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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元儿本想将那枚异果带回夕佳崖,与甄济两人分吃。不知怎的,一时口馋,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这一枚原是主果,味更清腴,皮微一破,那汁水便流了出来。元儿恐汁顺嘴流去,再轻轻一吸,便吃了个满口,立觉尝着一种说不出的清香甜美之味。心想:“也许旁处还有,索性吃了它吧。”当下连皮带肉,吃了个净尽,只剩下先后两枚果核。那果核比铁还坚,含在口内,满口生香。不舍丢弃,把一枚仍含在口内,一枚藏在怀中。再往藤蔓中细一寻找,不但没再见,而且只这一会儿工夫,连先见那株也都枯死。元儿见寻不着,方后悔适才不该口馋,偏了甄济。

  元儿因为前日探洞,曾见两只大怪鸟,有火也被扑灭,心想:“不如将双剑俱都拔出,既可借它照路,防起身来,也多一层力量。”便将双剑拔出,持在手内,一路留神戒备,往洞中进发。走有半里之遥,元儿忽然觉着洞中景物似比前日来时容易看清,精神也觉异常充沛,越发体健身轻。先不知巧食灵果,目力大长,还以为是剑上的光华所致。后来越走越看得清,迥与前日不类。试把双剑隐在背后,又将剑试一还匣,均是一样,这才奇怪起来。仍还是想不到异果功效,反以为洞中必有仙人,怜念自己向道心诚,特地放出光明,好让自己前进。

  先时元儿还留神防备那两只大怪鸟,恐在暗中为它所伤。此念一生,便抱了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主见,越走越觉有望,高兴得连那怪乌也未放在心上。也是元儿时来运转,两只怪鸟俱早飞出,一直过了日前所经鸟巢之下,走入乱石钟乳之中,并未遇上。否则那两只怪鸟并非寻常之物,乃是蛮荒中有名的恶物三爪神鸟,不但生得异常高大,而且铁爪钢喙,疾如飘风,其力足以生裂虎豹。山民奉为神明,常按节候,以牛羊生人献祭。真是猛恶无比,无论人兽禽鱼,在它饿时遇上,极少生还。所幸此鸟虽然喜居暗处,目光锐利,却是能看远而不能看近;不到它饿时,决不贪杀;再加飞起来是一股于直劲,总是雌雄一对同飞,人只愁伤不了它,只要内中有一个被人或伤或死,必逃飞出去千百里方罢。元儿、甄济初进洞时,正遇这一对恶乌飞起,因为飞行甚低,洞中又从来无有生物,未被它们看见,反被元儿在无心中砍去内中的一只钢爪。立时照例狂叫,往远处飞逃,所以二人不曾受伤。这且不说。

  元儿过了鸟巢不远,前面钟乳石上下左右,挺身垂坠,到处都是。一会便到了那日所走的尽头处。元儿见石钟乳虽像洞壁一样,将去路挡住,但是夹层中仍有缝隙,总算还有法可想。“若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想见仙人,不吃点苦哪行?便将双剑紧握手内,朝对面钟乳中心乱刺。刺断下来成块成截的石钟乳,便往空隙中投去,以免碍手碍足。于是用双剑齐挥,且开且走。宝剑虽然锋利,先时走起来也甚困难。因为那些石钟乳大小厚薄不一,剑锋一过,碎晶碎乳纷飞四溅,全都是极尖锐的碴子,头脸碰上去,固要破皮出血,撞在身上,疼也不轻。脚底下到处都是断笋残乳,密列若齿,脚踹上去生疼。

  元儿仗着毅力聪明,处处留神,在这刀山剑树钟乳层中,开通了有里许远近。忽然钟乳由厚而薄,由密而稀,和进洞前所见神气相似。知离对面出口不远,心中甚喜。再走几步,居然通到一片空地。上下钟乳虽然还有,却是错落丛生。有的像一片樱珞…自顶下垂。有的像瑶晶玉柱,挺生路侧。千状百态,根根透明,被青白两道剑光照耀在上面,幻成无穷异彩。

  元儿见钟乳缝隙越来越宽,人可在其中绕行穿过,无须费力开行,正在高兴。猛见前面一片玄色钟乳晶壁阻住去路,似已到了尽头。试拿双剑向晶壁刺去,连穿通有三四尺,俱未透过。取那刺下来的钟乳碎块一看,依然是白色透明,壁间望去却是玄色。知那洞壁异常之厚,万难穿过,不由坐在地下,眼望着那片晶壁,发起愁来。

  歇了一会,暗想:“这壁既是钟乳结成,还是不算到了尽头。已然费了无穷心力,头脸手足刺破了好些处,如不把这座晶壁穿通,如何对得住自己?”想了想,一鼓劲,站起身来,走向壁间,举剑便砍。那晶壁虽坚而脆,元儿开了一路,已有经验。先用剑照三尺方圆围着刺了几下,将钟乳震裂。然后再拿剑把钟乳砍成数寸大小的晶块,拨落下来,随手往后扔去。费有个把时辰,仅开通了丈多深一个深孔,仍未将那晶壁穿透。元儿浑身衣服俱被碎晶划破。

  算计天已不早,恐甄济在夕佳岩悬念,回去絮贴。又不甘就此罢手,一着急,一剑朝壁间刺去,一个用力太猛,锵的一声,手中剑几乎连柄没入,震得上下钟乳纷纷坠落。元儿觉着手上一痛,拔剑出来一看,鲜血淋漓,业已为破晶所伤。而这一剑,又仿佛剑尖没有碰在实地。于是忽然觉得有了一条生路,岂肯放过。匆匆将手在衣襟上擦了一擦,刚要再举剑往壁上刺去,试它一试,猛有一股凉风吹向脸上。细一观察,竟从那剑孔中吹出。猜是无心中一剑,将那晶壁穿透,立时精神大振,疼痛全忘。两手举剑,往壁间一阵用力乱刺乱拔,一片狰狰踪踪之声,衬着洞中回音,竟似山摇地动一般。元儿也没有在意。谁知刺得力乏,略一停手,忽闻洞壁里面有人说话之声。知将到达,与仙人相见,越更心喜。恰好壁间已刺有二三尺长方形的一圈裂缝,试拿手用力往前一推,竟然有些活动。这时后面的碎晶石乳已经响成一片,元儿只顾前面,丝毫未做理会。见壁间那块碎晶可以往前移动,便将双剑还鞘,两手用尽平生之力,往上推去。只听咔嚓连声,竟然随手推去有尺许进深。

  元儿正在高兴,竟觉那整块晶壁也在随着摇动,身后轰隆之声大作。心中奇怪,回身往后一看,只见一丈七八尺厚的晶壁,业已裂成大缝,四散奔坠。虽看不出洞壁外面情形如何,那响的声音大得出奇。知道形势不好,猛地灵机一动,脚底下一使劲,两手用足平生之力,按定那块推进去的碎晶,往前推去。人刚随晶而过,便听山崩地裂一声大震,连人带那块碎晶,全都坠落在晶壁那一边,一下子被震晕过去。

  等到元儿缓醒过来,觉着周身疼痛非常。低头一看,双剑仍在手内,剑鞘也在背后佩着,并未失落,衣服鞋袜却全都破碎。对面晶壁连同洞顶全都倒塌,只存身这处有两丈方圆尚还完好,余者尽是砂砾石块,四散堆积。幸而那面晶壁是往来路上倒,那洞壁又非全部倒塌,元儿落地之处,恰巧是未塌所在。否则,元儿纵不被那面若干万斤的晶壁压成肉泥,也被那些震塌下来的大石块砸得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了。

  元儿惊魂乍定,暗自寻思:“适才穿过晶壁时,曾见前后左右全都炸裂,摇摇欲坠。当时仗着一时灵机,不顾受伤,蹿将过来。耳边仿佛听见天崩地裂一声大震,晶壁想必就在那时炸裂。看神气,连这后洞也都波及,虽未全数倒塌,去路还不至于绝望,但是来路已断,再要回去,恐怕比来时还要难上十倍。算计天时必然不早,时间既不允许,再说力已用尽,怎能照样开路回去?”不由着急起来。

  元儿愁烦了一阵,猛想起:“洞壁未倒塌以前,自己正在用剑猛力冲刺之际,曾听洞壁这一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不多一会,洞壁便已倒塌,自己震晕过去,想必也有些时候,怎么未见仙人接引,反倒连人声也听不见一点?”想着想着,心中好生忧虑。但事已至此,后退无路,只得前进再说。

  元儿一脑子满想着前进必能遇见仙人,连身上疼也不顾,竟然站起身来,寻路前进。洞这面虽说石钟乳不见再有,可是洞塌石崩,到处都是阻碍,走起来也颇费事。遇有砂石较多之处,仍须用剑砍刺,用力搬拨。身上又尽是伤,腹内更是饥渴交加。走有一里多路,忽然洞径越来越小,渐渐只容一人侧身而过,幸而元儿身材矮小。走过半里多路,已无倒塌痕迹,洞壁完整,还能通过。正愁洞径不通外面,猛见地下有数十点大小白光闪动。定睛往前后上下一看,前面不远,已然无路,那白光乃是从洞顶缺口树枝叶上漏下来的月光。这时洞径越显低窄,从上到下,高不到两丈,两面洞壁相去只有尺许,湿润润地满生苔薛。

  元儿也是实在力乏,纵了一下,觉着浑身酸疼,便将背贴洞壁,双足抵住对墙,倒换着一步一移地移了上去。虽然勉强到了上面,委实力竭神疲,一蹲身便坐在那株遮洞的树根下面。用目四外一望,这洞的出口,便是各株古树根旁的一个二尺大小的空穴,丛草密茂,矮树低蒙。加上洞外边的地形是一个位置在一片千寻危岩下面的一个小山坡,古木千寻,阴森森的。只有初月斜照,从密叶中夺缝而入,把一丝丝的光影漏向下面。空山寂寂,但听水流淙淙,越显得气象阴森,景物幽僻。

  再往对面一看,坡崖下有数十丈是一个阔有十来丈的深涧。涧那边的危崖更峭更陡,从上到下,直到水际,何止百丈,连一块突出的石埂都没有。只半中腰有一凹进去的所在,约有丈许深广,生着那日探前洞回夕佳岩时,在洞外藤蔓里所见的奇花,以及来时在洞中所吃的异果,共有三株,比先前所见莲叶还要肥大。当中一株莲叶已半开,叶的正中心还结了三枚果子。余外两株:一株开着三朵那日所见的奇花;一株莲叶紧含,尚未开放。元儿猛地心中一动。暗想:“自己目力虽比平常人强些,并不能暗中视物如同白昼。怎么相隔这么远的花草,对崖又是背阴,自己会看得这般清楚?”猛又想起:“自从在洞外从兔口中夺吃了那两个异果,当时便觉口鼻清香,一身爽快。到了洞中,不借剑光,也能视物。先还当是仙人放着光明接引,自从洞壁倒塌,寻路出来,连个人影也未见着,只目力却大加长进,莫非是那异果的缘故?”

  想到这里,记得还有两枚果核,因见它红得爱人;又香又甜,含了一枚在口内。跌晕起来,便即忘记,也不知是否吞入腹内。再摸怀中所藏那一粒,也不知遗失在什么所在。心想:“此果既有明目的好处,如今人迹不见,自己又渴又饿,又无什么可吃之物,何不先按铜冠叟所传坐功运一会气,歇一会?等精力稍复,纵过对崖,将那形如莲叶奇花中的异果采来吃了,先解解饥,再寻仙人的踪迹与出路。”

  主意打好,看了看身上,尽是些磕碰擦破的零伤,虽然有点疼痛,且喜没有伤筋动骨,便也不去管它。走出林外,寻了一小块空旷之地,先练习了一阵子内功,又去大解了一回,精神才好了一些。只是腹饥不已。若在平日,纵到对崖并非难事。一则迭经险难,累了一天;二则对崖峻峭,只有那一点凹处,下临百十丈深渊,鸣泉怒涌,浪花飞溅,看上去未免有些胆怯。欲前又退了有好几次,后来委实饿得难受,除对崖那莲叶中所生的几枚异果,别无可食的了。元儿只得择准与对崖高低合适的起步之所,蓄好势子,两腿一蹲,两臂弯回来往腰间一踹,将气提起。准备身体往上一拔,就势双足往上蹬,踹向后面岩石,按一个鱼跃龙门之势,纵过身去,猛听远处一声断喝道:“大胆小妖,敢来盗朱真人的仙草!”言还未了,便听耳际风生,飘飘然几件暗器连环打来。

  这时元儿身子业已离地,纵起有丈许高下,两脚也二次收起,正待踹向后面岩石。闻声不免大吃一惊,心一慌,一只左脚向后踹虚,双足力量不均,失了平衡。可是身子业已向前纵起,下面就是那百十丈深的山涧,若是坠落下去,纵不粉身碎骨,也被急流卷走,难逃活命。幸而元儿心灵身敏,足一踹虚,便知不好,百忙奇险中,忽然急中生智:连忙用尽平生之力,将周身力量聚向左肩,就势往下一压。再使一个怀中抱月,风飐残花,翻滚而下。耳旁似听丁丁丁响了好几声,身已落地。

  元儿虽然仗着一时机警,没有坠入山涧之中,可是降落地是一个又陡又滑的斜坡,落地时只顾保命,心中并无丝毫把握,哪顾得到下面落脚所在,身于又是凌空横转而下,一落下便是半个身子着地,再也收不住势于,竟顺斜坡滚了下去。那斜坡距离元儿起步之所,只有一丈多远,两丈来长的斜路,没有几滚便到尽头。坡陡路滑,怎么也挣扎不起。快要坠入涧中时,好容易被尽头处一块凸出的石头挡了一挡,略得回转一点身子。一时情急,刚拼命用力将身子翻转,待要伸手去抓那地上的草根,就势好往上纵爬,猛觉腰背上被硬的东西搁了一下,一阵奇痛。心中一慌,手一乱,一把未抓住草根,身子已到尽头。元儿口里刚喊得一声:“我命完了!”便径直往涧中坠去。疼痛昏迷中,自知必死无疑。就这一转念间,身子仿佛又觉被什么东西挡住,颠了几颠,就此吓晕过去。

  待有一会,又觉着身子似被人用东西束住,时高时低,腾空行走,顷刻之间到了地头。睁眼一看,身子已在一个岩洞里边的石榻上面。面前站定一人,正拿火点壁上的松燎,背影看去甚熟。方要出声询问,那人已经旋转身来,要伸手去取石桌上的东西。再定睛一认,不由喜从天降,高叫一声:“师父!”便要纵下床去。那人连忙近前按住,说道:“你此时身上尽是浮伤,不可说话动作,以劳神思。待我拿安神定痛的药与你吃了,再敷了伤药,进点饮食,再细谈吧。”

  正说之间,从外面气急败坏地又纵进一个小孩,一入洞,便往石榻前扑来,哑声哑气,结结巴巴,只说不出来。先那人又道:“明儿不可扰你哥哥神思。你给我取那生肌灵玉膏来与他敷了,再给你方二哥家送个信,也省得他们悬念。调治好了,明儿一早,我还得赶往环山堰一行。他此来又不会再走,多少话说不完,这一时忙甚?”那小孩闻言,便飞也似往后洞跑去。一会,取了一个玉瓶出来,交与那人。一同走至石床面前,先给元儿服了安神止痛的药,又将身上衣服全部撕去,轻轻揭了下来,用温水略洗了洗,然后擦上生肌膏药,盖好了被。那小孩才忙着往外走去。

  原来这一老一少,正是铜冠叟父子。元儿初见面时,喜出望外,想要坐起,原是一股子猛劲。及至被铜冠叟一拦,才想起身上受了不少的伤,觉着全身都酸痛非凡。再加饥疲交加,力已用尽,连想说话都提不上气来。暗想:“仙人虽未寻见,居然与司家父子不期而遇,总算如愿以偿,何必忙在一时?”便听了铜冠叟的嘱咐,安心静养。见了司明,心中又是一喜。本想张口,又被铜冠叟一拦,也就罢了。

  元儿服药当时还不觉怎样,那生肌灵玉膏一擦上去,便觉遍体生凉。疼痛一止,更觉腹饥难耐。忍不住开口道:“师父,我饿极了。”铜冠叟闻言,便道:“我正想你须吃点东西才好。现成的只剩一点冷饭了,水还有热的,泡一碗吃吧。”说罢,便到后洞炉火上取了开水,泡了一碗冷饭,取了点咸菜,一一齐端至床前。仍嘱元儿不要起立,就在枕边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

  可怜元儿小小年纪,这半月工夫,受尽险阻艰难。离家以后,除炒米外,从没吃过一餐米饭,又值饥渴之际,吃起来格外香甜,顷刻吃光。又对铜冠叟道:“师父,我还要吃,没饱。”铜冠叟道:“能吃更好,只是冷饭就剩了这些。方家就在左近,等你兄弟回来,煮稀饭你吃吧。”元儿答道:“稀饭吃不饱,我还是要吃饭。”

  铜冠叟见元儿一脸稚气,纯然一片天真,不禁又爱又怜,用手摸了摸他的额角。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人声喧哗,洞口木棚启处,一只老虎首先纵将进来,后面跟定两个小孩,齐声乱嚷。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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