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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在竹龙山住了三五日,老汉便即回家,以为人不知,鬼不觉,聂氏姊妹不会怪到我头上。谁知那玉花心爱瞿商到了极点,以为中途必被迫逃回,婚姻定然有望。及至等到子正过去,不但瞿商没有被迫逃回,忽然心神一动,见蛊神坛上的七根本命灯有三盏灭而复燃,光焰锐减。猜是出了变故,不由心里害了怕。榴花忙又抢着一收禁法,竟无响应。再一收那放出去的三条金蚕,不收还可,一收,那灭而复燃的三盏蛊神本命灯,越发光焰摇摇欲灭。这才知道不但遇见能手,将所有的邪法破去,连那三条金蛊也都作了笼鸟网鱼:生死在人掌握。因为那三条金蚕的生死关系二女自身安危,哪里还敢作害人之想。欲待登门去求人家宽放,一则不愿输那口气;二则对方法力甚大,简直无从寻踪。所以只是提心吊胆,焦急如焚。

  “偏偏玉花又甚情痴,到了这般地步,仍是恋着瞿商。暗忖:‘瞿商并非惯家,行时明明见他将符扔去。自己当时气急,忘了收回。后来再去寻,也未寻见。这符并非平常纸片,如无人取,不会被风吹起,前半夜没有动静,明明仍仗那符出的境。否则恶蛊中途必然发动,哪有这等平安?’先还疑心,以为他走出不远,又害了怕,回来将符拾去。后来方想起瞿商行时决绝神气,哪有自行回来之理?必另有人看出破绽,拾了符前去相救。然后又遇见能人,破了法术,擒去恶蛊,始合情理。否则瞿商一出门便遇能人,祸事早就发作,不会等到半夜才有惊兆。玉花思来想去,放蛊行法之时,茶棚中并无外人,只她自己追着送符出去,曾看见一个老头影子,在石栏前闪了一下。素常恃强,料定外人不敢来管闲事,也没注意看那人面目是否相熟。及至喊来丑女叉儿一问,她却早已看清是老汉我。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透,便带了丑女叉儿前来寻我,威吓利诱,无所不至。未后,竟跪下哭求起来。老汉见她虽是山女,却甚贞烈,相貌操持,无一不好,娶了她,也不为辱没。便答应代她勉为其难。她才欢然走去。第三日,我又到竹龙山,先向无名钓叟一谈,才知他当初不弄死金蛊,也是有此心意。反是瞿商却另有私意,执意不肯。

  “原来瞿商的父亲瞿式耜是钱牧斋的门生。牧斋妾柳如是,自牧斋死去,便即殉夫。遗有一个孤女,名唤琴言,才只三龄,寄养在他表叔家中。那表叔姓翁,宦游四川,琴言自然随往任所。瞿商自父死后,当道追寻式耜遗族,当时年尚幼弱,全仗一个义仆瞿忠带了小主人,辗转逃亡了好几年,来到四川。因与翁家为世交至好,望门投止,当时琴言已有十三岁,比瞿商小不了两岁。那姓翁的先还不错,为瞿商改了姓名,留他住在后衙,对人说是他表侄。因恐走漏风声,长年不许出门。又与琴言在一处读书,时常见面,两小无猜,两三年间便定了终身之约。便是姓翁的,也有为表侄女相攸之意。后来老翁忽然续弦,有一宠妾扶了正,不但对琴言日加欺侮,而且对瞿商更是包藏祸心,屡次怂恿乃夫出首。琴言知道老翁虽然不肯,日久恐瞿商遭了毒手,私将多年积下的花粉钱和首饰赠他逃走。

  “谁知瞿商还未起身,这一晚正值中秋月明,琴言供完瓜果,独自对月沉吟,使用”厂头连催她睡不应。第二日早起,后门未开,竟会失了踪迹。只庭心供桌上留着一个纸条,说已为云南碧鸡山未生大师度去修道。那妾却咬定是与瞿商有私,被他藏起,每日吵闹不休。老翁无法,既惧内宠,又恐闹将出去惹祸,去唤瞿商进来,用银子打发他走。瞿商业因琴言不知去向,当日忧急成病,卧床不起。老翁便给了些银子,命原来义仆瞿忠扶了他,另觅存身之处。瞿忠含泪,领了小主人出走。瞿商行时,得知未生大师留字,定要瞿忠雇了舟轿,往云南碧鸡山去寻琴言下落,否则宁愿投水而死。可怜瞿忠一路服侍,到处延医,刚将瞿商的病调理好,便因年老不堪久劳,中了伤寒之症,死在途中。瞿商恸哭了一场,将他觅地埋葬以后,独自仍往云南进发。

  “到了云南,除碧鸡山不说,所有五百里滇池周围的山峰岩洞全都搜遍,哪有丝毫迹兆。盘川逐渐用尽,眼看落在乞讨之中。多蒙云南一位姓潘的侠士收留回去,学武三年,有了一身本领。心中终是苦想琴言,便辞师出来寻访。偏巧又遇见一个精于星算的道人,算出未生大师现在云南南疆之中行道,他年必可重逢。他也和我一样,改作贩货售药的汉客,一半寻人,一半为谋衣食。直寻了好些年,始终没有影子,可是仍不灰心。他既如此坚定,怎肯悔了前约,去娶山女?

  “当无名钓叟和他一说,他便跪下,哭诉所苦。无名钓叟和未生大师有些渊源,当时并未说破,只夸奖了他两句,便命我转告玉花,三条金蚕,再隔些日一定放回;婚事已然无望。老汉回来和玉花一说,当时只见她脸上颜色惨变,忽然吐了一口鲜血。我劝她天下美男子甚多,何必如此相恋。她说瞿商同他取闹,无心中碰了她的乳房,虽然看出无心,可是照甫疆习俗,就非嫁此人不可,否则这人便是生死仇敌。如果瞿商要她做妾,也所心甘。否则早晚狭路相逢,必与他同归于尽。

  “过了月余,三条金蚕果然给她放回。玉花本不愿伤瞿商性命,我救了他,并不怎样怪我。榴花先虽对我仇视,因那金蚕是由我给说开放回,又经玉花一劝,也就罢了。惟独那丑女叉儿,自幼父母双亡,全仗玉花恩养。玉花自从婚事不谐,便跑到天蚕娘那里,哭求为她设法。天蚕娘一听是无名老叟所为,不敢招惹,并未答应。玉花回家,一气成疾,病了一年。虽然痊愈,由此伤心闭门不出。叉儿见玉花如此,便迁怒在老汉的身上,见了总是怒目相视。

  “老汉已有好久没打她门前经过,今日无心中又在那里歇脚,忽见有人在内饮食。她那里虽然镇年开着茶棚,饮食俱备自用,除诚心相访外,从无人敢公然为入座之宾,因此未免心中诧异。及至一看二位品貌根骨,迥非常人,心疑是有为而来,正在窥察,叉儿便出来和我争执。我听她行时之言可疑,她们近年的蛊又炼得越发厉害,说不定已下了毒手,才将二位引来老汉家中。适才据老汉诊看,二位身旁必然藏有辟邪奇珍,所以恶蛊不敢近身。但脉象那等急促,只恐在饮食之中下了蛊毒,因二位精通道法,暂时纵然发作不快,至多三日,也必病倒。不知此时可觉得有点心烦吗?”

  一句话把元儿、南绮提醒,果然觉着微微有些心慌烦恶。南绮首先大怒道:“我们乃过路客,与她素无仇怨,为何暗中害人?我们一时失察,中了蛊毒,如非携有仙师灵丹,要是真个发作,死得岂不冤枉?不将贱婢杀死,不独此恨难消,日后更不知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老头忙问:“尊师何人?”元儿便将矮叟朱梅说出。老头拍手笑道:“如此说来,更不是外人了。老汉是纪光,朱真人门下大弟子长人纪登便是老汉之侄。自从幼年分手,多年不通音信,直到七年前在贵阳才和他路遇,老汉已然衰迈,他还是少年的神气。一问他,才知已拜在朱真人门下。二位有此仙人为师,不致危及生命。不过玉花近来死守瞿商,不会再恋旁人,此事必是榴花所为。听无名钓叟说,她们这蛊毒甚是厉害,纵有仙家灵丹,仅能保住性命。如不用解药将它打下,颇难除根,时常仍是要在腹中作怪,疼痛不宁。既然灵丹现成,何不趁它未发作时服了下去,早些见功,岂不甚好?”

  元儿、南绮这时腹中仅只微有烦恶,并不甚重,本未在意。因纪光是纪登之叔,算是长辈,再三相劝,便取出灵丹,各自服了一粒,双方重新叙礼落座之后,依了南绮,当时便要去寻榴花、丑女算账。

  纪光道:“聂氏毒蛊,能解破者甚少。便是此地山寨酋长,也都没奈何她。她平时虽不生事,早已目中无人。瞿商那一回事,榴花并未受到切身痛苦。今日她对二位下蛊,不是蹈乃姊覆辙,看中了裘道友,便是二位身旁带有宝物,被她识破,起了贪心,行此毒计。丑女叉儿眼见二位与老汉同行,必疑到老汉又引二位绕道去往竹龙山求救。这里去竹龙山只有一条极险巇的窄径,名唤桐凤岭乌牛峡,乃是必由之路。我们行了半日,不见榴花追来。在她想来,只要老汉不往竹龙山求救,无论躲向何方,足可无虑。她必先往那要口上拦堵,暗用邪法下了埋伏,我等插翅也难飞过。等候过今日晚上子时,如不见老汉与二位经过,再跟踪到此,与我们为难。

  “老汉早料到她们有此一着,明知闯不过去,仗着无名钓叟防她姊妹寻仇,赠有信香。只要在相隔八百里之内将香点起,他即前来救援。因此索性领了二位来到寒舍,问明一切详情,再行相机处置。据老汉推测,今晚一过子时,她如不见动静,必定背了当初她父母与酋长曾河的盟约,潜入此山,暗算我们。老汉虽然不能飞行绝迹,却也略知奇门遁甲,生克妙用。目前只近黄昏,我们一见如故,又是自家人,正可盘桓些时,以逸待劳。等晚饭后,老汉按阴阳生死,略布阵法,等她前来,看是如何。如阵法为她所破,二位上前动手不迟。事若不济,再将无名钓叟信香焚起,自信必无败理。二位乃朱真人高足,飞剑道法定非寻常。老汉并非意存轻视,故加拦阻,实缘此女不但惯使邪法,诡计多端;且这里山人素极爱群,颇重信义。见二位未曾中毒,寻上门去,仿佛衅自我开,老汉日后便难在此立足。她父母在日,原与当地酋长立过盟约:不得擅入适才来的山口。不如由她自来,既可层层防卫,更可操必胜之券。擒到手后,尽可随意处治。岂不是好?”元儿、南绮投鼠忌器,只得允了。

  谈了一会,纪光便命那小孩捧出晚饭,山肴野蔬,倒也丰盛。饮食中间,方谈起那小孩的来历。

  原来纪光自从明亡以后,便独身携了年才十三岁的女儿淑均,隐居南疆之中。仗着父女二人俱会武功,懂得医道,体健身轻,不以跋涉为苦,不时往来川湘滇黔一带,贩些货物药材,附带与山人治病,以供衣食之需。当时意思,因为自己颇得山人信仰,只打算积些银钱,等女儿长大,物色一个好女婿。那湖心沙洲地势隐僻,当时尚未被他发现,每来多半寄居在酋长曾河家里。到第二年上,因为当地山人感他治病之德,便给他在山口里盖了一所倚崖而居的竹屋。于是以此为家,一住年余,父女出入总在一起,倒也相安无事。

  偏巧这一年纪光接着湘南一个至友的急促函邀,说有要事相商。起身时节,偏巧瘟疫流行,山人留他医治,不让他父女起身。同时邀他的那个湘南至友,又是他生死患难之交,事情重大,关系着身家性命,不容不去。众山人又那般环哭跪求。没奈何,只得把女儿纪淑均留在那里,独自一人前往。及至事毕回家,疫势已止,淑均却不知去向。曾河正带了许多山人,到山中寻找踪迹。这一急非同小可,忙问原因。才知自己走后没有几天,淑均曾带了两个山人往山深处采药,一去不回。曾河派人一寻,只寻到那两个同去山人的尸首。伤处全在头上,似被一种不常见野兽的利爪裂脑而死。接连搜寻了多少天,都没发现一丝迹兆。

  纪光生平仅此一个相依为命的爱女,自然不肯罢手,活着要入,死了也要寻着她的尸骨,好查出被什么东西所害,为她报仇。便挑了数十名力大身轻,长于纵跃的山人,带了刀枪毒箭,亲自又往山中搜寻。那山面积甚大。纪光穷搜乱找了两天,无意中寻到离湖约有两里多路之处,忽然发现淑均入山时所用的暗器。再找到湖畔,又寻到淑均所用的一根长矛和一口腰刀,所有暗器也零落遗散在地上,血迹尸身仍然不见。才知淑均被那野兽追逼,一路抗拒,将所有兵刃暗器全都用完,始行遇害。后一想:“那野兽虽连伤两个同去的山人,身上并无咬啮之痕。淑均如果遇害,尸骨和野兽的巢穴定在近处。”因那东西厉害,不敢大意,便命众山人加紧防备,把毒箭搭在弦上,随时备发。谁知围着那湖寻了一日,除了湖心沙洲因河水太深没有去外,所有附近一带全都寻到,人兽都不见影子。

  到了傍晚时分,纪光正准备将四面散开的山人召集起来,进些饮食,连夜搜寻,忽听林椒响动,音声疾骤,由远而近。觉出有异,不顾得再喊众人,忙将身往一块危石后面一缩,看看来的是什么东西。身刚藏好,只瞬息工夫,那东西已到面前。纪光一看,乃是一个浑身黄毛,龙眼金睛,爪若钢钩,似猿非猿的怪物。两臂夹着许多野生果实,一路穿枝跳叶,带起呼呼风声,眨眼已从危石下面一闪过去。纪光一看,便看出淑均和两个山人定是为这东西所害。无奈那东西穿越起来疾如电射,未容纪光动手,已被它纵到湖旁,只听一声极凄厉的长啸过处,已离岸百尺,纵向波心。身子依旧人立,并不沉下去泅泳,恰似点水蜻蜓一般,在水波上连纵几纵,便到了沙洲之上,没入密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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