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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正打得不可开交,忽又来一法警,朝看守咬了几句耳朵,看守才行住手,朝马二冷笑道:“这会爷们饶你,再要胡说白咧,哼哼卿卿,我就把你吊起来。刚才有人给你送东西,别瞧你来啦照应,我就不许你开口,你只一问,照样再赏你一通。”说时后来法警早用簸箩端了一些食物放在马二面前,由他食用,跟着又引来一个外科医生,令将衣服脱下,给他上了伤药,又给了一身囚衣、一条毯子。马二才挨完毒打,见状又惊喜起来,自知平日为人,除西捕吃马屁能连手办事处得极好外,连同事带岗位左近商民全是对头,决不会有人照应,似这样又是衣食又是医药的又是谁呢?此番出去真得好好报答人家,不能和往常一样,受人好处只当自己本事,说翻脸照样瞪眼,越想中国人都是仇敌,决无这么一位,也许是总办捕头怜念自己为他吃苦,派人前来交涉运动,如若料得不差,简直和对头要人,好不好,怎换的衣服又是犯人穿的呢?越想越纳闷,有心想问,无如看守凶神恶煞,虎视眈眈,口刚微动还没张开便加威吓,胆已吓破,不敢招惹。医生又板着一张死人脸子,调治只管周到,却是面带厌恶,一言不发,事完便走。马二忍不住,刚低唤得一声“大夫”,西医首先瞪了一眼,骂了句“混蛋”,人已走出。跟着看守又喝:“兔蛋,刚上完了药,身上痒痒,想挨两下是怎么着?”马二吓得往后倒退,不敢言语,看守随即走出。

  上药以后,痛虽没有全止,到底轻松得多。马二食量甚大,平日在租界上专向附近商民抹血,吃白食,养成馋嘴,头天挨打,连急带怕一腔浮火,没吃东西,囚饭粗劣,东西更是有限,头一顿马二还嫌不好吃,身上又疼得难受,更提着心恐怕过堂,只吃了两口便难下咽。没等到吃晚饭,求毛回来,听说厅长出门,惊魂一定便饿起来,身带的钱半被交案时搜去,别的犯人均可请求用自己的钱向大厨房买吃食,独他不许,白挨了好几大口臭唾沫,没奈何只得吃囚饭,偏又一人只一粗碗,外带一碗漂有几片菜叶的荤汤,如何能将大肚子装饱?眼看别人都买烧饼果子,叫饭叫面,馋得心慌,一旦见了吃的,嗓子里直要伸出手来一路足啃。因适才挨打众人在旁耻笑,无人说句好话,吃时连虚嚷一声都没有,一个人吃个精光。吃完,一会便点名入睡,躺在床上想起日里医生食物必有一个大来路,至少也是西捕求工部局总办出力交涉,才能有此好事,老杨本已签字不许枪毙,今日不曾过堂,可见怨气已消,必是怕外国人看见身上有伤不答应,想等自己伤养好了再放出去,只可恨这几个兔蛋看守居心作对,软硬不吃,休说打听,连口都不许开,可恶万出,太爷这一出去,只你们敢到下边去,咱不把这几个兔蛋腿砸折了,揍个烂酸梨似的,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只老杨厉害,楞敢跟外人要人,不敢再惹。反正你总得有下台那一天,那时再瞧我怎么报仇吧!

  正在胡思乱想,忽见看守走入木栅,朝他高唤“兔蛋”,马二慌不迭坐起,连答:“有,有,二大爷,叫兔蛋吗事?”看守笑道:“你运气来啦,快滚起来,拿了你的东西跟我走吧。”马二闻言当过夜堂,或是看守要带往别屋用私刑消夜,当时吓了个心胆皆裂,因见来人不是日里打他的一个,嘴虽格外刻薄,好使巧骂人,却不上手,立时跪倒哭求道:“老爷,我在这儿住着满好,诸位老大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小子孩子恋大人,眼时就叫我住洋楼也不愿换这好地间,你啦恩典饶我得啦。”看守笑骂道:“杂种,瞧你这块松骨头,怪可人疼的,这是上边交派,真给你换好地界,你跟我哭吗?没那些说的,快走吧。顶好的屋子由你一人足反,多好,省得在这儿一开口就挨你干爹一鸭子,这是优待,还有多美?”

  人在倒霉时,忧虑之心越重,望救之心也越切。稍有风吹草动,便即提心吊胆,恍如大祸将临,不知如何得了。稍微得到一点慰藉或好的兆头,立觉救星到来,立可转危为安,转如顺境。惟其希望大过,一面自己给自己一服定心丸,分明没有的事,却认作千真万确,理所必然。当时如有人在侧,说那希望全由臆度,或对方的敷衍不甚可靠,真能气破肚子,恨不得给他一个大嘴巴子,甚或咬他一日狠的才出气。转过来要是来说的人话说得太过火,或是稍带点玩笑口吻,旁边再要无人答词,当时猛一阵喜欢过去,跟着便是不用旁人说靠不住,自己心中起了个疑问号,既盼所说能成事实,又恐纯出子虚,疑鬼疑神,喜一阵愁一阵,急一阵怕一阵,决不想事有定数,听天安命,反正是坏决好不了,是好也决坏不了,到时自见真章,何苦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肉体生活受罪受苦之外,再加上若干精神上的痛苦刺激,这叫作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马二正是这类患得患失、利己心重的小人心思,一听看守说出优待的话,不由生了希冀,料与适才医生食物是一事,必是工部局打听出在此受刑受罪,硬来要人,对头因见人已打伤,就此放出去外国人不答应,所以先给换个优待,等伤养好再行释放,怨不得对头用刑时尽往肉厚处打,不往致命处招呼呢。到了还是又要出气又怕外国人不是,弄巧明天探长三道就许来此看望,还捎点吃食烟卷吗的,要不这样,凭一个大工部局,会让中国官把手下巡捕要去给弄死,这跟头栽多大。这次交人,无非是给老杨转个面于,他偏往真的上招呼,小子我罪是受啦,眼时先沉着气,装他妈孙子,等外国人只一来,我便一五一十全给抖露出来,再给加点作料,说他们非刑拷打,死去活来够十好几次,有伤可验,不怕他不认账。别瞧他是厅长,总得怵鬼子一头,外国人要问我吗打算,我绕着弯拿话一领,让老杨给我养伤,鬼子只一开口就是大数,小啦人也不值当的,反正这顿打决不能白挨,至不济也闹个三千两千的药钱。回去鬼子见我公事认真,为他挨打,再往上一提升,面够多足,威风够多大,只这次得着甜头,赶回到租界还是这一套,专给中国大官阔人作对,有鬼子头里当叉杆决要不了命,至少豁出照样再受一回罪,不消半年准能升上三道去,这还不把我小子美死?

  常人多是好了疮疤忘了疼,这时马二身上的疮不但没好还在烂着,只不过经人刚上了点药,便又故态复萌狂将起来,边走边寻思,打着如意算盘,越想越高兴,不由失口笑出了声。这看守心肠较软,见他先时一闻呼唤吓得面色惨变,宛如待死猪羊,音声皆颤,知他此去罪孽深重,所受其惨固属祸由自取,咎有应得,毕竟罪不至此,盗犯杀人也只枪毙一死,他却比死尤甚,说过几句也就不忍再为刻薄。及见他本来一手托着刚由医生将骨环接个还原肿痛未消的手臂,垂头丧气绵羊一般驯顺相随同行,走着走着,忽将腰板挺直,脚底皮鞋也加大声响,有了步伐,面转喜容,笑出声来,暗骂这小子不知心里又闹什鬼,明是一条死路,他不定想到什上头去,又得意起来,无怪厅长恨他,实也可恶,便探他道:“你乐吗?”马二立即乘机问道:“老大爷,你啦是我救命恩人,工部局几位鬼子都跟我不错,有两位三道的外家都是我给拉的。我跟你啦打听一件事,我小子事完回去,日后决忘不了你的好处,必有一份人心。”

  这看守是个阴人,闻言也不打岔,容他说完才答道:“你打听的事我许知道,你不想问厅长几时开放吗?这个容易,只说那鬼子再来一趟,你就完事啦。”马二并未听出言中之意,天生得寸进尺的性情,见看守没有打骂喝禁,反而如言回答,越认作工部局已派人来此交涉,不出适才所料,对头尚且给自己换优待,不敢再加凌辱,一个臭看守自更不敢怎样,正好唬他一唬,得点细情,便笑道:“实不瞒你啦说,工部局几个当权的鬼子都跟我有交情,他们好些私事,像养个中国外家、吃点私吗的都是交我给办,一天也离不了。这趟叫我到案,本说给厅长一个台阶,转转脸,没想到他真动肝火,足这么一路苦打,你说外国地巡捕让中国人这么毒打,传出去面子多够难看,凭鬼子能吃这个吗?我回去不用说别的,只让他啦看这一身,准不干休。这归为厅长不肯见好就收,自我麻烦,也不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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