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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双珠因来人和老父两三代人相识,是老主顾,近年周济贫苦,至少有一半是靠对方所送财礼,老酋长人更豪爽,感恩知德,常听父亲之劝,对于手下和别族掳来的山奴,已不似以前那样暴虐;对于花古拉,看去虽不顺眼,并不十分厌恶,只当他是个寻常求医的病人看待。

  双玉天性较刚,见那小酋长年才二十,天性凶狠,挥金如土,专一卖弄他的家私威风,每次带来的人,还是他的心腹爪牙,一言不合,立时当众鞭打,毫不留情。心想:人都一样,你不过仗着父亲做了酋长,便踏在别人头上,身边的人尚且如此,手下山奴所受必更惨酷。越想越不服气,因乃父不令相见,只在暗中窥看,见对方悄没声由身后掩来,一张凶狠的瘦骨脸,还装出一面孔的诡笑,越发有气。又见双珠以客礼相待,问其是否有病求医,底下似想请她去往崖上一谈,忙使眼色止住,抢先说道:“爹爹不在家,我姊妹又不会医病,你们可到小江楼,和爹爹去说吧。”

  花古拉原因二女这样美貌,初次见到,先在旁边偷看了一阵,打算乘机勾引。一见二女辞色不善,虽然受了抢白,因是老酋长的幼子,颇有胆勇机智,一身蛮力,最得乃父宠爱,从十三四岁起,便由两个精通汉语的老山民改了服装,常时带他往来城镇之中,知道一点汉俗。又因南洲是乃父最感激尊敬的人,此来还要求他过江医病,不敢十分动强,先把来意说明,将所带礼物送上,又从身边解下两小袋金沙,约有三十多两,分送二女,不料对方竟未看在眼里,令将礼物送往小江楼去和父亲商量,自己不能作主,并说连日病人太多,是否能去看病也不一定。那两袋金沙,更连看都不曾看,便令收回。

  花古拉连遭无趣,心想:汉人婚姻都由父母作主,又都爱财,小的不行,去求老的,一样成功。这次病人乃老酋长的宠妾,关系重要。正要应声走时,想用山礼亲二女的手足,也被拒绝。稍一动强,双玉当时变脸,现出颜色,说:“我们汉家女子没有这样风俗,你们不必纠缠。再如不走:我姊妹恕不奉陪了。”说时,左手朝双珠一扬,右手由地上拾起两粒小石子,照准树上所挂两袋金沙上面的麻绳打去。

  花古拉原因二女不肯要那金沙,有心卖弄,纵向一株离地两丈的大树枝上将其挂好,意似金沙专送二女,与所带医礼不同,定要二女收下。袋上麻绳乃麻经所制,有小指粗细,寻常人力都拉不断,吃双玉用两粒石子,连珠手法,相隔两三丈高远,同时打断。沙袋还未落地,同时眼前人影一晃,二女已疾如飞鸟,凌空一跃,双双纵到离地两丈来高的平崖之上。双玉稚气未退,并在上面急呼:“你们快走!否则,你便把金山推来,我爹爹也不会去医病了。”

  花古拉一向骄狂任性,初次受到这等丢人扫兴之事,自然不快,又看出二女不是好欺,没有当时发作,心中却放不下。到了小江楼,南洲刚间明前事,二女也借故随后赶来。南洲终是老练,先向来人劝告,说:“我女儿不通山俗,也不会嫁与外族的人。她姊妹年轻,脾气不好,容易发生误会。我们多年交情,以后有事,请和我一人商计,以免伤了多年和气。”跟着,又用温言劝说了几句,才将来人敷衍走去。

  回家向二女劝慰,说:“双方多年交情,老酋长在各山寨中还算好的。他们以强凌弱,以贵欺贱,乃是历代相传的恶习,外人暂时不能更改。便是那些改土归流的山人,为了官府无能,它的本身,也是这类以尊压卑,以富贵欺贫贱,流毒多年的制度。结果换汤不换药,明为山民归化,实则还是那一套,不过使土人会说几句汉话,并没有多少文明可言。此是千古以来之事,我父女三人力量有限,除却釜底抽薪而外,也没法子为此生气。好在他父尚还明白,你姊妹年纪渐长,美貌聪明而又能干,少年人见了自然喜爱。休说山俗如此,便是我们汉人,向你们求爱讨好也非罪恶。此是各凭心愿的事,只不用阴谋暴力诱迫,便不能怪他。人的善恶是另一说,何必为了此事恨在心里?我早说过,我与别人不同,对你姊妹虽极钟爱,婚姻之事却要你们自愿,我决不强行作主,至多在旁提醒几句。你姊妹年已渐长,真要遇到志同道合,彼此年貌相当,中意的人,只管亲近,做父亲的,除非看出对方不好,要受对方欺骗,决不过问。花古拉虽有势力,还隔着一条大江,不在本地,就有什么恶念,施展不开,何况我父女均有一身武功,他也无奈我何。此后不必放在心上,到时再说便了。”

  二女从小丧母,南洲人最明白事理,对于二女,只管爱如掌珠,从不拘束,有话就说,也无男女之嫌。双珠姊妹习惯自然,非但不以为奇,每经一次谈论,还要得知许多道理。少女娇羞,平日虽不大谈,心却明白。因此赵乙偷了旧鞋,背后相思,双珠发现之后,虽因赵乙不是所喜,只将旧鞋拿去弃掉,并未对人说起。父女三人当时说过拉倒,等南洲过江看病回来,得知所医宠妾和花古拉私相爱恋,常背乃父幽会,虽因此是老酋长倚仗势力年老荒淫,强纳许多少年姬妾,广田自荒,自家制造成的丑事,对于花古拉不由加了厌恶。无奈对方势力大大,虽隔着一条江,所有人个个凶猛,又精游泳,往来大江急流之中,其行如飞,数十年前便曾大举来犯。虽仗江这面各处村镇事前有了防备,照样死伤多人,烧掉好些物产房舍,并经人调解,方始平息下去。惟恐激成仇恨,惹出乱子,表面上还是敷衍。对方偏不知趣,由此起,三日两头借看病为由,常时登门。二女因受老父指教,老是设法回避,不与相见。后被对方看出,也想出种种方法打算亲近,始而没病装病,或是到处寻找病人作题目,亲身陪来,以便来看二女,打算勾引,花样百出,防不胜防。最后寻不到病人,竟将手下的人故意斫伤,或用毒蛇咬上两口,陪来医治,一面送上许多厚礼,意欲以财打动。

  南洲早知他的用心,怎么借活点醒,设法劝告,都是无用。看出对方已有必得之念,实在无法。恰好老酋长也被狗子说动,专人来请过江赴宴,并请二女参加寨舞。南洲暗忖:此事不作一个了断,终是未来大害,一个不巧,便有多人受祸,身家性命全都不保。再四盘算,觉着老酋长虽然溺爱不明,颇知汉俗,又是许多年交情,有过两次救命之恩,平日最是恭敬,并还折箭为誓,曾有终身为奴,死活惟命之言。最关紧要的,那年前往医病,恰巧瘟疫流行,全墟山奴病倒十之八九,别寨又有乘机来犯的信息,自己费了半个多月光阴,除得病较久、不及医治的五六个山人,医得大迟,送命而外,余均治好。妙在那寨也发生了瘟疫,命人来请。那寨散居野人山中,双方原是世仇、比他们还不怕死,全仗自己冒了奇险深入黑森林,借医病为由代为化解,把双方多年仇恨化去,从此各不相犯,全墟人均把自己当成恩人活菩萨看待。不乘此时将这事情消灭,等到发难,便难挽回。

  仔细商定,知道山人多疑,二女不去,必当看他不起,索性父女三人一同前往。仗着深知山俗,二女已得指教,知道事关重大,先以贵客自居,受对方礼待,免其生疑,一面带去许多礼物。这些东西虽不值钱,都是山人心爱难得之物,事前早有准备,存放不止一年,原有当初准备还礼之物,恰巧用上。主人见了已极高兴,对于二女也更喜爱,心想:对方聪明美貌,本领又大,爱子娶之为妻,好处太多。未等上场,先露口风。

  南洲先说:“我非寻常汉人,婚姻须由女儿自主。”再由双珠姊妹照着预计开口,说他父女专以救人为务,从小便发愿心,至少要在十年之内,医满一万个重病垂危的苦人,才算满足,业已向神立誓。人才医满三分之一,不愿嫁人,第二,未来的丈夫,一要武功和她相等,二要会医,最要紧是,结婚之后能和她姊妹一样,凭着自己双手谋生,不许倚仗别人享受现成。除谋生外,常年都要用心用力帮助贫苦无力的人,使其由苦转乐;都是一样的人,更不许有什高下之分。如能合此几条,便可嫁他,并还要是一夫一妻。将来纳妾,固须折箭为誓,绝对不可,现已娶有妻妾,也非所愿。

  老酋感恩戴德心盛,又不知乃子许多恶行,还以为这几条,除夫妻合力躬耕行医,终年为他人忙,抛弃原有地位,有些不愿,以为只要有钱便可救人,反正一样的事,何必非要自己吃苦?只要对方答应,便将所藏金银大量取出,交与南洲去做好事,这样救人,只有更多更快,双方交情深厚,怎么也有商量,此是为了小夫妻尊贵享福的事,想必没有话说,下余全不相干。哪知对方所出都是难题,非但哪一条狗子都不会及格,便是用钱救人,变作施舍,先与南洲父女既要救人又要使其从此能够用自己力量自立,永久安居乐业的苦心深意根本相反,第一个先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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