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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的一个见那病少年被老者半扶半抱坐在堂屋木椅之上,兀自昏迷不醒,近前摸了摸头上,失惊道:“这位小朋友烧得火热,看去病还不轻。外屋太冷,快请进屋放他睡在床上,少时进点饮食,再由愚兄弟设法延医调治。我们进屋再说吧。”老者忙又称谢,随了两个主人入内。掀起暖帘,见室中烧着暖炕,炕头还放着一个沙泥砌成的方火炉,炉台上炖着两个白沙壶,壶中水已大开,壶盖被热气冲得“叭叭”直响。桌椅用具一切齐全,炉火熊熊,满室生春,纸窗如雪,纤尘不到,便连那具火炉也是用沙泥砌成之后用米汤浇上去,再经树脂打磨,平匀光滑,真个洁净已极。休说三人雪中得此无异登仙,就是这数月来奔走逃亡投宿时,在甘、凉道上,也曾遇见过儿处大家豪富、贵族王公与那江湖上朋友的家宅,似这等雅洁舒适之所,还是头一次涉足呢。

  老者见室中并无江湖气,又宽心了许多,先扶了少年上炕去卧倒,问他想吃喝什么。少年口里只含糊应了两声,又自沉沉睡去。老者愁思无计,只得回身先请教主人姓名。中年人道:“愚兄弟姓周,二位尊兄想已知道。愚下周敏,此是舍弟周谦,俱是单名无字。那姓田的老兄弟名叫田振汉,自幼相随愚兄弟一处长大,人极忠诚,只人性直,比愚兄弟鲁莽些。还没请教二兄大名?”老者原不姓李,因刘莽先前对人既说了假姓,自己本也不愿说出真姓名,以防露了行藏,便答道:“在下李怀石,病人是舍侄小石,这是义弟张思鲁,因赴迪化投亲经商过此,不想遇到大雪,幸而错走了路,得蒙三位贤主人留住,如此盛意殷勤,真叫人感激不尽呢!”说时,周谦忽然含笑起立道:“大哥,二位客人跋涉劳苦,又有病人,我们让他们自在歇息,有什话等少时酒饭后再谈吧。”周敏起立,指着炉上水壶道:“这两壶雪水已是沸开,那旁已备好盥具茶碗脚盆等类,二位可随便在一炕上歇歇,喝一碗热茶,等身上稍微温和些,再与病人烫一烫脚。舍下尚有两个长工,俱在邻家有事,适才已命他们回来料理酒饭。你我天涯一家,勿须客气,用什么只管说,愚兄弟暂且告退,等酒饭后再设法延医如何?”老者和刘莽忙起身称谢,二周兄弟告辞出去。

  老者正想用水给病人洗洗手脚,便命刘莽把屋角茶具脚盆取过,先倒了些热水在盆里凉着,然后揭开茶壶一看,上好茶叶已然下在里面。刚把水冲下去,便听周谦在后屋哈哈大笑。过去一摸少年,周身发烧,手足冰凉,试好了水,忙和刘莽将他唤醒,扶起坐在炕沿,身上围了被子,代他脱去鞋袜,把双足放在盆里泡着。刘莽又倒了一杯热茶递向少年口边,强劝着喝了两口。少年迷迷沉沉地喊道:“金三叔!我们到了三道岭么?怎不见我舅舅?”

  老者正俯身替他洗脚,闻言吃了一惊,也不顾手湿,忙一抬身用手们着少年的嘴,轻轻向耳边道:“我的小爷,我们此刻还未到三道岭哩。路上遇见大雪,好容易才寻到一个生人家中投宿。我同刘莽俱改了假姓,他姓张,我姓李,假称是你叔叔。如今雪还未住,等明早天一放晴,当日便可赶到地头。仇人耳目甚多,这两个主人看去豪爽有侠气,毕竟初会,也不知他们用心来历,我们千万不可露出本来姓名面目,以免不测。你病好些想用什东西,你只管叫我叔叔,不要提姓才好。”少年似醒不醒地点了点头,眼中含泪,叹了口气道:“适才我梦见爹爹被一伙狗党捉去,我还杀了好些人,醒来浑身发冷,到处酸痛。多会下的雪呢?”

  刘莽道:“你在车上睡了一路,雪也下了一路,如今怕有三尺厚了。要没这家好心主人,我们三个不困死在雪地里才怪呢!”说时,老者早轻脚轻手走向门前,微掀门帘一望,见外面无什人走过,只闻二周兄弟在后面屋内笑语之声隐隐传来。且喜少年言语没被外人听去,才放了心,回来拦道:“你这病都是长途悲苦劳顿加上风寒所致,说话劳神,最好不要开口,凡事由我二人料理,洗完脚仍自上床睡着静养去,就着这个炉火,把我备的发汗药先吃一副,出点汗,索性饿它一饿,睡到夜里再起来吃点稀粥,明早自会好的。”言还未了,少年已神倦身软得支持不住,卧倒在刘莽的怀里昏沉睡去,脸上气色比先还要难看,牙齿捉对儿厮战,身上也不住发抖。老者忙将他脚擦干,扶上炕心卧倒,将被盖好。二人虽是满腹愁肠,为了少年,还不得不爱惜自己。如若再病倒一个,更不好办。互相低声劝勉着,用水洗了洗脸烫了烫脚,喝了两大碗热茶。

  一切停当,二人身上都有暖意,正觉腹中饥饿,忽听窗外脚步响动,门帘起处,田振汉已迈步而入,手里提着二人的行囊兵刃。二人口中道谢,刚伸手去接,田振汉将右手行囊递过,一转身,便把二人兵刃各是各分别放在炕沿上面,说道:“我们东家好友,地当冲路,一月之中短不了有恶客来此借宿。这些防身东西放在近手处得用,出门人总是小心防备点的好。我去给你们端吃的来。”二人刚觉语有机锋,田振汉已然回身往屋外而去。老者怔怔地望着刘莽,适才入店匆忙,只顾招呼病人,竟忘了将兵刃随手带下,让外人代取了来,好生不妥,正自估掇,田振汉二次走进,手里托着一大盘热腾腾的蒸馍、一大碗红炖羊肉、一盘卤鸡、一大瓶酒、一罐奶茶,还有两碟辣子拌的腌菜、一桶麦粥,穷荒之中得此美餐,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刘莽早笑得合不拢口,老者称谢不已。

  田振汉道:“这里常时来客,分等待承,这算什么,也值得客套!周家兄弟本想陪你们喝几杯,又恐你们拘束,吃不舒服。天光快黑,少时西边屋内许还有客来,已命长工去请,也许是夜间才到。这雪恐明天还住不了,即便是住了,没有十天八天,你们车子也未必起得了身。是住西屋的客,都不是外人,你们如嫌闷时,也可和他们谈谈。周家弟兄明早便有事出门呢。”说到这里,便听后屋喊“田老弟”。田振汉道声“趁热请用”,径自走去。

  老者细想这一番话,竟有许多矛盾之处:大雪封地原在意中,既说自己不能起身,周氏弟兄明日怎样出门,那医生就算是住在邻近,怎夜晚来客呢?周氏弟兄举止温文,看不出真相,姓田的手脚却甚矫健,颇像武功很有根底,他那词色动作,在在显出前恭后倨,尤其是初进房时所说之言,更好似暗含奚落之意,周氏弟兄明说少时陪客共饮,倏又中变;酒菜饭食以及房炕墙壁俱是好好的,说他存心不善,又觉不像。再三想了又想,想不出个理路,见刘莽一面催着饮用,只管大碗酒大块肉、馍往口里送,知他心粗性直,与他商量,走了嘴被人听去更是不美,只得将那一小锅粥移向炉边烤着,拨了一碟咸菜,以备病人不时之需,自己也跟着进些饮食。

  吃到半饱,猛想起二周兄弟明早出门是个疑点,说不定看出自己久在江湖,不易做倒,前去与敌党通风送信,约人下手,也未可知,但又明说出来则甚?想到这里,不禁焦急如焚,再也吞吃不下。放了杯箸想主意,决计半夜前往后屋一探。明知主人未必好惹,自己逾礼犯规,为了主母托孤之重,拼着观察不到再与人负荆赔罪也顾不得了。主意打定,天已昏黑,便将熬好的药斟出,扶起少年灌了,盖上被与他发汗。二周弟兄一直也未出来,只田振汉进房收去残肴,点了一盏油灯,并未多说,便道了安置。老者嘱咐刘莽早睡,以便少时好替自己照料。刘莽疲乏了一天,酒足饭饱,纳头便自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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