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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豫藩人本忠厚,虽起贪心,因部祥话说得巧,语多挟制,不将银箱交还,便要反咬一口说他图财暗害兄弟,当时答应,另外还送了一份重礼,令其转告小王说:“此事几乎闹大,如再回京,必要兴起大狱连累多人,本身也有好些不便。既然志在山林,又娶了这样文武双全的王妃,终老山中,享受清福,也是佳事。以后没有钱用,只管来要,却是回来不得。”郜祥一口答应,讨了一封回信,商好运走之法便即走去。豫藩忽然后悔,无奈亲笔书信落在部祥手中,又见来人行动疾如飞乌,来去无踪,虽是深夜,也有不少守卫的人,偌大一座王府,并无一人惊觉,想起害怕,只得如约行事。索性人情做到底,银箱以外,又将小王遗留的珍贵之物并在一起,放在后园偏僻之地,将人调开,不许闲人入内。

  郜祥事前早约好几个能手相助,重达几千斤的金珠衣物,次日一夜之间全都装成镖车运走,把空箱子留下,以免惊人耳目,路上连遇几次盗贼均被打退,费了好些事才行送到。男女四人便拿杨家作根基,到处寻觅开垦之处。后在间中附近万山深处寻到大片盆地,便是后来的芙蓉坪。先把途中所交异人奇士连同一些贫苦人民召集了来,一同隐居开垦。不消三年,互相引进,并在江西、湖南两省设下分寨,由诸侠士分途查访,只要心性善良、家道贫苦、无法安居的苦人,便加救济,引往聚集之处相待,再由专管的人引其入山。日月一多,居然开出好几万亩良田和好些湖塘森林。起初日用之物山中还嫌缺少,尤其盐糖之类,后经众人苦心设计,又发现两处盐井、火井,不特百物皆备,器用俱全,并有大量物产可以运往外方贩卖。

  当地四面都是危峰峭壁环绕,只后山有一羊肠小径,蜿蜒峰崖深谷之间,入口一带危崖对峙,中通一线,幽深奇险,不见天光,前面又横着一大绝壑。常人决看不出,就能寻到,也走不进。中间既有森林幽谷之险,前面那条绝壑更是无法飞渡。虽有一条索桥,不是一定出入时期,连桥影都看不到。前面出口又是一座山洞,平坦好走,但那洞中甬道盘旋曲折,长达九里,到处钟乳奇石,上下林立,歧径又多。无人引路,走进半里,到了第二层关口,不是迷路便要遇险受伤送命。这两条路均有专人防守,设好机关,大片崖石均可移动,随时将路隔断无法通行。可是一到里面,便是桑麻遍野,沟渠纵横,稻田园地一年三熟,到处繁花盛开,香光不断,四时之间佳景无穷。气候又极温和,到了冬时,外面只管风雪交加,内里盆地之中仍是温暖如春。芙蓉花更是特产,比别处要大两倍,到了花开时节,漫山遍野灿如锦云。那好处也说它不完。

  光阴一晃许多年,常湜夫妻和一班英侠同隐的人每日领头田渔畜牧、种花打猎、料量晴雨、男耕女织之外,不是登山涉水啸月吟风,便是约了同道分头出外,一面游山访友,一面救济孤寒。为了山中分工而作,限田而耕,大家一样,几个为首之人既要管理全山为民生利,又要随时出山救济苦人,一班人民感恩戴德,再三力请,说已然劳心太过,不能劳力。无奈从常湜夫妇起和一班同道都是强健多力,武勇绝伦,自来就喜亲自动手,躬耕劳作引为乐事,已成习惯,闲居安享反觉难耐。自家应有的田和备荒公田一样,早被人民抢先耕种,只得放下农作,专做有益人民、救济穷苦的事。

  常湜夫妇是有深谋远虑的人,虽因众心爱护,再如坚拒变为矫情,不得不勉如所请,终觉此是未来之害,于是召集众人会议。常湜说:“人要素位而行。我虽出身皇家,身是藩王,今已脱离富贵之境,与大家同隐深山,和常人一样,如何因为一些金钱是我所出,便令坐吃?那东西寒不可衣、饥不可食,全仗万众一心,大家血汗劳力,才把这一片荒山化为沃土,有此安乐境象。并非矫情,定要全家随同耕织,只为喜逸恶劳人之常情。我以前敝展王爵尊荣,本意如今天下荒乱,朝政不纲,人民痛苦流离,日在水火之中,打算深入民间,访查疾苦,归告先皇。(彼时神宗已死,天下越乱。)以为此行归来立可改良朝政,逐渐太平。后来看出力不从心,大势已去,才想出救一点是一点的主意。一晃多年,这里虽然安乐,山外却是官贪吏酷,盗贼横行,恶绅强暴,无所不为,人民痛苦更甚于前。费了多少心力,仍是局促深山一隅之地,平生志愿并未达到。眼看国破家亡,天下大乱,我不能将这芙蓉坪放大几千万倍,使全国之民全登乐土,想起心事,又是痛心又是惭愧。海内兵荒,人间何世?我如仗着由皇家带出一点金钱,替大家做了点事,便老着脸皮以此居功,连我亲属良友不织而衣,不耕而食,问心实是不安。何况这许多金银都是贪官污吏由民间层层剥削收刮而来,再将所得十之一二奉与朝廷,都是人民脂膏血汗所结而成,内中不知有多少冤魂厉魄、儿啼女号之声,想那来路,真个痛心。我不过生自皇家,平空到手,并非自己能力所获,取之于民,现仍还之于民,与我有什相干?大家以为非我没有今日,为此小惠感激,不愿我劳心而又劳力,听去仿佛有理,想我安逸一点。我也知道大家以前生在患难之中,蒙我相助,得有今日,对我爱厚,原是人情,但是天赋我的智、力,如其不用,何贵乎此?何况我又以此为乐,习久相安,并不觉苦,如其不能以身作则,这里气候温和,出产众多,长此下去,相习成风,岂不有负昔年辛苦经营之意?假使我没有这样心思、能力,便令我多劳心、力也办不到。大家如此厚爱,我再固执成见,仿佛有些作假,好在我夫妻另有打算,多做点别的事,多出几次山,多开出一点地利,多救几家外面来的苦人,也是一样。但我夫妇只生一子,名叫由崙,现将长成。近年暗中查考,此子虽然文武两途都还来得。而我全山的人因他是我儿子,格外看重,无论何事均喜推他为首,存了偏见,过于另眼相看,日子一久,难免长他骄气,实是有害。当初说定,无论何人都要自食其力,只领头诸人为了公众的事常时出山走动可以通融,如在山中,遇到空闲,仍要随同力作。为了此间风景优美,出产多而容易,地利无穷,平日尽多乐事,算起来还是快乐时多,说不上苦劳二字,自来人生苦乐又与境遇习惯各有不同。终年安逸,无事可做,过惯无奇,转无乐趣。像我以前那等富贵景象,终日锦衣玉食,宾从如云,外人看去眼热,我反觉着拘束难过。比起现在,每日事一做完便随其性之所安,家人亲友笑言无忌,豆棚瓜架共话桑麻;或是遇到四时美景,良辰令节,冬残岁暮,田里无事,随意同了妻子良友、本山人民结伴游山,同出打猎,遇到山水佳处,便把所得野味就地烤吃,举酒欢饮,陶然一醉,然后披发啸歌,踏月归来;再不,便是种花钓鱼,月下吹萧,听松观瀑,临流濯足。这等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别的不说,身心上现在就舒服得多。我也明知将来遇见机会还要推广出去,使天下孤寒无告之人和我们同登乐土。到了那时,无人统率领头不能成事,须有尊卑之分。一则时机未至,此时一同隐居,一样的人,谁有智、力便须尽其所用,不应自私。如有高低之分,无形中成了一个土皇帝,日子一久生出弊害,还不是和外面一样照样倚强凌弱,有什意思?那我本是现成皇子,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如说现在,是为将来救济全国人民,事前必须有一首领,那我和同道弟兄十多人,为了智、力较高,肯用心思,多出力气,无事虽和众人一样,遇见事来仍是我们领头。不过领头虽是我们,事情仍由大家做主,必须先问明白,集合众人商计,方始下手而已。为防万一,平日大家都守山规,文武兼习,通晓兵法;时机一至,一出山外便成劲旅。事前只消召集众人,当场推选,谁有德能才力便是首领。现在多这一种形式,有害无益。承蒙大家厚爱,我也无法坚拒,但只及身而止。至于由崙,务望当他常人看待,免其增长功利自私之心,爱之实以害之。此子虽然聪明多力,短处颇多。人生寿夭无常,我已年老,万一死后难免推选为首之人,最好集众公议,不可稍成偏见,更不可选他为首。”说完,又当众把昔年山规改正了好些。

  常湜聪明绝顶,本意看出大乱已成,自己虽然用尽心思,无力挽救。尤其明末宠信太监,绅权特重,民心早失,气运已终,不久必要国破家亡。到了彼时,一班旧臣遗老、血气之士不免强为其难,于事无补,平空多害生灵。索性起自草莽,和开国祖宗一样,人民之力推倒暴政,也许还能成事,越是皇室越不成功。平生只此一子,偏是天生神力,武勇绝伦,人又机智,能得众心,一生野心便是大祸。到时,如和太祖一样,索性起自民间,削平寇乱,使天下人民脱离苦难,共享太平。然后照着当年的心思,功成身退,另选贤能,定出条规,把国家神气传于贤能,不传儿子,把几千年来皇帝专政,国家视为私有,以致暴君代出、茶毒人民的大害除去,岂非从来未有之盛举?无奈此子性刚多欲,好些短处,又是皇室近支,容易激发野心,被人利用,结果事情不成,还要连累许多人民遭殃、朋友受害。人生修短难料,自己久得众心,形式上虽和众人一样,遇事只一开口,决无一人作梗违背,只要多活些年,自可将这难关渡过,否则却是难说。又见众人屡次聚会都要推他为主。由崙虽然好大喜功,因其文武双全,能耐劳苦,又是自己儿子,众人爱屋及乌,都存偏见,原娶儿媳早死,续娶媳妇更是才智武勇,人心归附。前数年又有几个被权阉陷害的忠烈之士途中遭难,被同道英侠引进山来,因亲及亲,因友及友。本山又是一有荒地开出,便要招些人来分田耕种。近年这一类人越来越多,君臣之念看得太重,常以老王称呼自己,以小王称呼由崙,年时令节定要参拜。再三劝止,虽然好了一点,但每一听到朝廷无道,早晚灭亡,便自忠义奋发,慷慨悲歌,日常怂恿自己就在山中设立王府,以兵法部勒山民,以为将来待时而动,光复皇业准备,怎么劝解也是阳奉阴违。由崙难免为他们所动,自己一死,众人必要推他为王,结果必要闯出大祸。于是借着这一席话把山规改订过来:将来万一人多,自己死后必须要选山主,由斋万不可以充任,并将利害之处当众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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