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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原来西北边省最是穷苦,往往行千百里不见人烟,穷乡僻野之间,休说砖屋瓦舍,便茅檐土墙都难遇见。人民还是上古穴居野处情景,住的地方,不是在断崖危壁之间掘些土穴,便是在平野中先挖一个两丈上下大小不等的大坑,将三面打拍坚实,再顺北面坑壁往横里挖,掘成一间问的土室,室中有炕有桌,也都是在掘房时,就原来的泥土掏掘成的。较富足的人家,不过炕上多件粗席和毡子,一个木制炕桌和几身羊皮袄裤,一些零星用具罢了。那极穷之家,除家主要出外卖苦力,有件把短衣袄裤外,余者常有终年赤身不穿衣履的。他们也知赤身卧土不大好受,因为无力制办毡子,便想出一种妙法,每当土炕掘成的当儿,先用一桶米或麦粉之类熬成稠汁,匀匀地往炕上泼去。炕内生着微火,等到快要烘干,又泼上一层较稀的汁,似这样三回过去,炕面上便结成一层白皮。由此全家男女老少齐卧上面,日长月久,人的汗汁相与融会,一同浸到土里,磨得那层炕皮又滑又亮,光可鉴人,决不丝毫破裂,直和三合土差不了多少,地底住家虽然简陋昏暗,却是冬暖夏凉,炕洞内升火无多,到得冬来,照样一室融融,温暖如春。只是人民终年不轻洗涤,藏垢纳污,气味难闻,他们习惯自然,也就不在话下。

  樊长贵失足坠落这一家姓杨,弟兄三人俱在附近河岸赶脚卖苦力,各人都娶有妻室,上面还有父母,一家老小十来口,养着四五匹牲口。当地共有十几家居民,他们还算是个首户,哥几个出得门多,见得事广。这日老大老三出门未归,老二正从镇上赶脚回来,带了十个黄糖馍、一斤烧驴肉、一瓦瓶老烧,正陪着父母吃喝说笑,不料樊长贵倒退着走来,一脚踏虚,掉了下去。杨二喝止,已自无及,忙抢过去,本可接住,偏生樊长贵跌时,听出下面是人家的天井,自恃学了两天武,尽管失脚,还想卖弄,也不想想下边是深是浅,径将两脚一躇,双手一分,身往后仰,打算一个反筋斗立在地上。不料坑沿离地只得丈许,如若老老实实任其跌下,就不被人接住,沙土地也伤不了哪里,这一耍花招,反倒自寻苦恼。

  杨二刚伸手想接,见他全身翻转,手足乱动,心中奇怪,微一疏神,没有接着,还几乎吃他甩了一脚,只得往旁一闪。樊长贵头已及地,身子还未翻过,这一下恰好闹个倒栽桩,上半身连头笔直往下言去,喀嚓一声筋骨错响,“嗳”了半声,把颗整头倒筑在颈腔子里去,只得上半眉眼和半截鼻子露在外面。还算杨老头是个会家,知道这是一个巧劲错了骨髓,稍微救迟一步非闷死不可。忙奔过去,伸出两手中指,一边一个勾住他耳朵眼,双膝盖抵紧肩头,用力往外一提,又是喀嚓一声筋响,樊长贵一颗小尖头虽然脱窍而出,人已几乎闭过气去,痛得两眼泪花乱转,坐在地下哼声不已。

  杨老头见他穿着是外路客商打扮,也就不好意思埋怨,一面命杨二去取半碗水来,正要扶起询问,杨涌也从上面赶到。院中原有通上面的土阶,跑下去见了杨老头父子,问知就里,不由笑得肚痛。

  樊长贵哭丧着一个脸骂道:“挨球的!酒里也不知放了什么蒙汗药,亏我眼亮,见机得早,没得倒下,走了出来,两太阳老是昏糊糊,眼看前面直冒金星,只得倒退着走,想不到这里地下会有人家。你是晓得的,若在平日,莫说这高一点小坑,那年咱们当铺里闹贼,我一个人打跑了八九个,三四丈高的风火墙,不是一跺脚就上去,连点声音都没有么?今儿会阳沟里翻船,还不是那酒害的!我在上面倒走,一脚踏虚,赶快施展功夫,打算用齐天大圣传授,一个翻空筋斗落到地上,本来怎么也跌不了。偏生酒力发透,眼睛太花,明看见底下有好几丈深,虽想浅得连阴沟都不如,等到头筑了地,才知上了两眼的当。要不练过二十多年苦功,差一点没把吃饭家伙全缩到肚子里去,连肚肠一齐撞断,那才糟呢!其实就缩进这一点,不过错了点骨筋,没相干的事。我常错着玩,为的是好躲人家的飞镖。原不要紧,就没人帮忙,我自己运气,把劲往起一长,也冒出来了。我还没顾得运气,这位老汉心好,却着了急,用手把我耳朵勾得生痛,硬往起拔。亏得我赶紧运气,往起长劲,脑袋才冒出来,再慢一点,脑袋不要紧,耳朵眼可非勾破不可了。”

  杨涌见他才现了眼,别人救了他,一个谢字不提,反吹大气,说人家多事,方觉不大合适。那杨老头幼年曾练过武功,常跑江湖,是个外场人,性情又极耿直,如何听得这个!方冷笑一声想要发话。杨二更是心直口快,见老父面有怒色,立时抢先说道:“客人来路只有三柳集有几家卖牛肉泡馒首的铺子,附带卖酒,那都是守本分买卖,客人怎会吃了他蒙汗药酒,又还能走得到这里?真是怪了!更想不到客人还有这么好的功夫,头缩到颈腔里,能自己运气,叫它往起长。早知如此,我爸白费气力倒多事了。好在错骨笋没什么相干,客人也常错着玩,何不让我爷儿俩开个眼,再试一回?”

  杨涌听出口风不好,知道甘、凉民性强悍,差不多都会两下,这两父子,小的不说,连老的都生得那么硬朗,估量不大好斗。不等杨二说完,忙赔笑脸道:“老哥莫怪。我这位朋友素好诙谐,酒德不好,适才在馍铺多喝了几杯,一路上胡说没完,到处得罪人。多蒙二位美意,我这儿代他道谢吧。”杨二冷笑道:“我说呢,人的头怎会自己缩出缩进呢,原来还是酒给支使的。”樊长贵一听,人家要叫他缩头试验,这老的还可,这小伙子又生得那么雄赳赳的,不禁胆怯心慌,正愁没法转弯,听杨涌说他酒醉,越发以假为真,故意乱说道:“我的杨老哥,你知道什么?我老西得过异人传授,手脚还会变双份呢。”

  杨老头听他疯言疯语,认为真醉,才消了气,由他乱说,不去理会,径向杨涌请教。杨涌自然也不肯说出真话,只说:“我二人是省城里商店中伙友,我姓杨,他姓樊。因买卖亏折,关店散伙,因为带钱不多,打算步行回家,不料在前镇小铺中吃馍,同伴吃醉发酒疯,向外乱跑,追出来,人已没了影子。好容易追出老远才将他寻到,不想打搅了老汉。看同伴酒意未消,恐怕路上再去生事,打算暂坐一会,要是天色晚了,说不得只好向老汉和这位老哥借宿一宵呢。”

  杨氏父子见二人自动变色,神态张皇,又无行李随身,闻言并不甚信。杨二还想盘问,老头上了几岁年纪,为人忠厚,忙使眼色止住,笑道:“老客,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老汉虽穷,极爱朋友,仗着儿子孝顺,也还能挣几个,吃穿不算为难。像二位远客到此,莫说一天半宿,就是住个十天半月也没啥说。就老客路上有个风风火火,既投到我这里,就是我家人。哪怕我爷儿俩担不起,也必打个平安主意。这里地方太野,二十里左近就有金字号的卡子,老客要看我老汉不歪,没事便罢,有啥事最好实话先说,免得事到临头坏了老客的事,还显着我爷儿俩不够朋友。”

  杨老头词色甚是实诚豪爽,按说应该告以实情才对,偏生杨、樊二人都是半吊子,假江湖,始终抱定出门人见人只说三分话的信条,不但没有就势改口吐露真情,反因杨氏父子穴居野处,言动粗豪,闻言倒生了一两分心。杨涌恐樊长贵露出马脚,抢口笑道:“老汉好意我知道。我老西向来有一句说一句,真要有什事,决不敢在这里投宿来连累朋友。再说我两个连回家盘缠都怕不够,那吃空心饭的线上朋友也不值他照顾,只求借宿一宵,明儿一天亮就走。老汉放心就是。”

  杨涌实因适才那把沙子来得奇怪,既怕强人行劫,又疑神疑鬼。这里虽不一定是个善地,既已自行投到,只好相机行事。看他父子行径,如不露白,说话再留点神,想必无妨,如有追踪强人,却是个最好的藏伏之地。这老汉好像爽直,他父子在此久住久跑,盗党窝巢行动须瞒不过他们。少时进屋,花言巧语一套交情,前途无事,扰他一吃一住,明早走他的娘,要有什么险,好歹也可以打听出一点真情,绕躲过去,到大镇集上,再雇两匹牲口,赶上大队。一造谣言,假说路上如何遇见强人,全凭巧计调虎离山,后来吃人困住,半夜里逃了出来,如今盗党向别处追赶,正好越追越远,大队没有出事,全是自己的功劳。他们多刻薄,怎么还不闹他个几十两银子犒劳。一边答话,一边想着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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