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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陈英见王妃忧急悲愤,要将小妹抱起,小妹又不肯听,一路争论,神情悲愤,气喘已极,忙道:“主母生平几时吃过这样苦楚?小主人更不必说。我此时想出一个方法,如肯答应,我也省力不少。”

  芷芳此时因见爱女狼狈,又不听抱,风雨越来越大,实在无法再进,瞥见路旁有一崖凹可避风雨,正想入内稍息,劝好爱女由自己背了上路,闻言忙即喊住,到了崖下,放下风雨灯,凄然说道:“到了今日,你如何还是这样称呼?我死不足惜,先王只此一女一点骨血,如非你忠心义气,冒着万险,怎得逃出毒手?从今以后,你算是我义子,不要再说什么主仆了。”

  陈英自是不肯。芷芳母女再三劝说:“再不答应,我们便喊你恩公了。这样大的风雨险径,我尚难行,何况你还挑着好几百斤东西,你说听你的话便可省力,是用什法子呢?”

  陈英笑说:“小人本已拜在天门三老门下,因随恩主,至今不舍离去。但恐年纪渐长,将来学艺艰难,日常用功之外,专一想法熬炼真力真气,往往挑了千来斤重的大石,往来上下山崖之间,比起前数年,身轻力大得多,如非风雨昏黑,到处水泥太多,共总挑了三百来斤,并不算重。只是前轻后重,两头不匀。后面宝石沉得厉害,走起路来,须将前面按住,要用上加倍气力。此时想起,主母如能坐在行李上面,彼此省力,不知可否?”

  芷芳原是行家,知道不是故意,当时答应。只要两人分挑,轮班歇息。陈英力说:“万无此理,折杀小人!”芷芳位道:“都是一样的人,何况你对我母女如此忠义。我母女蒙你深恩,无以为报,才想我比你大了一倍多的年纪,结为姊弟你必推辞。我也不说假话,照你对我,便是亲生也未必有此好法,因此收为义子。你和小妹兄妹相称你都不肯,同在患难之中,如何我母女安然并坐,由你一人劳苦出力,心如何安?”

  陈英明知江母知道挑上两人反倒好走,故意如此说法,忙道:“昔年我母子不遇恩主,我娘早死恶人之手,或是贫病而死。我一五岁幼童,荒年荒山岂能活命?今日报恩,理所当然。我已明白恩主心意,儿子遵命,改呼王娘就是。”说罢,纳头便拜。芷芳忙令小妹扶起,互相行礼,改了称呼,三人自更亲热。芷芳仍不肯让他一人独挑,陈英急道:“孤身上路,一样难走。儿子平日挑惯,真挑不动,再请王娘代挑好了。”芷芳知是实情,便说:“此去隐迹民间,王字必须去掉。”陈英应了,才将行李重新包扎,斩了两根树干,绑在下面。请芷芳母女坐在行李包上,将面朝里,既可说话,彼此又好避风。母女二人试了一试,果然舒服。估计天已快亮,便即起身,仗着路熟,险地业已绕过,后有峰崖挡住,就无风雨,贼党也难发现。陈英日间早将精神养好,前途已到平日往来通行之路,虽仍奇险,但知地理走法,两头份量拉平,又见王妃把他当成骨肉看待,越发感奋。芷芳母女见他果然比前轻快得多,便问:“刚上路时,为何不取两块石头在前面?”陈英笑答:“这样辛苦艰难,娘和妹子初次身经,不走上一段,看出儿子挑得为难,定必不肯。只好走出一段再说了。”

  二人才知他早有深意,越发感激伤心。再一想起前途茫茫,敌势强盛,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报仇,重返家园。小妹虽是悲愤,只想报仇,尚无别的顾忌,芷芳却是悲痛忧急,心乱如麻。前途风雨难住,到处水雾蒸腾,飞泉万道,天色依旧昏黑。

  小妹估计时光天早该亮,芙蓉坪从来无此气候,觉着奇怪。陈英笑道:“恭喜娘和妹子,我们已将后山口走完,再走数里便有山民小村。因这一带最是荒凉,新近曹贼才派了两个耳目。因嫌村中都是茅屋,想开一家酒店,正造房子,这样天气,决无人出来,也许不在此地都未可知。我由侧面绕过,决看不见。一到罗场坝,就可寻到山民,坐山轿起身,到了成都一带,再改水路起身。我想野云长老必有安排,一出外山口便可无事。到了嘉陵江,索性放胆大些,由我用曹贼信符,去向分寨要船,顺流而下,相机行事,怎么也可无害。不是这场风雨暗雾,我们未走过最危险的一段,天早大亮,就许被贼发现,现在想起,还在心跳呢。”

  那雾越往前越大,暗沉沉的,只管天明,三五步外便看不出。陈英知道此时逃得越远越好,一口气又赶了数十里,连罗场坝也未停留,一直赶到县城附近小镇之上,才将母女二人放落无人之处,把衣服换过,自背宝石,把行李改分两头挑好。芷芳带一衣包,装着远处来的民妇,同往镇上走去。

  浓雾渐消,现出日光,当地却未落雨,天色已是近午。三人分成两起,同寻店铺,胡乱买点食物。芷芳看出陈英人已疲乏,暗中示意,令其同坐山轿。陈英看出当地并无贼党,假装攀谈,暗告芷芳,背上宝石太重,无人能抬。三人又装结伴,并在一桌,互相商计,改姓为江(以下芷芳改称江母)。江母怜爱陈英,又想令其住上一夜。陈英觉着江氏母女初脱大难,风雨荒山,深夜奔走,必已支持不住,正想答应。小妹忽然惊道:“娘怎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

  陈英惊看,阳光正照进来,才知店中黑暗,匆匆进门不曾看出,再看小妹满脸流泪,心方一酸。忽想起这一头白发,正好遮掩本来面目,再说王妃殉节,小妹跳崖,贼党亲眼看见,想不到死人会逃。方说:“娘要宽心,不可愁急,等我出去寻好客店,同往投宿。”忽见门外有一少年女尼走进,僧服虽旧,甚是整洁,心中一动。女尼已走近前来,笑说:“这两位女施主面容疲倦,可要到小庵歇息片时么?”

  陈英从小便随老王朱由崙奔走江湖,看出女尼神态不俗,进门便朝自己这桌走来,知有用意,笑问:“我三人同路,师父是尼姑庵,我能去吧?”旁立店家正端了一碗豆腐花走来,接口说道:“你这位客好没道理,这是云林庵少师傅,你是一个年轻男子,如何无礼?幸在小店,如换别处,你就要吃大苦头了。方才见你和这两位女客不是一路,刚刚搭伙,怎说是一家人?上月那么厉害的几个棒客,被少师傅一人打了个头破血流,跪在地下直喊饶命,不能起来。你要有什坏心,就找晦气了。”话未说完,女尼己早挥手令去。

  店家是一老头,仍是咕哝不已。女尼朝四外看了一看,转朝店家低声说道:“你不要管。这两位女施主与我师父相识,特命我来迎接。她们年老力弱,雨中走了长路,她这包裹也拿不动,由这客人代为送去也好。既非同路,我也不会留他。但庵中向例不留外客,走后有人来问,不要说起有外客来过,如有人问,你只说:‘附近两个相识的母女由此走过,吃了一点东西,已然回去,另一身带三角银牌的少年由此往北过去多时。’不可忘记,也不要多说,你记住吗?”

  店家对那女尼十分恭敬,诺诺连声,又引女尼去往一旁,低声说了几句。陈英暗中留意,微闻女尼笑道:“这班鼠贼,哪敢再来?本来无干,因奉师命,不敢违背罢了。我想不会有人寻来,你只照我所说去做便了。”

  三人闻言,忽想起对方似已知道来意,方自暗中示意。女尼已转身走来,低声说道:“三位不必多心,到庵中吃点素斋也好。”三人忽然惊觉,陈英刚脱口问道:“老师父法号可有一个‘野’字?”忽听门外马蹄奔腾之声由远而近,跟着便见几骑快马飞驰而过。女尼面容微变,低说:“你既知道,为何多问?还不快走!这是好地方吗?”说完,回顾店家又端饭来,笑说:“你不要忙了,这两位女施主要到我庵中吃素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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