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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这一去,就是整整五个年头,音讯渺茫,抛下咱们娘儿俩泪眼相对,守着那寂寞殿阙,冷落宫墙……”

  -这时候,小桌上的油灯忽然闪了两闪,悄没声息的熄灭了,茅屋顿时沦人一片漆黑……

  但老少四个人,谁也没有移动一下身子,甚至连眼睛也没有望望那油尽芯枯的灯盏,仿佛大家都觉得,此情此景,原本就不该有什么光亮,那油灯本是多余的,如今熄得也恰是时候。

  可不是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想想那深山绝岭的百禽宫,再卢那冷落的窗前,寂寞的人影,朝朝暮暮,痴对菱镜,让灿烂锦绣的年华,随窗外落霞而消逝,将是何等凄楚的一幅图画呀……

  黑暗中,有人在稀嘘,接着,又荡漾起一缕哽咽的语声:“……五年时光虽不算长,也不算短,转眼间,莲丫头已经三十出头了,才届中年,鬃角竟出现了斑发,原本丰盈的脸颊也日渐憔悴,添上了二层细细的皱纹……唉!青春易逝,人,总是要老的,假如就这样老死荒山,倒也未尝不是一份福气。”

  “可是,就在咱们娘儿俩心如槁木死水的时候,老头子却突然回到了百禽宫,而且带来一个沉默的年青人。”

  “那人只有三十岁不到,肤色苍白,神情冷漠,就像一块冰铸的人模子。”

  “但那人的面貌却称得上十分英俊,模样儿竟跟当年的风铃魔剑杨君达颇为相似,随身兵刃,也是一柄长剑。”

  “老头子将他带进后宫,让他跟莲丫头相见,说道:‘这就是我的女儿。’”1“那人默然半晌点点头道:‘好。’”

  “老头子又对莲丫头说道:‘他姓齐,名叫齐天鹏,今年才二十九岁。孩子,你看他哪一点不比姓杨的强?’”

  “莲丫头也木然良久,点头道:‘不错。’”

  “就这样,百禽宫热闹了两天,两个极不相配的人竟成了亲。”

  “婚后,情形并没有丝毫改变,莲丫头仍是半痴半傻,天鹏也冷峻如故,成天难得说半句话,宫里虽然多了一个男人,反较从前更加冷清了。”

  “起初,老头子还强作高兴,竭力调教天鹏,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总盼望能绾住女婿的心,让时日去融洽小两口:的情感。”

  “天鹏那孩子,对武功倒颇能专心苦练,唯有对夫妻情谊,始终冷若冰霜,除了尽尽人伦本份,终日难得见他一丝笑脸。”

  “渐渐老头子也心灰意懒,暗自后悔不迭,这时他才明白,‘情’之一字,是不可能用别的代替的,当一个人心死了,纵然华陀再世,也无法让他‘活’回来。”

  “但事已如此,徒自悔恨,已经毫无帮助了。”

  “婚后第二年,生下了月眉,接着,又有了阿毛……可是,阿毛还没有出世,他爹却忽然不辞而去,临行用鲜血在宫墙上留下四句话”

  “两载居深山,为人充禁裔。

  精血换绝技,从此两无干。”

  “次日清晨,发现墙上留字,咱们娘和俩只有苦笑的份,倒是老头子叹一口气,说道:‘这样也好,至少咱们没有亏欠他什么。’……”

  黑暗中传来一阵啜泣声。月眉姊弟早已悲不可抑,扑倒在祖母怀中。

  孙天民虽是铁石心肠,也不期然为之泫然泪下。

  好一会,月眉才抬起泪脸,抽搐的问道:“奶奶,怎么不说下去了?您老人家还没告诉咱们,我娘是怎么死的?”

  巫九娘硬声道:“你那苦命的娘受了一辈子委屈,在生下阿毛的第十天,死于产褥。自此以后,爷爷和奶奶也了无生趣,但遣散弟子,闭宫礼佛。三年前,你爷爷临终时,含泪交待咱们四件大事:第一,要奶奶有生之年,和扶养爷爷姊弟成人,仍以父姓为姓,不可更改;第二,百禽宫历年所伤无辜性命,共计一百零七人,要咱们发下宏愿,替他救活百零七条人命。补赎生前罪行;第三,从此隔绝江湖,不得再惹恩怨是非……”

  月眉问道:“还有一件呢?”

  巫九娘喟然道:“还有……就是设法查访你们生父的下落,以便让你们返祠归宗……你爷爷这样安排,不过为了表明心迹,想用事实来证明当年并无视你爹为‘禁裔’之意,但人海茫茫,却到哪儿去寻你那狠心的父亲?即或能够寻到,他是不是还肯认你们姊弟?那就更难逆料了。”

  齐效先哭道:“我不要去找爹,我要望远跟着奶奶!”

  巫九娘轻揽着爱孙,长吁道:“傻孩子,奶奶又何尝舍得离开你们?你爹但凡有一分父子之情,怎会十多年不返百禽宫来看看自己的骨肉……”

  孙天民突然心中一动,脱口道:“孙某有个奇怪的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巫九娘道:“有话但请直言,何须顾虑。”

  孙天民低咳一声,缓缓说道:“依九娘观察,那假冒风铃魔剑杨君达的复仇会会主,可不可能就是令婿齐天鹏所扮呢?”

  这话一出,茅屋中祖孙三人都骇然大吃一惊……

  巫九娘独眼神光连闪,讶道:“孙二侠怎会有如此古怪的想法?”

  孙天民道:“在下觉得有几点可疑之处:其一,适才九娘曾经提到,那齐天鹏的面貌,跟杨君达十分相似。”

  巫九娘点点头,道:“不错。非单面貌,甚至身材也颇酷1似,只是神情上泅然不同……”孙天民道:“神情不难矫饰模仿,何况时隔多年,也可能早已改变了。”

  巫九娘道:“这也并非毫无可能,那第二点呢?”

  孙天民道:“其二,那齐天鹏对令嫒始终未能忘情,才愤而不辞离去,他对杨君达必然怀妒恨之心,极可能因此冒用杨君达的名号,以遂报复之念,所以才自称‘复仇会主’。”

  巫九娘听得又点了点头,说道:“还有呢?”

  孙天民接着说道:“其三,他在巫山两载期中,曾经苦练‘百禽翁’廖老前辈所授绝技,武功已有相当造诣了,这十多年来,理当在武林中闯出一份响亮名号才对,为什么迄今从未听到齐天鹏这个名字?由此可知,他必然改用了另一个名号,而近年武林新出道高手,却从来没见过一位跟杨君达面貌酷肖的?其中缘故,颇甚无味。”

  巫九娘沉吟良久,苦笑道:“这些理由好像都有可能,仔细想想又觉得似是非,假如他真是天鹏,刚才怎么会认不出我老婆子呢?”

  孙天民道:“那可能因为十多年来,九娘容貌已有改变,也可能当时光线太阴暗,事出意外,他怎么也想不到九娘会在此地出现。”

  巫九娘摇头道:“就算他一时未能认出我老婆子,至少他该记得莲丫头,怎么竟说阿毛的肤色跟他母亲一样白皙?”

  孙天民道:“以孙某愚见,这正是他可疑的地方。”

  巫九娘道:“怎见得?”

  孙天民侃侃说道:“九娘试想,那杨君达当年在百禽宫作客,备受优握,且与莲姑娘谈得十分投契,后来婚事未谐,主因是杨某已有红粉知己,以致才与‘相逢恨晚’的感叹,在杨某心中,可说绝无丝毫嫌弃莲姑娘肤色容貌的意思,九娘相信这话吗?”

  巫九娘道:“不错,杨君达绝非俗人,应该不会有这种俗念。”

  孙天民道:“这就是了,如果那复仇会主真是杨君达,他自然记得莲姑娘,如果他不是真正的杨君达,而是其他不相干的人假扮,那人既未见过莲姑娘,怎可随口胡诌,妄论姑娘的肤色?这种自搬砖头自砸脚的笨事,岂是精明如复仇会主肯干的?”

  巫九娘脸色渐渐凝重起来,颔首道:“晤!有道理。”

  孙天民紧接道:“如今这位复仇会主,不仅提到肌肤的颜色,并且居然直指阿毛的面貌,跟父亲同样英俊……所以孙某敢大胆推断,他提及肤色时仅是意存讥讽,提到阿毛的容貌,才是说的真心话,当时他只顾着得意,却不料话中露出了马脚。”

  巫九娘身形微颤,一连打了几个寒噤,喃喃道:“如果他真是天鹏,纵然不认我这个岳母,难道连自己嫡亲骨肉对面相逢,也没有丝毫关怀的表示么?”

  孙天民凝声道:“九娘,此人天性冷酷无情,你该比谁都了解得清楚,否则,十五年前他不辞而别时,就不会留下‘精血换绝技’这句无情的话了……”

  巫九娘用力摇头头,泪水像断线的珍珠籁籁而落,十指紧扣椅柄,指尖都深陷进竹节中。

  孙天民轻叹一声:“孙某是局外人,疏不问亲,论理不该说这些话,但为了武林安危,不得不耿直进言,但愿九娘能谅解孙某区区微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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