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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光阴易过,不觉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拙庵忽然一病不起,元荪帮着料理完了丧葬,跟着益甫也在下半年病倒,淹缠了三四月也自身死。元荪姊夫、伯父两个可以依傍的亲人相继病故,伤心之余想起来日大难,现在前途看不出有什希望,不久姊姊便扶枢回乡,还须另觅住处,又添许多费用,伯坚款已全补寄家用,下月起便难以为继,母亲来信颇思带了兄弟北来就养,更是难题。京中实况如若函告老母,必定忧急,万万不能实写。可是本月寄家之款便借有变月薪水在内,下月如何寄法?正在每日愁虑,也是天不绝人之路。这日瑞华偶问元荪,你们奖券处的彩票有弊没有?元荪因她这类话已然问过好几次,一张奖券也没买过,便答:“当众开奖,怎会有弊,兄弟在里头有弊还会不知道么?”瑞华道:“你跟我买几条去。”元荪答道:“正券五元一张,分条五角,头奖五万。副券两元,分条二角,头奖两万。无论哪一种买十张准得一个末尾。我上分发处去买,再有一个九扣,至少可合八扣,姊姊买正券是买副券?”瑞华道:“我是个苦命人,不想多得,就买五条副券罢。”官姨娘正在旁边,说:“太大买彩票,舅老爷给我也带五条来。”说完了便各安歇。

  元荪不好意思先要钱,恰好身边还有六七元,次日回家便绕往月中桂买了十零条,因是九扣,铺伙常去奖券处领券两下相识,笑说:“周先生再买一条正好。”元荪心想:“花两毛钱碰它一下,大小是个希望,便多买了一条,另放一边。那十条本是一至十的,末尾一字联号。官姨娘正在家,先挑了五条去,钱也付过。一会瑞华买东西回来,道:“我要的五条一号,这单条得了才两千块,有什意思?能退不能?”元荪心想,共只九毛钱的事,便答能退,随又去另买了半张副券,那五零条也未退,算是自己留下。内有一条末尾是零,与元苏另买的一条同号。官姨娘连挑换了两次。元荪心想:“只此一条同号,万一中彩,还道自己私心,再者自己多一号码也多有一分希望。”两次和官姨娘说劝她留这一条,俱都不要,只得罢了。

  过了四五天,开出奖来,元荪留这两条同号的恰是二彩,三百元一条,得了六百元,自是心喜。因知姊姊和官姨娘脾气,如若明告,一后悔反生枝节,好在号码记不得,便没有说。事有凑巧,瑞华所买半张恰得头奖两末尾,官姨娘五条也得了一个八奖,俱都对本以上,还在高兴,说将所得彩金再买正券。元苏暗中托人将彩金领到,给了三十元喜钱。因觉运气不错,心想再买正券试试,如能中个头彩,便可奉母北来,从此四出创业永无后顾之忧,岂不是好?于是又买了十联号半张正券,另外一整张正券,十张联号副券,寄了一百元回家,约请两个相投的同事吃了一顿小馆,推托处里发了十元奖劳金,给瑞华全家买了几大包点心水果回去。到家一算,当日共用去一百九十余元,买奖券倒去了四十五,如若不中岂不又送去一月家用?但盼能得最好,不能得也只一次,尽所得末尾奖金去买,永不再添,这样又可凑和一年家用,或是索性将老母接来,省得心悬两地。

  元荪正在盘算未决,忽听大侄雄飞,因为嫖赌亏空大多,与孙伯岳闹了意见,带了两个侧室去往奉天谋事,已然动身。堂兄少章正式就了伯岳秘书,率领宠妾阿细子女儿媳等已然搬往煤渣胡同马家庙居住,房子甚大。次日正赶伯父冥寿,下班顺路,前往拜祭。少章自从老父去世,益发满口仁义道德,见人便劝学好,口口声声要忏悔前孽,对于兄弟子侄家人更表示得厉害。元苏每与相见,必要听他躺在烟铺上,左手托着一技蛇总管烟枪,右手拿着烟扦子,连比带划,正言厉色说上一大套修身齐家,吃苦耐劳的陈言烂套,有时听得心烦,免不得驳他几句。根本少章读书不多,想装道学家又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把一篇《朱子家训》作蓝本,再加上些因果报应,以显他业已放下屠刀,成了正人君子,所有半生数十年罪恶均以忏悔二字了之,口齿又钝,元荪才气纵横,词锋甚健,自然不驳则已,一驳便倒。少章藉口忏悔,欲盖弥彰,被人问住不免羞恼成怒,无如自己以做好人标榜,不能不装着大度包容,只是心中忌恨,无从发泄。

  这日因是上供,少章心想祭菜甚多,上完供正好请客,便请了一些同乡在家打牌。元荪到时,见客都是熟人,牌已打了两桌,还有一桌恰巧三缺一。少章近年老境颓唐,把钱看得分外认真,迥非昔年挥霍故态,只是爱赌未改。因所请的客有一个道谢的,少了一桌头钱,自己是主人,不能不让客,还不能上场,心正盘算哪里再去找一把手,见元苏走进,便拉向一旁问道:“你今天能打牌么?他们十块二四,每人三十元钱一底。”元荪也是爱赌,只为钱不方便,又爱面子,惟恐露相,每遇宴会有牌局时总是事先设法躲避。当日这班人都和元苏赌过,俱喜他钱冲。输赢痛快,一进门纷说来了好角,可以再打一桌。少章知他月入有限,是个空的;惟恐输了划到自己头上,先问带钱多少。元荪知他心意,答说:“处里刚发奖金,连同薪水有五十多元。”少章喜道:“那你就可以凑一头了。”于是把别桌上人抽下一个下来。少章因这一桌一个是陈子敏,一个是谢仙庄,一个是王绍明,牌既老实,赌本又足,本意把自己换上去,叫元荪另成一局新的,哪知陈、谢。王三人俱不喜和少章赌,同声说道:“叫三爷来这一桌罢,你还是那一桌去好。”少章只得叫元荪补上去,自和余外三人另成一局。打到九点方始休息上供。

  因为有三桌牌,少章搬家以后用人又少,阿细更是不会操持,显得手忙脚乱,漫无头绪。元荪暗忖:“自己家规对于祖宗祭礼最要诚敬,不可丝毫怠忽,尤其祖父母、父母的冥寿忌日最为隆重,以前到日都守在神堂之内,或是奉经,或向儿孙叙述先人懿行美德,或令向神位前诵读自作文课,非真有事轻易不见外客,终日衣冠侍立,不苟言笑。借着祭菜请客打牌以图省钱已是不对,又这样杂乱无章,开席全凭客人心想匆匆一祭也不行。那三献三奠之礼便趁热撤去,送到前院宴客,家主面上也无戚容,伯父尸骨未寒便如此草率,视若具文,满口偏还要讲那忠孝仁义,岂非笑话?”心中老大不满。少章因还要奠酒、送福纸、烧包,便令元苏先出陪客,元荪乘机答道:“那些俱是熟人,又不是什正经客,还是祖宗要紧。已然请他们先吃,由他去罢。我还要等送福纸磕头呢。”少章因为输了十多块钱,一心想早点吃完多打几圈,也没听出元荪意思,匆匆答道:“一个主人都没有,多不合式,现已祭完,就等烧包,还有二三十个,你替我送福纸,我到前面陪客去。”说完转身便走。

  元荪见他全没想到祭祀须当诚敬,忍不住口里埋怨道:“难为你快六十的人了,这等行为,你也有子孙的人,却教他们看你好样。”嘴里念着,回顾阿细正站旁边,撇那两片薄嘴皮,知被听去,也没理睬,候到包烧完,恭恭敬敬送完福纸,才去前面入席,也只吃了一小半。当时无话,陪着客人吃完饭,有瘾的又去抽完大烟才又搬庄入座。三庄牌有一桌散得最早,元苏这一桌打到十二点将近也自打完。元荪刚得头彩,本足气壮,三家归一独赢了七十余块,另有八块多头钱。元荪把零的拿起,将头钱补成十块,走到隔室一看,少章这边恰好与他相反,一人输了三家。上场时少章心贪,为想多赢,本钱没有限制,又打现钱,不似元荪这桌三十块买筹码,打十二圈,输干赢净,三转过后方始续本,同桌三人,又爱顶买加泡,头八圈还无什风潮,饭后竟连出大牌,又多是双方顶买,六百和满贯,四圈未完少章便输了八十多,头钱还贴在内,力说输得太气人,非再加四圈不可。那三人因主家独输,不好意思,只得应了。元荪知道少章恋赌,准定又是一夜,便说:“这是那一桌的十块头钱,大哥还有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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