了,老弟,令堂这些年来可还好吧?这些年来,你们怎么生活的呢?”他的目光始终在地面上溜滑着,像是想从这灰黑的地面上,搜索出一些并不灰黑的东西。

  缪文垂着头,沉吟着,但终于将他自己成长的地方说了出来,又道:“家母头发虽白了,但身体却还健朗得很,她老人家有时候念及故人,也常想回来看看,但是……”

  石磷叹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若是她,我也不会回来的。”又道:“难得你年纪虽轻,武功竞已如斯,原来你身受百十年来武林中最享盛名的几位前辈异人的教海,唉!十七年前,那时我血气方刚,自命剑术已有小成,哪知在人家手下,连三招都未走满。”他目光又一抬,直注到“缪文”面上,接道:“当时我若知道那两位对你母亲本是一番好意,这我再也不会出手了。”

  “缪文”黯然一笑,道:“那件事家母也曾对小侄说过。”

  石磷道:“你此次以‘缪文’两字为名,可有……”

  “缪文”接道:“小侄本名‘仇恕’。这是家母替小侄起的名字,‘缪文’两字,不过是胡乱用用而已。”

  石磷目光一垂,低语道:“仇恕,仇恕……”突地朗声道:“你可知道令堂以此二字取名的道理吗?”

  仇恕双目一张,目光中光采又复大露,却听石磷接着又道:“老弟,你年轻英发,正是人间的祥麟威凤,以你的智慧武功,不难在人世间做出一番惊人动地的大事来。若你以私仇为重,那你就错了。”

  仇恕剑眉一轩,朗声道:“父仇不共戴天,不报焉得为人子。”

  石磷叹道:“但是你可知道,你的仇家,却是令堂的嫡亲兄长。你如此做,岂非要伤了你母亲的心?”

  仇恕长叹一声,目光又缓缓垂了下去,沉声道:“石叔父,家母常说芸芸天下,只有你老人家是她的知己,此刻我才知道这话果然不错,她老人家始终将先父的事隐瞒着我,为的自然就是不愿我复仇,但是……唉,任何事都绝不会永远被隐藏的,先父的惨死,我既然知道了,又怎能置之不理?唉!我纵然知道这样会伤母亲的心,但是--唉,父仇却是非报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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