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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玲姑近和李强相见,虽然约定暗号,事前一见人来,必将下人遣开,独在卧房套间之内等他上楼,以防泄漏。毕竟次数大多,二女又是贴身服侍、随意出入房中的人,无意之中竟被看破,玲姑也不甚瞒,只嘱咐了几句。娘家又曾随同去过,知道父亲陈四和李氏兄弟常时见面,乃此次主谋人之一,自己虽是他的亲生女儿,以前并不信任,好些话均不肯说,连和李氏兄弟来往,都是上次回家方始明言,为此常时伤心,觉着以前最得父母钟爱,自从嫁了狗子,便成了两条心,以为女儿只贪有钱人家享受,生身父母已不再看重神气。昨夜听李强说,乃父对他误会已解,今日有好些起事的人均藏在娘家,李氏弟兄也在其内;否则,狗子方才那样说法,也不致于如此深信,心想方才来人禀告发现七星子,也曾听到,事情总是难料,狗子虽然淫凶强暴,自己仗着温柔机警,认定命苦,一味委曲忍受,照应又极周到,使得他离开自己好些不便,才未受什折磨。当初也非讨好巴结,只为木已成舟,如不逆来顺受,只有多受凌辱,多吃苦头。可是自家两个最亲密的人不知这番苦心,出于无奈,还觉甘心轻贱,软弱无刚,狗子却受了笼络,这多年来,对方虽是荒淫任性,自己专一享受,不顾他人痛苦,偶然也受过一点闲气,手却不曾动过。今日不知听了那个狗口狂喷,进得门来,无故这样大打大闹,其中必有原因,这样处境,生亦无趣,死虽不怕,但盼死前能与李强再见一面,说明自己心事,方可瞑目。难得二女这样忠心,便将心事说出,令二女分出一人代往陈家送信,能挨到李强相见再死最好;否则,也把自己心事传到,并令去的人就此逃出,无须再回。

  这主仆三人,一是悲愤大甚,情急心昏,没有细想;一是感恩大甚,急于报答,当时抢先答应,急要前往,谁都忘了外面还隔着一片大水。狗子偏是故意张皇,并防下人真个无礼,好在那楼四外均有高楼高屋环立,楼廊前面又有专人防守,狗子素来自私心重,那些有本领的武师有的专在前楼和远近楼房中,领头防守,下余几个,狗子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专以本身为重,加上许多随行恶奴,狗子一走,后楼防守的人,便少了一半。行时,曾向为首心腹恶奴张泰说:“今日和夫人口角,她性气大,你们三面防守已够,不可到她房外走动,仍须听命而行,不许违背。”狗子原因玲姑美貌,虽然疑念不曾全消,已无伤害之意;又断定玲姑气愤头上,必要卧床悲泣,不会起身走动。这一虚张声势,恐手下人信以为真,不听玲姑吩咐,受了委曲,几句无心之言,却惹出事来。

  玲姑见二女争告奋勇,不知叫谁去好;后来一想,狗子残忍凶恶,二女几次死里逃生,都我所救,少时回来,见有一人逃走,定必拷问,这顿毒打,先是半死,李氏兄弟原有水火夹攻之计,真个事成,难免玉石俱焚,转不如令二女全数逃走,还能得到一点生路,好在自拼必死,如被捉回,便由自己挺身自认,或者不至送命,推说为遭毒打,去接父亲来此诀别,情理上也讲得过去。主意打定,便令二女同往,告以前事,万一恶奴真个拦阻,便说奉命去接外老太爷,一切推在自己身上。二女同声喜诺,三人把话想好便即分手。

  楼上房多地大,楼廊又长,恶奴打手都在前后楼廊上,当中几间都是妇女下人,因奉狗子之命,不许惊动夫人,外屋两间空无一人。二女率性明告恶奴,讨船前往,恶奴只当夫人之命,名正言顺,定必照办;无如情虚胆怯,全凭一股义气,一见外屋无人,觉着此是机会,偷偷绕到楼后凉台之上,忽想起这片大水如何走法,不禁着起急来。这时众打手恶奴因后楼地势居中,四面楼房上均有防御,敌人又在前楼对面半山崖上,谁也不曾留意楼内;二女又是主人得宠的丫头,便有人看见,也不理会。二女却是心慌大甚,先藏在平台侧面隐秘之处,商量主意,觉着自己不是主人,早被打死,方才满口义愤,死都不怕,中途退回,怎好意思,以前生长溪边,又学会一点水性,今日水势虽大,也许可以一试,难得踪迹未泄,不如冒险而行,非但报答主人以前救命之恩,自己也可由此逃出火坑。想到这里,心胆立壮。又见楼上已有灯光,正开夜饭,楼角风雨廊行灶上锅勺乱响,端菜的人往来不绝,大家都忙吃饭,逃走正是机会;天色又极阴黑,只管远近楼房中均有灯火透出,为了天才刚近黄昏,先准备的火把油松尚未点起,各处水面上还是暗沉沉的。

  先想台旁现有小舟,打算偷上一条逃走,二次走出,一看那船,长均一丈多,看去甚笨,都是强迫土人刚刚修建成功,二女父母起初均有小船,比较在行,一看便知土人有心作对,勉强建成,并不十分合用。正在为难,忽见水面上漂来一人,定睛一看,乃是一片宽约两尺、长不过丈的木排,撑排的人乃老贼所用心腹,知道秦贼父子不和,猛触灵机,将身掩向一旁。恶奴原奉老贼之命来此送信,将排紧好,刚顺石台走上,二女便掩了下去,偷偷解开缆索,撑了就走。哪知侧面楼上有一恶奴早就发现二女时出时进,因是主人宠婢,又不知狗子夫妻争吵之事,并未在意,业已走开。为了土人口气越来越强硬,又听人报,七星于业已出现,惟恐夜来有事,全庄恶奴打手提前吃饭。正当饮食忙乱之际,二女如由楼旁驰出,这近处一带无人注意,等到看破,也必走远,追赶不上。这一作贼情虚,想由楼后花林中穿出,借着水面上树枝掩蔽,免得被人看破,恰由斜对面小楼之下经过,上面恶奴刚刚回转,灯光外映,认出二女撑排急驶,还没想到别的,笑问:“你两姊妹往哪里去?”二女一听,当是有心盘问,越发心慌,又见花林不远,忙即加紧前撑,装不听见。

  恶奴看出二女神态慌张,这时水已高涨,离二层楼面不过数尺,相去才得两丈,当地灯光又明,看得毕真,恶奴连问不答,便绕着栏杆赶去,高声喝问。二女见不是路,回顾楼上人已多惊动,纷纷出看,忽想起花径大厌,由内绕行,更易被人追上,一面勾着沿途树木,用力急驶,刚壮着胆子,故意怒道:“你管我呢,夫人命我们去接外老太爷,要你多问!”恶奴闻言,已有几分相信,又听对面楼廊上少女怒喝,抬头一看,正是玲姑。因二女走后,想起庄中大水如何走法,人又不曾折回,心中疑虑,隔着楼窗向外张望,忽听对楼众声喝问,定睛一看,二女驾了木排,正由对面楼旁驶过,心中惊喜,忙即翻窗而出,凭栏怒喝了几句。众恶奴听出果是女主人所差,自无话说。

  二女回顾主人在楼上出头喝骂,心中一定,走得更快,哪知弄巧成拙。老贼所派恶奴,不知狗子当日往来前后,心神不定,以为人在后楼,匆匆赶到,上去一问,见后楼一带空无一人。楼下地势较高,头层还未淹没,两行楼柱和走廊挺立水中,暗沉沉的,绝好藏伏之所,与老主人所料一点不差,觉着后楼重地,不应如此疏忽。寻到张泰,问知狗子不在,本想命各地守望的人传话,请其回来,等上一会,把老贼的话说到再走。因自恃多年心腹旧人,问知张泰领头防备,便埋怨了几句。这班恶奴,均极势利,知道狗子忤逆,这位老大爷并不吃香,立时反唇相讥,并说:“不是老庄主,也不会全庄被淹;庄主早已说过,老头子的话听不得,再有人来,无须禀报,惹他生气,我给你把话带到就是。后楼无人把守,乃是庄主诱敌之计,另有埋伏,也不必你费心,各自请罢。”来人大怒,知他主仆骄横自恃,无理可讲,气冲冲便往回赶。到了楼后一看,木排不见,就势挖苦说:“你们这里连一副木排都会失踪,莫要诱敌不成,反被敌人偷去东西,就笑话了。”恶奴张泰人极刁狡多疑,又知自己人不曾走动,虽料敌人作怪,心中惊急,表面还是嘴强,硬说被水冲走,对面楼上恶奴闻得双方争论,出来指说:“排被二女撑走,过去不远。”张泰一听,便生了疑心,当着来人,还顾面子,推说夫人有事借用,并非外贼,催着来人坐一小船回去。

  人刚一走,张泰越想越觉二女行动鬼祟,如奉夫人之命,怎不明言,又将外人木排偷偷驾走?如向玲姑询问,也不致于当时发难,偏因玲姑心中悲愤,房门紧闭,又未点灯,恶奴知她正气头上,不敢惊动,老贼所传的话,又颇重要,忙即命人去往前楼禀告,并说二女奉了夫人之命往请外老太爷,刚走不久。狗子到了前面,和同党商量布置了一阵,想起方才毒打玲姑,暂时还难和好,恰巧新纳一妾,刚由附近楼上用船接来,便在前楼,和几个心腹同党款待近日来的名武师,没有回去。正想命人探看玲姑气消也未,忽听人报,说奉命探看西山崖敌人动静的人归报,七星子果在陈四所居往来出没,当地别无人家,也许去往陈家扰闹。狗子一听,便料双方勾结,报信人不敢明说,用话暗点,勾动前情,正在愤怒;张泰便命人来说起前事,心想:“陈四虽是至亲,形迹可疑,平日无事不轻上门,玲姑如果想要接他,早就该说,为何背我行事,不叫别人,却令两个心腹小丫头私驾木排前往,明与敌人勾结,暗通消息。”当时怒火中烧,暴跳如雷,立传严令,命人驾船进赶,非将二女擒回不可。

  二女第一次驾排逃走,水势又大,本无幸免,总算命不该绝,狗子怒急心昏,以为两个小女娃容易追上,只命四个恶奴同驾快船往追。四人八桨,还有一土人摇橹,又抄近路前去,逃没多时,转眼便可追上,去的人都无什武功。传令之后,怒冲冲驾了小船回转后楼,前后相隔不远,一晃就到,玲姑自然又受一番苦痛,暂且不提。这一面二女之中秋菱最是胆大机警,见主人出头,恶奴已不再喝问,所行又是后院房少之区,途中虽有几处楼房,一则水面较宽,又留了心,由黑影中穿过,上面防守的人,近的两处业已得信,知是女主人所差,远的侥幸未被发现,倒底相隔尚远,这一吵被狗子知道,事便危险,一面警告同伴,一面加紧前行。又走不远,回顾后侧面暗影中有了火光,定睛一看,乃是一条细长小船由斜刺里驶来,方自惊疑,忽听后船大声呼喝:“夫人喊你们回去!”相隔已只六七丈远近,船上数人运桨如飞,认出前楼几个恶奴,不由心魂俱颤,哪里还敢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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