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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勇几番一迟疑,时已人夜,酒意一消,适才那股子盛气早馁了下来。正在柜房内外往来盘算,胡思乱想,忽听后面人声喧哗,方要命人去看,一个店伙气急败坏跑来说道:“适才走的那老家伙回来了,一口咬定北院是他包下的,要定了上房,并说定银早已交柜,不容他住不行。丁六和他理论,他真不讲理。我们这边人多,他一点也不含糊。张黑手唤住丁六,和水蚂蚱赵四、鹞子王殿奎上前想镇吓他,话不投机,三人才一伸手,便吃了他个七颠八倒。当时犯了众怒,连别院的人也都赶到,几个人一拥齐上,没一个近得他身的,挨着一点就倒。未动手前,源发长少东着马掌柜出来,请他进去,愿将上房腾出让他。他一点也不作客气,反向马掌柜买好,直骂我们驴日的欺人,管马少东叫徒孙孙,如不看他情面,非占全院不可。也是张黑手气他不过,问他:‘你一人住这个房子,你的客货现在哪里?’他说:‘我睡觉格式一晚上要换一百零八处地方,照例住店非房多不可。老太爷有钱,喜欢包你,你配管吗?’说话又损又坏又刻薄,逼得人喘不过气来,万分无法,实忍不住,才动的手。如今事已闹大,别院客人全都惊动。打是打他不过,嘴里又不干不净,看神气是专找我们来的,差不多什么底都让他这张老损牙口给泄了,头子快想个主意才好。”

  吴勇闻报大惊,一问门口几个店伙,俱说人人留心,竟无一人见他走进,情知跟斗栽定,尚幸自己适才没有在场,如若在场,看不过去,一样难免动武被打,更是没法下台。现时只要舍脸,还能有个弯转。仔细一想,硬的不行,只好软做。主意打定,忙往北院跑去,路上不听喧哗动手之声,方料有人出面劝解,源发长客人又肯让房,必已将对头劝进上房,事情平息。及至进了北院门一看,斜月明光之下,四外站着不少店客,纷纷交头接耳,店中百十名店伙,倒有一小半躺在地下不见动转,余人俱都满面惊急之色。怪客马雨辰,正和马进财负手闲谈,神态从容,状若无事。马进财不住打拱,似在赔话。马雨辰只将头微摇,声音都低,也不知说些什么。

  众店伙见吴勇到来,方欲走过。吴勇将手一摆,方要向马雨辰身后走去,忽听他大声说道:“我不是不赏你们的脸,这些兔蛋大可恶了!等这驴日的店东到来,老太爷非教训他一番不可!”吴勇挨了个窝心骂,气愤不打一处来,无奈现有许多徒党都被人打倒,强弱相差太远,没法怄气。光棍不吃眼前亏,就这样领了骂过去又觉不甘,忽然一个转念,停住脚步,装未听见,指着众人使个手势,大声喝骂道:“你们这群狗娃!我平日怎么说的?别家的店欺客,我们这里却要本分规矩。客店里哪省贵客都有,口音不同,难免听错。不论客人发什脾气,来者是财神爷,高接远送,不许还口得罪。怎我往南号去这一会,便将客人得罪!我要赔不下礼来,明天都给我滚那娘蛋,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边说边拿眼偷觑马雨辰,观察动静。他只管连唱带做,有声有色,马雨辰直似不曾听见。

  吴勇正没个台阶下,就此过去,又恐自吃人亏,闹个无趣,事情越发僵透。后来旁观诸客中有几个老实人,没听出怪客语中深意,不知吴勇过恶和自己前途危险,转以为怪客逞能太甚,看不过意,一人趋近前去,躬身说道:“店东已来教训他们。这位老爷子想必还未用过晚饭,何妨高高手放过这班小人,看在我们薄面,请进房去饮食安歇吧。”吴勇立即乘机向前深施一礼,说道:“他们一时糊涂,没弄明白,以为老爷子是源发长宝号同人,更不该有眼无珠,冒犯你老人家。在下方才得信,请老爷子消一消气,必定责罚他们,与老爷子赔罪就是。”马雨辰笑嘻嘻地问道:“你说这话,当真不屈心么?也罢,撵人不上一百步,只你当着这位马掌柜的认头服低,不混充人物字号,房子我算让了,免得为你们这群驴日的,挤得人家病孩子搬家。”

  吴勇正愁他即使收风,仍要定上房,对源发长不过,闻言大出意料之外,忙不迭地躬身答道:“真没老爷子这样圣明的!这北院实已被先来客人包去,不便移动,就算人家肯让,也不是我们做买卖的规矩。小店在甘、凉路上也颇有一点名望信实,宁舍千金,不愿倒了牌号。这事实是我们伙计的错,情愿认罪领罚。除北院外,南北两号店房任凭挑选。就有人住,也想法给你老让出,决不敢再丝毫怠慢。”

  众客人中,只有几个是东院住的大帮药商,因是久惯往来川、康、甘、青各地,久经阵仗,见多识广,因听这般有名大店,居然有人上门发歪搅闹,料知来者不善,派了几个老江湖来此窥查动静,以便相机应付。见店家情虚,来人决是能手,看出有异,袖手旁观,没有作声。余者都是住西院的两小帮西商。这类商人多半性啬算小,胆更不大,惯于乘机趋奉,迎合买好,以冀占人一点小便宜。先被马雨辰震住,没敢十分开口,只有三四个老实人看不过去,略微相助劝解。及见马雨辰忽转口风,好说话,一个个都想讨店东的好,以图还店账时少算点钱,纷纷抢在头里,一面劝解,一面故意高声称赞店东买卖公道,委曲求全,这般大店,从不欺负外乡人。七嘴八舌絮聒不休。

  马雨辰见他们丑态难堪,话更不能入耳,突将双目一瞪,怒喝道:“你们这些少眼无珠没心没肺的!连个好歹善恶都分不清,明日上路,都是宰货。自己全不明白,身在梦中,还有什心肠给人解围!亏你们还恭维人呢,你问问他,北院就算早已被人包下,收我定钱不给房是伙计的错,怎又说除北院外,别房就有人住也给匀出。难道除北院外,别屋住的都不算他店中客座?我还实告你们,他这些话,指的就是你们这些爱财不爱命的西院住客。东院住的,也是他多年软吃的大客帮。我假如要住东院,他又该舍脸赔话了,不信,你们就试试。”说罢指着两个发言最多的西商,对吴勇道:“我已给你大面子,也不再作难你要住东院。你只把这两个人的房子匀让给我,要不你就把东院全院让出,随你的便。”

  吴勇正悔自己心虚情急,说错了一句话被他问倒,再指人一要房,如不明言,事本易办,偏是这样对面审贼,无法圆转。二客虽然贪小,当着众人,岂不证实对头之言,越显店家势利,畏强凌弱,这又如何应法?看对头词意坚决,不允还是不行,想了想,委实难以两全,只得赔笑答道:“我因自己已然有错,恐再招老爷子生气,话没交代完你老便认了真。一文照顾便是财主,开客店的哪敢欺慢客人?我说南北两号,是说余房甚多,忘了提开东院。这东、北两院已被人家原帮贵客们包住,不能容留外人。我说那话,是因别房住的俱是积年有交情的老客,即便你老看中他们住房,我舍脸前往求商,也必赏给我一个薄面。再说西院,好的闲房尚多,出门人都乐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将大化小,将小化无,按着素来情义,决不愿我店中生事。我自信总有几分商量才敢应承,给你老这一打哈哈,倒显得我们不成人了。”

  马雨辰哈哈笑道:“你倒会说。你们要是人,我还不来找你呢。”吴勇见他口风又紧,恐怕越说越不中耳,难免宣扬隐事,无法落场,反倒误事,没奈何,忍气吞声答道:“你老休得取笑。不是要那两间房吗?我先给你老匀去,能让与否,却不敢定呢。”马雨辰冷笑道:“跟你取笑,你也得配!”吴勇装未听见,刚要点首,请那二人走向一旁说话,马雨辰已高声叫道:“不用闹鬼费事!老西爱财怕事,我猜也让定了。”

  那两人也是小帮西商中首要之人,先本想借此白住,有心相让,及被马雨辰当众大声一叫破,面子上实挂不住,急得满脸通红,不由发了倔性道:“俺老西出门住店,不赊不欠,没交情,凭爷是谁,俺也不让。反正没收谁的定钱,谁让谁是杂种,俺可不管旁人。”说完,怒气轰轰转身就走,同帮中人也七嘴八舌,咕咕哝哝地跟着散去。把个吴勇于在那里,急不得恼不得,引得东北两院客人暗中好笑不迭。

  吴勇正愧忿交加,没个台阶下,忽听马雨辰道:“他老西不是不让吗?我还不愿意睡在这些屈死鬼住的屋子里呢。西院空房总有吧?我先对付两晚上。”随朝着马进财将眉一扬道:“告诉顺娃,药不用吃了,这是重伤风,今晚热热地发上一回汗,转天就好,胡吃药怎的,好了快走,这般娇嫩,没的出来现世。”马进财闻言,诺诺连声。

  西北大商帮人多势众,加以甘、青一带民俗强悍,性情豪直,宁吃钱亏,不吃人亏,阔少东同路,直和太子出巡一般,众星捧月,差一点人休想近身。马雨辰直似老长辈教训儿孙口吻,马进财听了不但不急,神态反倒十分孝顺,休说东院药客们见了惊异,便是北院同来诸人和一干镖师们,也有好些觉着奇怪。因马进财见多识广,年高望重,又是常跑外柜的首要,照例遇上事,除有强盗行劫外,一切均由他指挥应付,料有原故,俱没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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