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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刚到前山高处,便见尸横遍野,但又没有喊杀之声。芙蓉坪中部一带,到处都是官兵和铁卫士,连同叛党,将全山分头隔断,防守甚严。未杀的人都聚在大片广场之上,一个为首贼党正在大声疾呼,宣布老王罪状和清廷的德威。看出厉害,不是自己一人所能为力,悲愤已极,立即赶回山洞,见妹子流血太多,还不敢告以前事,推说:“老王忽因一件要事出山,听说行前曾和王妃吵闹。妹子所说那些人恰巧都随老王出巡,要三日之后才回。妹子产后血流过多,千万不能移动,最好在此静养。山风太大,不能出外,等老王回来,再想法子回去。应用各物,我已命人送来。山崖太高,无法走上,由我代送上来。”

  唐璠回时虽然把话想好,又曾绕往青瑶家中取了好些衣物带来,无奈面上悲愤之容仍有两分带出。青瑶何等聪明,早已听出好些破绽。最可疑是,老王从不在年节盛会出山,何况事前又曾约好,半夜事完,和自己一同赏月,怎会远出?唐璠来往,又去了许多时候,洞外天已将亮,就说崖高路险,本山人人武勇,上下峭壁并非难事,怎会一人也不来此看望?几次想问,均被唐璠婉言劝住,力说:“妹子血流过多,不能见风,非静养不可。并非无话,等你复原再说。”越料内有隐情。

  青瑶从小便信服这位堂兄,知他老成持重,精干医道;自己也实衰弱,虽疑中有变故,只当王妃果如曹贼所说无理可喻,为了自己,夫妻反目,真情已被发现。老王因见自己到时不归,怒火头上,赶往前途迎接。后山住有王妃,堂兄慎重,自己又是侧室,惟恐难处,想等老王回山再行送往相见,还不知发生灭门之祸。念头一转,也就沉沉睡去。

  唐璠彼时为难已极:妹子产后有病,外甥年幼,老王只一点骨血。天已将亮,再四盘算,实在无法,只得暗点青瑶睡穴,使其昏睡不醒。在天明以前把唐枢抱出,堵好山洞,仗着轻功飞驰,想将外甥送往山外托人照看,救一个是一个,保住这点骨血再说。偏又无人可托,有的相隔太远。

  唐枢年只四岁,哪知利害,一心想见父王,同度中秋,眼已巴的在黑暗阴森的山洞中盼了一夜,好容易盼到娘舅回来,以为可以回家。不料越走越不对,到了崖顶,遥望来路一面灯光点点,灿如繁星,想要往看,见娘舅走的路恰与相反,不禁发急,哭喊起来。唐璠无法,平时又最怜爱这个外甥,年纪大小,恐禁不住,不舍点他穴道,只得抱在怀中,再三好言哄骗,说:“你父亲和大娘,为了你娘吵闹,必须避上两日。恐娘生气,不便明言,现在带你去寻一位异人,住上几天,免得山洞之中黑暗气闷,猴子又多,万一受伤。我还要赶回去招呼你的娘。乖儿子,听舅父的话,放乖一点。”唐璠脚底绝快,本领又高,不消多时,己把后山绝壑飞越过去。又走出了十来里路,天已大亮,空山无人,正在强忍悲愤向外甥哄劝。唐枢年小聪明,本知嫡母不许父亲纳妾之事,甥舅感情既好,加以从小爱武,一听有异人可寻,便不再争吵,一夜无眠,被唐璠抱着,走了一路,渐渐睡着。

  唐璠好容易把他哄睡,心方略定。想起妹子危险已极,一个不能见风的失血产妇,还有一个女婴,这样高的危峰峭壁,仇敌防备甚严,日间上路最易看破。昨夜听说曹贼心计甚深,离山五百里内均有他的耳目爪牙。只后山一带荒凉偏僻,乱山杂沓,向无人迹,如走新发现的这条山径,避开后山关口,虽可逃出,日间行路仍是极难。夜来稍好,山风又大,决难保全。心中为难,偶一低头,看见唐枢白里透红的一张苹果脸,偎在自己怀里,睡得真香,小儿天真,朝阳光中分外动人怜爱。恐其受凉,刚把身上围的一件衣服裹紧,忽听前面转角上有轻微的异声由高飞堕。

  唐璠年老谨细,知道妹子到时不回,曹贼必要命人分途往迎,沿路搜索,早将对方平日往来之路避开,专寻隐僻之处赶走。久经大敌,一听便知来了能手。当地恰是一条山谷,芙蓉坪外气候寒冷得多。中秋时节,草木已全黄落,方觉隐迹不易,偏巧走在这类地方,万一遇见强敌,岂不讨厌?一看左近有株大树,忙往树后一闪,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握剑,暗中戒备。唐枢偏不争气,却在此时哭喊了一声“爸爸”,转角处已有两人说笑起来。知被听见,心中一横,忙将唐枢连带上衣匆匆用带扎向怀中。正待迎上前去,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原来是你。”大惊回顾,身后立定一个布衣芒鞋,手持一根鲜红如血的竹杖,肩上斜挂着一个粗黄麻布制就的药囊,身材瘦长,颔下疏落落飘拂着一络黑须的中年道人,认出那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江湖奇侠赛韩康丐仙吕瑄;前面两人相隔已近,乃是一男一女,不问敌友,均已不足为虑,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意外,忙即礼见。前两人也同走近,内中一人,乃是好友太白先生阮成象;女的打扮像个尼姑,一问姓名,乃是昔年西南四女侠之一野云长老。单是闻名已五六十年,今日初见,看年纪才只三十多岁,满脸春风,十分和气,貌相甚是清灌,气度尤为高雅,穿着一身粗布葛衣,白袜如霜,脚底芒鞋,通体净无纤尘,不由肃然起敬,连称:“长老,仰慕多年,今日幸会。”

  野云笑道,“道友太谦,你我年纪差不多,不必如此客气。今日之事我们已全得知,可惜相隔大远,一班旧友又多不在一起,想是朱由崙晚年荒淫,不与人民亲近,致被好党乘虚而入。百乌山人和覆盆老人,一个远游海外,听说回来便要迁居武夷深山之中静修道业,不知回来也未;一个自从那年和由崙绝交不久,和小菱洲龙氏弟兄聚会,密谈了两日,便往湘江,假装失足落水,连那头上铁盆也全弃掉。人都说他步了屈大夫的后尘,其实此老心中孤愤,意欲暂时隐避,不与世人相见,由此形迹无定,急切问寻他不到,实在无法。想起由崙固然咎有应得,孤儿女何罪?何况曹贼当初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挎少年,为了不事家人生产,终日偷盗,仗着武功到处行凶树敌,被仇人打伤,当时虽得逃走,伤还未好,便被仇人寻来。眼看危急,由崙恰巧出巡分寨,无心相遇。因见众人夹攻一人,见他少年英俊,一时怜才,救了下来。仗着一套花言巧语,将由崙哄信,带回山去,传以武功,渐得宠信。平日穷奢极欲,惟恐正人不容,引诱由崙荒淫,末了恩将仇报,作出这样惨痛之事,将来也须有个报应。恰巧吕道友也自警觉,路遇阮道友,一同赶来。方才凌高下视,发现一人抱一小儿在下面谷中飞驰,料知必非寻常,还没想到是你已抢在前面。为防万一异派中人乘机把遗孤盗去居为奇货,分头赶下,竟是道友。此子可是由崙所生的么?”

  唐璠忙将前事匆匆说出。唐枢已然惊醒,一听家败人亡,父死母危,早号哭起来,连劝不听,几乎昏死过去。

  野云叹道:“此子生有至性,身世如此悲惨,可怜可爱。阮道友当还记得昔年覆盆老人之言,你可将他收为义子或是门人,拿我书信,先往兵书峡等候。我们救了由崙之妻和令妹母女再作计较,他母子三人以后便由你照看。我知由崙还有一子,比他还小一两岁。他母添香,为了一事触怒由崙,将其逐出,出山时,婴孩还未生养,此时住在由崙一个旧友家中。如今这几个孤儿寡母最好分居,暂时不令相见。到了时机再使重逢,以免泄露。但是令妹产后不宜见风,长途跋涉,也有好些不便。我知昔年云龙山主王人武送与由崙一件皮甲,乃洪荒时巨兽玄牦之皮所制(此兽乃洪荒猛兽,身高十余丈,力大无穷,余独、璇姑、毛筠玉诸少年英雄在野人山大斗玄牦,惊险情节均详《蛮荒侠隐》),水火刀斧均所不伤,用以包裹产妇母子最好没有。我知此皮甲王妃保管。但是我和由崙之妻不熟,请唐道友急速赶回,通知令妹。我们二人分头下手,相机行事。贼党大有能者,这次来的铁卫士,又是清宫爪牙中最厉害的几个。他们母女四人同时救出,还要分成两起,实是难事,丝毫不能被人看破。令妹已可救出,另两母女主意还未想好,大家见机而行吧。”

  唐璠知这三人均是有名剑侠,吕瑄今之神医,身边带有不少灵药。想起绝处逢生,救星天降,好生欢喜。见外甥还在悲泣,好生怜爱,又用温言劝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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