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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二日天降大雨,再兴正在寻思出神,忽听凤珠单身赶到,便疑老金牛寨发生变故。见面一谈,果然变出非常。午睡醒后又被凤珠请去,看完王翼书信,心想多年好友,他虽无情,我不可以无义,正在强捺愤怒,自行宽解,忽见几个女蛮兵同了蛮女幺桃相继走进,王翼、兰花、姬棠同时回转,已快走到。不知凤珠心腹女兵早将他夫妻背后之言听去。正要迎出,凤珠已将那些情书从容藏好,摇手示意,不令起立,一面仍与从容说笑。先进来的几个女兵也各整理房中花草,做些杂事,仿佛先在房中不曾离开神气。再兴见状,忽然有些醒悟,方想此女真个机警沉稳。王翼等三人已走了进来,凤珠因是尊长,人又刚好,只微笑把手一抬,令众同坐,暗中留神查看,见姬棠进门朝自己招呼了一声,便和再兴同坐旁边竹椅之上,双方神情亲密,自然流露。再看王翼也和兰花做了一对,坐在身旁不远藤榻之上,口中说笑,目光不时偷看自己,和那年遇见不久,双方发生情愫,当人以眉目示意一般光景,心虽恨极,表面仍是说笑从容,有问必答。

  凤珠美艳入骨,容光照人,随便言笑动作之间,均具无限丰神,再要稍微给对方一点词色,便由不得使人心情陶醉,仿佛她那一双净如澄波的媚目藏有极大魅力,使人不敢逼视。何况王翼本极迷恋的人,久别重逢,见她连经患难,长途风尘,虽然玉容清减,比那年初见时消瘦了两分,满屋花影、明灯之下,越觉人面花光互相辉映,美到极点。起初还恐自己负心薄幸,又不该想尽方法骗她,对方满腹悲愤,决所不免;哪知从见面起始终神态从容,没有一点表示。只初来晕倒,仿佛为已而发,后来谈到老王身死,连受好人暗算,历尽艰危,稍微流泪悲感而外,不久便复原状。此时对面仍和以前一样,若无其事,色令智昏,不知凤珠心已伤透。兰花又感激凤珠以前爱护她父女的恩义,知她最爱鲜花,所居又是竹楼,房中本就陈列着不少当地特产的各种鲜花香草,兰花再一刻意求工,细心布置,方圆六七丈一间大楼房几乎点缀成了一座花宫。满屋花影离披,香光浮动,当中本悬有十来盏纱灯,凤珠又穿着一身素白,雾毅冰纨,镐衣如雪,吃四壁千百朵各色奇花异草一陪衬,越觉仪态万方,美若天人。

  兰花、姬棠并非不美,平日看去也觉佳丽难得,燕瘦环肥,各有各的好处。此时同在一起,不知怎的,二女竟被凤珠比了下去,仿佛一是明珠美玉,国色天香,清丽出尘,容光独艳;一是闲花小草,俗粉庸脂,非不好看,只是比较不得。像姬棠那样其人如玉,脂粉不施,自然娟秀,人又端静安详,音声温婉,虽无风珠那样绝代容华,还似空谷芳兰,自然幽丽,晴雪梅花,凌寒独秀,别具一种高洁之致。兰花却是夭桃秋李,只管热情奔放,浓艳非常,毫不耐人寻味,和风珠一比,固有天地之分,便较姬棠也有雅俗之别。

  人情都是隔锅香,老婆总是别人的好。王翼此时痴心未死,妄念又生,对于凤珠由不得越看越爱,以为风珠汉人,不比蛮女,三妻四妾人之常情,也许对于自己钟情太深,只管心中气苦,并未忘情。何况前娶兰花为势所迫,出于不得已,只要日后设法私见,把以前为难经过向其说明,再赔一点小心,十九能得原谅。这等绝色佳人,休说二女同归,便得一夕之欢,也不虚生一世。只是兰花情热心专,休看夫妻情好,如知别有所爱,决不甘休;又是本山之主,威权极重,平日夫妻恩爱,形影不离,休说背人密语,暗地幽会,便想稍通情侯也难办到。人又聪明机警,私情一泄,恩爱夫妻立时变成冤家,闯出祸来,如何是好?越想越觉可虑,但又不舍凤珠。

  正在左思右想,心乱如麻,姬棠早看出他和再兴完全不同。一个只管爱极凤珠,情痴更甚,目光也常注定在对方身上,但是言笑从容,对于自己仍和平日一样,神情亲切,未改常度。仿佛对方是个情分极深的至交老友,久别重逢,虽然爱护关心到了极点,只是至情自然流露,没有一点矜持做作神气。王翼却是不然,一面偷窥凤珠,目光不正,一面却又防人看破,故意想了许多不相干的话和兰花说笑,假装亲热,顾了那头顾不了这头,往往语无伦次,答非所问。面上常带笑容,神色却是阴晴不定,心中有事,一望而知。兰花对丈夫情厚,正将桌上鲜果用刀削了递与王翼去吃,一点不曾理会。凤珠一面用银叉挑着蛮女所削凤梨从容咬吃,一面随众说笑,先后朝王翼只看了两眼,目光便转向别处,知其痛心已极。姬棠暗忖:像王大哥这样男子真个该死,看他神情恐还一厢情愿,未必知道人家心已伤透,还在妄想勾引。以后日常相聚,早晚被他闯出祸来。此人死不足惜,凤珠好好一个美貌聪明的女子,休说丈夫,连我都是越看越爱,如为此人所累,一同受害,岂不冤枉!

  心正寻思,见王翼忽然面现愁容,装着一脸假笑,一言不发,兰花削的凤梨业已装了半盆,王翼一片还未吃完,忍不住笑道:“兰姊不要削了,大哥因妖巫来犯,正想心事,无心吃呢。我们都受过夫人好处,王大哥更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也须以全力相助,不令好人伤她毫发。休说别的,如因我们照顾不到,稍微疏忽,使夫人稍受虚惊,也问心不过呢!”王翼听出姬棠语带双关,暗中点醒,想起兰花情热,人又刚猛,不禁心惊,吓了一跳,忙答:“我们只顾闲谈,还忘了向夫人禀告妖巫之事呢。”原来王翼先恐凤珠得信忧急,意欲把妖巫警告暂时隐起,等想好主意再说。兰花。姬棠也觉风珠伤病未愈,事已至此,只有全力防御,设法除此一害。说了徒乱人意,使多忧急并无用处,已然说好暂时不谈,只向凤珠稍微提了几句,底下都是随便说笑。及听王翼这么一说,均觉奇怪,只得说了出来。

  其实幺桃口快,凤珠早已得信,深知老妖巫的厉害。先颇惊慌愁急,继一想,王翼如此负心,此后孤苦伶订,无家可归,活在世上也无什么意思。好在这里有危崖森林之险,妖巫虽极凶毒,所习都是幻术障眼法儿,只能愚弄无知蛮人,并无实效。已被姬棠说破,蛮人不再信畏,就由森林之中暗中掩来,想要害人也非容易。事情还早,乐得借此试探孟龙父女和王、时二人对我真意,好了暂且寄居,相机行事,到时再说。否则,自己还有四五十个女蛮兵,都是从小相从,能共患难生死的心腹;便是本山许多犯罪的蛮人至少也有一半受过我的恩惠,都是勇猛心直,无德不报。森林之中地方广大,当中一片虽被密林和各种奇险隔断,只要不畏艰险,并非不可通行。

  前听丈夫说道,只要有人将中部一带天险隔断冲破,便到森林中心,恶鬼峡左近、平湖旁边疏林之中。这方圆千百里的前古森林只此中心一片高原可透天光,水秀山清,风景极好。可惜四围地势奇险无比,无论何方入林均难走到。由前山口进去,更有浮沙火石、毒虫猛兽之危。因此这多年来,由前山人口那几家结队采荒的上豪费尽心力,至多走到离湖五十里的红蛇沟为止,从无一人深入。由小金牛寨高崖这面穿越过去,路近得多,中间虽有数十里的密林阻隔,内藏各种毒蛇猛兽、飞虫恶蚁,步步皆是危机,通行也非容易,但是人力还可克服;不似前山口那两条路简直无法通行,一个不巧遇到浮沙火石,或是古木自焚、毒瘴暴发,去的人都要死绝,不能生还。据说林外还有两条秘径深藏林中山腹之内,如能寻到人口,更是平安容易。当小金牛寨未发现时,曾有本族中十几个壮士奉命采荒,在森林中迷路,无意之间发现秘径,居然穿通出去,到了湖旁,得到许多珍贵药材、大量金沙,归途不知因何中毒,勉强回到原地,一出森林,人已伤亡殆尽。只剩一人刚刚说完前事,便毒发身死,详细走法和那两面人口藏在何处也未明言。恶鬼峡和平湖的地名也是去的人所取,并在当地遇到一种穿白衣的野人,身材矮瘦,人却短小精悍,动作如飞,所用飞刀飞矛,多厉害的猛兽打中必死,奇毒无比,厉害非常。先与去的人处得极好,互相约定以后常时来往,并以客礼相待,声如鸟鸣。言语虽不十分通晓,但都聪明机警,也最合群。

  孟雄之父闻报之后,曾为此事费了不少心力,想将这条秘径打通,连派多人均未如愿,只将小金牛寨和碧龙洲一片荒地开辟出来,作为人林采荒的蛮人平日栖息之地。孟雄做了寨主之后,又命孟龙来此坐镇,也曾令其留意,暂时查探,并将昔年死人遗留下的两片树皮所画地图分了一片交与孟龙,令在采荒时照着所行途向深入查探,无奈几次回报,均说林中危险大多,至多走进二三十里便难再进。那条石洞通路秘径更连影子也找不到。年纪一老,无此雄心,也就罢了。

  这日听他病中提起,忽然心动,便将所存地图取出观看,无意之中发现好些疑点。心想:昔年误走秘径的壮士共有十四人,只得一个往返,刚出森林人便相继死去,所行秘径应该来去是一条路,如何说有两条?又知盂雄年轻时心高志大,比别的蛮人聪明细心得多,因听平湖和恶鬼峡左近珍贵之物甚多,去的人死前曾说初到当地,为了双方言语不通,和那许多野人几生误会。后因去的人各带有一串做装饰的玻璃项圈,还有一些针线,看出野人喜爱,送他讲和,方得化敌为友。别时言明,将来再去便用树皮为证。图为火画,上面还有野人火印。恐盂龙心粗,将其遗失,只给了一片与他,另外用纸将上面火画图形照原样仔细仿画下来,连所剩原图放在一起。

  连日仔细查看,觉着那片树皮不像是树心的内皮,似纸非纸,历时百年,已成黄色,纹理极细,不先听说,决看不出那是树皮,极像一张尺许来长、半尺来宽、分许多厚的皮纸。所画途径形如蚯蚓,往返曲折,高低上下,歧径甚多,并非通体相连。再拿纸上仿画的地图互一对比,另外一张仿佛自成一路,画法曲折,却是大同小异,都是无头无尾,也未画明出路人口。心中奇怪,问知纸图也是两份,一交孟龙照图寻觅,已被采荒探险的人失去,人也同时失踪,大小形式全都一样。心想:秘径要是两条,所画道路不应形势走法都差不多,又无出入洞口,于理不合。次日寻了几个曾往森林采荒的老蛮仔细盘问,又问出这类树皮从来无人见过,图上火画也无一人会画。反正无聊,一时好奇,仔细推详,忽然醒悟,那图不止两张,内中并还藏有暗记。又向丈夫仔细探询,那十四个壮士采荒迷路以及死时光景和所说的话,越发悟出许多道理。再听幺桃来报,说起老妖巫要由森林那面来犯之言,越想越觉以前所料有了几分。非但林中藏有一条秘径,只要细心搜索便可找到,而那地图也是恶鬼峡野人所画,并非树皮,实是野人所用厚纸,也许上面火画还是野人所用文字符契之类,并非真个地图。

  自己身世凄凉,又受王翼欺骗,便孟龙父女记念前德,始终恭敬优礼,每日与薄幸人相对也是气愤,再要受他轻视,或因王翼色心不死,发生枝节,更是不值。与其寄人篱下,长年悲愤,转不如带了这些心腹女兵,寻到林中秘径穿通过去。照丈夫所说,当地非但水碧山青,繁花如绣,土地肥美,出产珍奇,而那许多野人也颇善良,容易收服。再由当地越过两处险地和一片危峰峭壁,翻将过去,还可绕路出山,回转故乡。好在此来本打长久主意,无论衣食兵器、解毒灵药各种必须之物均有准备,带得甚多,何处都可安身立命,何必非要在此不可?略一盘算,便把前事放开,故作不知,随便三人谈说,极少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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