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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杜甫刚走到堂屋,便见一个头戴皮风帽。身穿羊裘的壮汉口里喷着热气走了进来。躬身行礼,说明来意。

  原来杜甫日前经韦济先容(介绍),认识了几家朝贵。内中张均、张垍都是故相张说之子。少年得志,又是宠臣,因杜甫赠张均的诗有“通籍蹄青琐,亨忂照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之句,赠张垍的诗有“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之句,看了非常高兴,便想收为门客。其实,这两首诗只是当时相习成风的应酬之作。休说远不如杜甫那日由咸阳桥回来所写的《兵车行》和《前出塞》,比起平日写赠岑、高、郑虔诸友之作也差得多。但是,对仗工稳,词句典雅,又写出对方兄弟翰林一任刑部尚书,一尚宁亲公主,并在禁中建宅,恭维得体,恰合二人身份,因此得到赏识。张均昨日午后见快雪时晴,作了一首喜雪诗,很得意,想找杜甫和一首。先命人到郑虔家去接,听说人已回转杜陵,仍不肯罢。隔夜又命健仆备了舆马,次日一早速把杜甫接进城来。城里街坊有军校打扫,行人车马还可往来。城外那厚的雪,休说车马,人也难行。健仆先还不敢不去,后来连试两次,都走不通,只得据实回禀,张蝈恰来看他哥哥,便命从人用禁中自备的雪舫往接。这东西其形如船,下设铁橇,并附小轮,前后各有两名身穿皮衣裤、头戴皮兜的壮汉同撑铁篙,驶行大雪之上,往来如飞。本是禁中特制,专为隆冬滑雪之用。张垍是驸马皇亲,也仿制了一只。

  杜甫问完来意,自是盛情难却,忙向杨氏叮咛了几句,重换衣冠,起身上路。见那雪舫乃上等木材所制,经过良工雕绘,饰以金银,甚是坚固华贵。当中暖舱能容数人同坐,内外都是兽皮包围,蒙以罗绮。两边还各有一个可以卷落的暖帘,供人赏雪之用。锦茵绣垫已极温软,并还生着一熏笼的兽炭。只管风雪严冬,里面竟是温暖如春,哪有丝毫寒意!暗忖:“张均兄弟虽然少年通显,并未真个当权,已经如此豪侈,民力尽矣!”囚听舱底沙沙之声甚急,微掀窗帘往外一看,一眼望出去都是玉积银铺,更无杂色。远近树木更成了玉树琼林,银花璀璨,映日生辉。那丈许长的雪舫正和箭一般朝前驶去,冲激得舟旁舟后雪浪横飞,豪快无伦。晴日耀空之下,终南山顶泛采浮光,崖凹无雪之处仍又苍紫万状,景尤奇丽。这一路除了沿途大家园林之外,所有村落人家十九寒烟不袅,冻雀无声,柴门雪涌,路断人迹。被大雪压倒的茅顶败屋更是不断发现。心方慨叹,前面人声嘈杂,雪舫由快转慢,业已驶进城关。微闻道旁有人说道:“下大雪的第二天晚上,单这一带冻死雪里的就有二十多人。今早这样奇冷,死个把人又算什么!那是宫中雪车,莫要惹事,还不快走!”

  杜甫忙掀暖帘一看,说话的两个商贩已由舟旁闪过,左近浅雪地里倒着一具死尸,几个路人正在指点叹息。心方一恻,舟已进城。城里街心只有薄薄一层冻硬了的干雪。舟行其上便磷磷乱响起来。杜甫听说冻死人这样多,舟轮又震得厉害,由不得发了呆,什么念头都无。正在出神,雪舫连经过几条街坊,已往路南一座朱门驶了进去。通行门内驰道,直达头层厅堂方始停住。

  这是朱雀街西第二街第六坊(宣义坊)张均的住宅。燕国公张说的故第在朱雀街东第一街第四坊(永乐坊)内,规模更大(以上街坊均由北起)。因张说在日听术士说,老宅风水已破,将不利于子孙,特地另建这一所别宅,张均便住在其内。规模虽比原来相府稍差,里面的楼台亭馆、花木陈设却更华丽。

  杜甫初意主人这样盛意殷殷,急不可待,定必在家等候。哪知人刚离舟走下,另一健仆便赶过来笑说:“主人往寻崔、于二位学士谈诗去了。明日还有赏雪午宴,请来客暂在客馆下榻,明晚相见。”

  杜甫近一年来虽能忍气,但对这个共只见过一面的主人又不在家,自不愿在当地下榻,便告以晚间还有一个约会,因尚书飞舟见召,特先拜谒。既命明晚相见,正好抽空去应友人之约。此去仍在郑家居住,等明日午后专诚再来等语。张家健仆都知这位出身贵公子的主人脾气,照例是想到当时就要,事情一过又变成稀松平常。见来客坚持要走,郑家相隔又近,一呼可至,乐得减少麻烦。想备舆马相送,杜甫答以方才舟中大热,步行可看城中雪景,盛情心领,明日再烦通报。众健仆自又乐得省事,也未深劝。杜甫先因舟中熏笼火旺,密不通风,身上热极。城里的风又小得多,走到路上方觉头脑清凉、身上松快,并不觉冷。忽见转角一所富家后门里前后二人抬出好几只宰剥过的猪羊。冻硬的肉都成了灰白色。抬的人还在谈论。静心一听,大意是“今年秋旱冬寒,穷人冻饿而死的很多。富贵人家偏是满屋装酒,成群宰杀猪羊,任情糟蹋,毫不可惜。前些日天气太暖,好些鲜肉已全臭烂在厨房里。冻肉又不肯吃,却叫我们费事”等语。杜甫正想朱门酒肉这样暴珍,忽又瞥见一个冻死人倒卧路侧,全身紧缩,龇着一口黄牙,似在微笑,脸却干瘪成了土色,形态十分惨厉。实在不忍多看,忙用左袖掩着半面,一口气往郑家赶去。

  郑虔轻不出门,见雪一住,杜甫就来,先甚高兴。及见杜甫满脸怒容,打着嚏喷,气冲冲说了当日见闻,也是气愤非常。这一双好友当晚连酒饭都没吃好,就去安歇。

  次日西初,杜甫再往张家,又遇主人会客,令在别室暂候。候了个把时辰尚无动静。正觉去留两难,健仆忽请人座。到后一看,堂上酒绿灯红,室暖如春。华筵已设,甚是丰盛。十来个贵客朝臣已先坐好,却在下手给自己留了一个位子。只得随同主人举手让客,一揖就座。怀着满腹闷气,无可发泄。

  三杯酒后,张均命人取来咏雪诗,与众传观。

  杜甫见在座诸人诗还未看,先就夸好。等传到手里,更是高声朗诵,赞不绝口。那诗偏是庸俗堆砌,无一是处。越听越烦,连那样好的酒菜也不愿再吃了。刚勉强把诗接过,忽想起韦济平时再三嘱咐:要想得意,必须和光同尘的话。虽然强忍闷气,敷衍了几句,却不似旁人那样恭维。

  张均的诗虽然富贵气重,流入庸俗,到底幼承家学,见闻颇多。一听便知杜甫言不由衷,心甚不快。席散,并未留他下榻,也无舆马相送。

  杜甫装了半肚子的闷酒,冒着冬夜寒风,刚往回走,那一起接一起的朝贵车骑也由身旁赶过。道旁雪厚,难于远避。车马后面随风翻卷起来的干雪尘沙也似打向头脸之上,冰凉刺骨。好容易闪进道旁小巷,等这些朝贵的车马过完,赶到郑家。又和郑虔同饮了一阵,身子才暖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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