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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郑虔笑道:“这话也只是对你说说,怎会为外人道?你看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到了什么地步、共只三四天的光阴,朝中亲贵和一些富商豪族来买画的竟会络绎不断。那年跑遍长安,一张也没卖出去的旧画,会被他们强行买光。最可笑是,那几个以前只肯买我素绢的市侩,竟连我近年糊窗的两张破画都揭了去。预送润笔的更多,连接待都来不及。我奉诏要在日内赶两张画送进宫去,无奈这班有钱人此去彼来,絮聒不休。有的并还不由分说,放下润笔礼物就走,喊都喊不回来,想退还他都是难事。终日碌碌,其何以堪?”

  杜甫接口道:“名非幸致,能全晚节固极艰难,欲使常保令名,不受污染而不遭人忌恨也非容易。由吾人操守到处世接物都是疏忽不得。这些求画的虽然多是小人,你以诗文书画换他润笔,于心无愧。休说刚有名望便崖岸自高,不是好事,便像你近年那样滑稽玩世也非所宜。稍破此辈铿囊,使你衣食无忧,挥洒烟云,更添妙墨。多留几张好画传之后人也大佳事。暂时当然画不出这许多,你不会按照来人先后约期交卷么?”

  郑虔气道:“我辈有时兴酣落笔,原由平日多所蕴积,乃能触景生情,因物比兴,发为诗画,付之笔墨。请问你所写的好诗,哪一首是专为应酬随便写出来的?画和诗文原是一理。休说大地山河、幽崖涧谷,与乎风云月露之奇,不是亲身经历,有所会心,写不出来;便是花鸟虫鱼之微,如果不经随时留意,仔细观察,明白它的成长变化,它的精神意态,也决不能活跃纸上。即便能够依样葫芦,也只貌似神非,了无生气。徒使识者齿冷,画它则甚?我每有新作,总觉今是昨非,以前所写多有谬处。常恨自己功力大浅,你怎么说出这样话来?要一张画一张原非难事,只是暂时敷衍交卷,非但贻笑大方,以后养成恶习,不肯用心,越画越糟。何以见人?实在不胜烦扰,我才称病谢客,这是得已的么?”

  杜甫觉着所说有理,慨然叹道:“说起来也实难怪。不过,你以前未受当今知遇,往来的人不多,还不妨事,今后难免不与朝中贵人来往,应付他们还是谨慎些好。我是吃过苦头的了。”

  郑虔笑道:“其实你性情和我差不多,勉强忍耐也只一时,一个不巧,仍要发泄出来。这些话你我都会想会说,但都到时不由自己。不要再提了。你这多日来到底怎么过的?”

  杜甫便将岑参赠银经过说了。

  郑虔高兴道:“岑兄那日同你来访,还赠了我二十两,不料送你这许多,如此热肠,真叫那些自命爱才的守财奴愧死!等我画完进御,就可和你朝夕盘桓了。”

  杜甫知他奉诏甚急,恐误限期。正想设词起身,耳听郑妻出去开门,引进两个邻人,端来桌椅用具,酒食也早准备停当。知难脱身,只得同了郑虔人座。

  郑虔一面劝酒,笑道:“子美还是子美,郑虔还是郑虔。今天我们还是只谈诗文书画和李自、岑参,连严武都可不必,别的更是不提为妙。难得快聚,不要为这些俗人俗事扰我们的清兴吧。”

  杜甫含笑点头。跟着又把孙鹰夫妇任侠尚义和岑参遇合经过从头说了。

  郑虔抚掌称快,连说:“我们想要交的正是这类人物。”忽又问道:“昨日遇见韦左丞还问起过你。听口气,好像你久已不去寻他了。此公在朝,虽然无甚建白,对你却颇看重。你今后出处还是离不了这班人,最好不要和他太疏远了呢。”

  杜甫想起彼此都是愤世嫉俗,为时诟病,才致落拓长安,久不得意。有时谈起近况,互相劝告,不要那样迥异庸俗,自取困辱,也都觉得对方有理,应该世故一些。偏是积习难改,心中郁愤只有日益加深。今日本是专心诚意赶来劝他,不料他也同样要劝自己。心中好笑,乘机答道:“今日本定往践韦左丞的约会,只为听到郑兄喜信,特地赶来。你向来不肯独饮,如和朋友相对却是每饮必醉。日色早已偏西,今天又不能去了。”

  郑虔因杜甫一来高兴非常,意欲畅饮之后留他下榻。闻言,不知杜甫以进为退,脱口便道:“杜兄虽然多才,朝中并无一人肯为援引。难得此公奉调回京,又肯代你榆扬。已有前约,怎好不去?”

  郑妻人颇聪明,正和阿驾收拾床榻,早看出杜甫心意,在门内接口道:“杜兄由韦家回来,再和你作长夜之谈也是一样。你少饮两杯,把这头一幅画先赶出来,送进宫去吧。你只会闭门作画,可知苍头还未找到以前,我母女二人应门不胜其烦么?”

  郑虔也觉诏期甚急,惟恐误事,笑道:“小弟本意留你畅饮,并作长谈,略洗近两日所染尘浊之气。不料君命难违,你也非去应酬一下不可。你我二人平日互相劝告,到底未能免俗。你说有多可笑呢?”杜甫知他性情,乘机又道:“等你画成进御,再将一些画债略微清理,定出日常清课,来日方长,尽可盘桓,无须急此一时之聚,你索性安心写画,十天之后我再来拜读你的佳作。吃饭还不到时候,请干这一大杯,我告辞了。”

  郑虔因天已申西之交,恐杜甫耽误韦家约会,笑道:“前日圣意本要给我一个官做,那老儿说我疏懒狂傲,难于理事,给我补了一个广文馆博士。幸而仍是冷职闲曹,已使我俗尘猖集,门庭若市。再要做个黄豆大的官儿,恐怕我们见面都难了。今天由你的便。这两张画至多还有三天就可画完。等到进呈之后,便往寻你,借此躲上两天也是好的。”

  杜甫面容立变道:“又是李林甫那个老儿阻塞贤路么?”

  郑虔笑道:“你又来了不是?远古虽不可稽,近自秦汉以来,朝廷禄位早为此辈窃据,他们治乱兴衰迭为消长,却累我辈中人穷愁抑郁以终者不知多少!你干生气,其奈他何?不过,冰山易倒,终有尽时。你不像我那样懒散,也许还有出头之日。于秋后世自有公论,暂时由他去吧。”

  杜甫和郑虔对饮了一大杯,便起告辞。

  郑虔早准备送给杜甫一些财物,知他此时还不短用,又正要往韦家去,不便携带,决计改日亲自送往他家,以免推谢,便没有提。

  杜甫离开郑家,见天色还早,索性去往韦家道谢。至门一问,才知韦济又往轩辕庙听术士孙甑生讲经说法。好些权贵也在那里,要到三日之后才回。只得走了回去。

  第二日起,杜甫听了爱妻杨氏的劝,托人在杜曲买了十亩田、一头耕牛和一所小房,所居纸窗竹屋,环以疏篱。庭前药草肥茂,杂花缤纷。又有小溪临门,南山在望。烟雨晴岚朝夕百变,景尤清丽。生活起居既胜于前,夫妻情爱又厚,日常对月赏花,迎风修竹,颇多乐事。

  杨氏因丈夫还要进取功名,长安物价日昂,不能不作长久打算。虽用了一名老长工,不时仍和杜甫同往田里相助操作,料理农事。又把屋后隙地辟作菜畦,桑麻之外,并养鸡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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