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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我们起初只知孽龙怕沙虱子,无奈这东西只在潭边沙地中有,无处寻觅,没奈他何。柳燕行事机密,如今已会说他们的话,便是山娃子也不知她口袋里藏什么东西,一取出来,孽龙便吓得怪叫,现在才知道,一个装的是山漆。孽龙因怕山漆和桐油,他那里这两种树本就不多,又被他命人斫净,柳燕这一口袋山漆,许还是独个儿偷偷跑往那片从无人去过的原生漆内觅取来的呢。可是我们这里漆树遍地都是,桐油还费点事,他也没有山漆怕得凶,我们要割取点山漆真叫容易。平日我们最伯的是柳燕引鬼入室,经此一来,这一层暂时已不会有事。就算能来,休看我们人都在崖上面,洞中洞外无人防守,可是这里地势最好,崖顶四角都有专人登高瞭望,左近五十里有人行动都可以望见,一声暗号,不消片刻,回洞的回洞,迎敌的迎敌,防守的防守,各有各的事。外面打他不过,如真到此,就不行,还不能拼出百十条人命,引他入伏一齐死么?我丈夫午后一得信,立刻命人采办山漆,割取毛竹做了卿筒,虽还不敢前去找他,总算多了一桩克他的东西。今晚恰好诸位尊客到来,得此喜信,且快活上一晚,明日大家再商量除他的主意多好。诸位但看前边上崖的暗道,可知我丈夫用尽不少心机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单人上下的暗道,由上而下只有一根绳子,不消一会便落到洞底,不过不能请诸位打那里上去。你看适才我得信回洞,不比由洞底上来快得多么?”

  众人闻言,方知她面有喜色之故。因有杨氏父女,一路缓缓前行,不觉已将那片驰道走了一半,顺金花娘手指上崖顶的暗道一看,前面崖顶忽裂,现一个二尺来宽三四尺长的一个长方大洞,正当驰道之中,由上面挂下一片绳梯,有数十丈长短,下有木桩绷紧,可容二人并行而上,还未近前,遥闻崖顶喧声如潮,甚是热闹,仍由金花娘为首,十二人分着四排,六个男女山民分扶着杨氏父女蹑梯而上。到了崖顶一看,上面是一片绝大的广场,石地平坦,寸草不生,正当中用土堆成一个圆台,广约二亩,台旁四围俱有大树木柴树枝堆积,台上升着与台相差无几的大火,烈焰熊熊,上冲霄汉。全寨山民不下三四千,除了蜈蚣夹于留了有限几十个人外,全都齐集在那里。每人俱是首如飞蓬,上插鸟羽,耳戴银环,腰围兽皮,肩上搭着一件五颜六色的披肩。男的皮肤都生得和漆一样颜色,看去甚是矫健,女的生得清秀的却不少,有的一群一群围坐地上,随意叫啸歌唱,有的攀藤系索,由崖下往崖上搬运山柴酒肉,忙乱清闲虽各不同,个个都显着无拘无束、没有尊卑、没有彼此、喜极忘形之态。蔡野神杂在众寨山民当中指挥呼喊,帮同布置,兴冲冲的,忙得满头大汗。

  林、毛二女先见众山民高崖举火上烛重霄,正好使对头容易看出方向,岂非不智?及至立定身一查看四外的情势,崖顶离地虽有百十丈高下,可是四百八方乱山杂沓,圈拱如环,近崖诸峰更比崖顶高出一倍不止,尤其是铁锅冲孽龙潭那一面,高岭蜿蜒宛若屏障,那崖的形势,恰似乱山之中陷下去的一块盆地,又由盆地当中拱起一个比诸山都要低下一半的石堆,而且峰回石转,岩壑幽深,螺径弯旋,曲折反处。生人休说打从外面进来,便是林。毛二女那等眼力和绝顶聪明,由高望下,匆促之间也寻不到出路,真是一个形胜绝佳的根本重地。算计蔡氏夫妻必然仗有这些山岭遮蔽,敌人不易窥见,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一问金花娘,果然铁锅冲地势更低得多,休说孽龙潭那边看不到这里的火光,连在隔山的那面也见不到一丝烟影。

  众人正赞地形之奇,蔡野神忽从场当中望见跑来,互相为礼之后,便说:“日头快落下去,时辰将到,一切准备停当,请诸位尊客人座观礼,那旁已设了席位。”筠玉顺他手指处一看,火台前面用木块还搭起一个台阶形的高架,约有七八层,每层设有木板,相隔约有二尺,顶上一层独宽,似一长方形角平台,台上铺着藤席,当中一个丈许大的矮圆木桌,桌上瓦瓶插着一大束山花,围着木桌放着十来个半尺高的竹章,想是主人和来宾的座位,笑对林璇道:“主人如此厚待,足感盛情。只是离火这近,天气又热,莫说风吹烟于炝人,便是烤也被它烤焦了呢。”筠玉说时虽是低声,已被蔡野神听见,含笑答道:“这里气候与别处不同,日里甚热,早晚甚凉,少时日头一落,我们久居不觉,你们三位有本领人也不妨事,像杨老先生父女三人便难禁受了。一则崖顶不比往时在平地来得宽,再远了地方不够用,二则怕少时山风寒凉,火近点好,虽然这里看离火稍近,隔那火台也有七八十丈呢,搭时曾往对准风头,火苗子只往对面去,不但烤不到人,连烟子也吹不过来的。”众人随着蔡氏夫妻且谈且行,近前一看,果然离火还远,因为火场大逾二亩,火势大大,适才没有看出。还想看看火台前那些奇异陈设,雷大锤忽从木架旁走来,手里举着一个半尺多粗的火竹筒萧,贴紧面门一吹,发出牛叫一般的声音。萧声才起,众喧立寂,崖顶数千人立时齐把双手高举过顶,悄没一丝声息,大锤萧声一住,便同时朝着火台五体投地拜伏下去,一动不动。

  蔡野神夫妻首先拜罢起身,也不说话,只将手一举,揖客上架。架上阶层甚高,除林、毛、余三人外,杨氏父女仍由春桃、春燕等六人连扶带举捧到最上一层。座位共是九个,蔡野神便让余独居中首坐。林璇知道那是寨主之位,恐余独不知,拿话一点。余独本就谦让,自然益发不肯,蔡野神只得罢了。金花娘又来让林、毛二女去坐,二女更是坚持不就。蔡氏夫妻并非做作,只缘当地这一番礼节,按着平日。除非两寨相拼敌胜我负,认错伏输不得已外,便是受了对方大恩,或是所求过奢对方还未允许,遇上像今日这样盛典,便请他来参加,坐主位首席,对方慨然上坐时便是一家,否则算是强人所难,主人也失了面子。好一点的谦谢两句不入席而去,其怨还小,强横的觉着坐了不是要自己吃亏,便是要自己为他卖命出死力,当时不坐即走未免有些示弱示吝,本不甘愿,主人再要拿话一挤,一个沉不住气,或是用刀将那座位劈碎,或是双手举起丢掉,结果一怒而去。山民虽然粗暴的多,有些地方却极讲究过节,因来者是客,以礼请来,无论对方给他怎样难堪,只不动手伤人,当时终是含忍过去,可是由此两下便成了不并立于世的大仇,永无了结。有的竟认为一出自己寨门便不算客,等对方走出不远,立时追去争杀。蔡野神夫妻此举却是稍有不同,一则因箭旗是恩人工三赠与余独的,又是一位英雄人物,恩人之友,与本人亲来无异。至于林、毛二女,也算是恩人的朋友,日里言语相争,越显义气,又承他三人自告奋勇合诛孽龙,同仇敌忾,已然允帮大忙的人,理应以最尊之礼相待。及见三人俱是一般坚谢,这一来变成了自己一家人的神气,当着手下人众,认为面子十足,日后就由三人之力将仇敌除去,也算是没有求着外人,心中高兴已极。主客坐定以后,又打手势,命春桃。春燕等六个山民勿须下去,就在上面二层木阶上列坐观礼饮食。

  大锤在架下仰望上面客已人席,二次又举起竹筒萧一吹,众男女山民才爬了起来,掉转身向着蔡氏夫妻和来宾跪伏在地。蔡氏夫妻连忙起立,去至台前,举手由上而下起落了三次,算是答礼。大锤三次吹萧,数千山人纷纷散开。余独心中有事,盘算不休,一眼望到下面的雷大锤,人本长得矮小,偏举着那和他人相差不了多少的大个竹筒当萧吹,一吹起来,除一双滴溜溜乱转的三角黄眼睛仁露出在外,连鼻子带嘴全都埋入了筒里去,厥状更显丑怪,正自心中发笑,忽见大锤如飞纵了上来。平台矮桌前共设九个竹簟,原空着有他一个位子,众人正站起让坐,大锤脸上仍和日问含忿走出的神气一样,朝众人略一举双手行礼,便用土语朝蔡氏夫妻说将起来。众人自从初见蔡、雷等三人,听的便是云、贵一·带山中的土语方言,后来问起,因当地土语有音无字,同族不一,并且声调繁复,世世代代相传,时有遗忘,话不够用。蔡野神继位以后,首命众山民习学汉语,虽积久难改,山民对于语言文字更非所习,会者仍是无多,可是大半都能懂得。蔡雷等三个为首的更是轻易不说一句本地的话,这时忽然用土语说话,猜是必有原故。先见金花娘和他兄弟争论,语正急碎,众人固然不懂,连林璇多习土语的也是不大明白。随后蔡野神见众人似在怀疑,用汉语解劝,林璇再拿所听一参详,才知每次拜月盛典都是大锤一人司萧发令,令人吹笙击鼓,为众进止。尤以司萧一职关系向着火神行礼,最为重要。那空竹筒极其难吹,须要实大声宏,经过长久练习才吹得动,吹完之后,他底下本还有许多职司,他却说今日心中不爽,自己因仇敌未除,又无心肠找婆娘。同时想起他一个叔叔名叫雷银豹的,去年死了老婆,恰巧前日抽签,轮到他带了五十个山民率领野骡队把守蜈蚣夹于的要路。他平时就长在那里防守不得回来,当着今晚这样盛典,仍叫他冷冷清清在那里,心中老大不服,故此和蔡氏夫妻说,竹筒萧一吹过,底下的事谁都做得了,好在蜈蚣夹子山洞暗道业已打通,不比以前要走老远,去来过不了一个时辰,正好由他去将银豹换回,让他快活上一晚,寻个对儿中秋做夫妻。金花娘知他兄弟情性不好,日里犯了脾气,不定又想什么主意,伯他闯祸,不准他去。蔡野神却因他叔侄感情极好,脾胃相投,估量他以前三遇大险,久已胆寒,决不敢往铁锅冲去涉险,此外哪还闯得出什祸事、他个性又倔强固执,大好令节,何苦使他一再生气?便帮向乃妻劝说。金花娘才行答应另派两名千长代他司仪发令,又再三叮嘱不可任性胡来,天一亮,原防守的人一同回去,便即归寨,与诸位尊客商办除害之事,大锤方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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