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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因知春秋两季游客较多,夏冬之间虽然较少,但想恩师分别三年,始终不见人来,连往老农家中打听也无信息。日前老农丧妻,自己倾囊相助,钱已用光,白吃邻居已有多日,天气大热,许久不曾开张。明日中元庙会,去年便是庙会前一天遇到两个好客人,得了两许银子,何不撞撞运气?乘着早凉,前往一试,就便看看可有师父派来的人。因是以此为生,人又聪明,日子一久有了经历,外乡来人一望而知。看人专看气度,不论穿得好坏,知道凡是欢喜游山选胜的人衣服多半朴素。正在树下留神察看,暗想心事,忽见沈鸿走来买烧饼吃。刚看出那是一个外方人,但非有钱主顾。那面木牌寄存在一个说评书的那里,主人未来,心想这人虽不是有大油水,这样清早便来逛庙,又不烧香,明是外路游客,反正少得比不得好,何不上前探个口气?还未走过,沈鸿已招手相唤,双方一谈,才知对方误把他当成初学乞讨的贫儿,想要周济,心中失望,方自推谢,并说来意和自己所操职业。沈鸿见他不受周济,年纪虽小,谈吐不俗,越发喜爱。问知常来庙中为人向导,便向他打听独手丐的踪迹。姜飞先当对方是个寻常游客,没有注意。一听说要寻一位身材瘦长、目光极亮、断了半截手臂的花子,心中一惊,先不答话。回顾阳光已高,各处摊篷均已支起。附近买食物早点的人越来越多,对方心意难测,当人不便说话,想了想答道:“你说那样残废叫花相国寺中有二十多个,不知是谁。这里人多,不要耽误人家生意,客人吃完,同我去往后殿无人之处再谈。”沈鸿人本聪明,见姜飞虽然年幼,相貌英秀,神情好些可疑,想了一阵方始回话,又令去往无人之处细谈,钱与食物俱都不要,料知有因,忙即会账,匆匆起身。

  到了后殿石廊角上,姜飞四顾无人,便请沈鸿同坐石栏。沈鸿见他目注自己,也不开口,神态十分沉稳,似在察看自己神色,微有惊疑之容,心中不解,便把前言说了一遍,并说:“那位独手老前辈是乡亲,自己由嵩山少林寺不远千里一路寻来。”姜飞闻言越生疑心,脱口笑道:“你是湖南口音,他是关中的人,一南一北,怎会是你乡亲?”沈鸿闻言,才知对方认得独手丐,不知何故不肯明言。因受何昌之教,不肯明言来意,想了想答道:“小兄弟,此人是我一位师长,与我约定在此相见,不料寻他不见。你既知他是哪里人,想必相识,如蒙指点,必有酬谢。”姜飞知道把话说漏。便照师父所说先用暗语探询,身边可曾带有竹牌信符。沈鸿自然不解,姜飞仔细盘问,觉着对方不像敌党,人又文雅,像一个读书人,虽去了一点疑心,仍不敢轻易吐口,笑说:“我不要你酬谢,不过这样人此地甚多,我也认得几个。但是他们性情强暴,全是无赖,你不说明来意,寻他何事,双方是什关系,我自不便明言,免得惹出事来对你不起。你连姓名都不说,我如何回答你呢?”沈鸿因前遇何、魏二人均不肯说出独手丐的名姓,竟被姜飞问住,实在无法,只得强笑道:“我和这位老前辈共只见过一面,命我来此寻他,不曾寻见。我知他此来没有几天停留,便要往老河口去,惟恐错过,故此愁急。听老弟的口气好似与他相识。我和他分手才三两天,他本不在此,恐他昨日先到,业已起身,老弟昨天见到过他没有?”姜飞见对方词色诚恳,所说不虚,自己本在日夜盼望,好容易得到一点线索,如何错过,便说:“此人以前曾帮我母子大忙,已有三年不见。你在何处相遇,怎会不知姓名?”沈鸿无法,只得把前事说个大概。姜飞听完来意惊喜交集,便说:“独手丐是我师叔,我是他记名弟子。别时约定,至多三年必来相见,此来必是便道寻找。他老人家向无虚言,既令你寻他,又与我有约,这一二日内非来不可。我还不曾见到,我们彼此留心,互相通知好了。”

  沈鸿闻说独手丐人尚未来,心中略宽。再听姜飞说起拜师经过,好生感叹,笑说:“我虽年长几岁,身世悲惨和你一样,不过你比我光景更苦一点。同是孤儿,将来又是师兄弟,我们由此结为骨肉之交。我已无家可归,你也孤身一人,今日便在相国寺行礼,结为兄弟。你那破家不必要了。我身边还有一点银子,省吃俭用足够我们弟兄过个半年以上。真个用完,岳州舅父那里也可讨点接济,不问日内寻到师父与否,不妨同我一路。见到师父再好没有;如其错过,他老人家命我往老河口去,必有深意。我两弟兄恰巧志同道合,在未从师以前你教我扎根某的功夫,我教你读书,路上也不寂寞,你看如何?”姜飞早想再等一年两位师父不来,便往秦岭寻师,闻言正合心意。先还恐怕太穷,此后衣食路费均靠沈鸿不好意思,后见沈鸿词色诚恳,亲热已极,心中大为感动。听对方所说,师父口气对他十分看重,将来必是同门弟兄,也就不作客套。同时想起,师父三年前走时曾有要往老河口一行之言,恩师与武当派剑侠好些均是至交,山离老河口不远,此去必有遇合。念头一转,当时答应。沈鸿自是高兴,便同往姜家密谈了一阵,一同结拜,改了称呼。姜飞便将几件旧衣用物打成包裹,准备说走就走,并请沈鸿先移到家中同住,以免耗费,行时再把所剩破!日家具零物送与同住乡邻。先把招呼打好,推说自己常此流荡,总非了局,蒙沈大哥好心,带我去学生意,不久同行等语。一面赶往老农家中,托其照看坟墓。为防万一错过,走时并请沈鸿仍去相国寺一看,悄说:“师父对头甚多,他又不是真的叫花,也许不会在日里人群中出现走动,最好留心冷僻之处。他只要来,就不寻你也要寻我,只管放心。”说完匆匆走去。

  姜飞自与沈鸿结拜,连搬行李带吃饭已忙了大半天。为了急于寻师,又去了两次相国寺,分手时天已不早。次日庙会,各道赶会人多,庙中添了许多行贩和摊铺,许多赶庙会和抢头香的人头一两天便赶了来,午后游人愈多,拥挤喧哗,嘈成一片。秋暑正热,到处汗气熏蒸,尘雾飞扬,杂乱不堪。沈鸿见正日子还未到,每一殿台外面都有一座大炉鼎,无一处不是香火熊熊,烟气迷漫,稍近下风便呛得人透不过气来,眼张不开,银锭香烛堆积如山,成捆成束的香烛纸钱似流水一般争先恐后往火炉和石槽中投去,接连不断,一股股的黑烟带着焦香上冲霄汉。天气又热,好些香客衣服已被汗水湿透,粘在身上,看去难受已极,偏是高举香烛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兀自不肯丝毫懈怠。暗忖:这许多的香烛纸钱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最可怜是四郊乡村中那些无知农民,遇到这样年景荒乱、民不聊生之际,人民终岁勤劳不得一饱,平日省吃俭用血汗所得,却将它投入火中,付之一炬,晃眼成为灰烬,何等可惜!为了赶会,费时失业、破财劳神的损失还不在内。

  但是这等极端迷信正是政治不良、人民万分痛苦的反应。为了艰难困苦,日在水火之中,觉着生在暴政之下无力自拔,性又良懦,虽然怨毒已深,暂时无力与抗,以为天生苦命,好日子今世无望,于是把想尽方法求得的几个血汗钱买些香烛纸锭前来拜佛,把未来希望寄托在渺茫之中,使万分苦痛的心灵求得一点安慰,所以年景生活只管坏到极点,庙中香火反倒如此盛法。只要政治修明,男耕女织各安所业,人民劳作之余能够温饱,平日家有余财,不需要求神许愿,希望将来,便是习俗相沿也不会如此厉害。对于神佛本无所求,自然拜佛烧香之事要减少了。再有贤明官吏随时劝导,告以物力艰难,得之非易;神佛有知,本应慈悲济世,富国利民,号称正直聪明的神佛决不忍使人民血汗所得的金钱买上一点香烛纸锭向他献纳行贿便自高兴,降福免灾,焉有是理!所谓信仰,是指他的学说义理而言,此非有大学问的人不能研讨。你们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单靠烧香烧纸有何用处?个人信仰神佛并非不可,但是人生世上,不能以余力救人济世,互相亲爱,结成一气,至少也不应为了自己对神佛有了信仰便生依赖之心,靠着募化度日,不织而衣,不耕而食,消耗别人劳力所得。既是信仰坚诚,有了出世之志,便应去往深山之中自耕自食,只管念经苦修,没有家室之累,一人之力所得足能自给,就无余力助人,至少不去削剥他人,还可因此坚定心志,寻求上乘真谛,深探妙悟,求真解脱,岂不是好?只道理讲得对,不要操之过急,日子一久,人民迷信自然逐渐减少,无形中要培养好些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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