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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黄潜次晚去探的一家姓胡,以前曾受颜氏大恩,又是同官至好,颜氏被祸以前做了权阉走狗。颜觍夫妻当年望门投止,不但不肯容留,反去向权阉告密,说出行止。颜觍夫妻如非会点武艺,生性机警,几乎遭了他的毒手。此人本知黄潜出家养病底细,小时又见过多次,一得信息,不等人到,早设下埋伏相候。黄潜如在往昔,也许上了他的大当,如今却活该恶人遭报。这天黄潜刚飞身落下,那姓胡的已在庭中相待,口讲:“贤侄,日里两次不见,实为避人耳目。算计早晚驾临,已然候了两晚。令亲家事,我所尽知,且请书房接风,宴后一一详告。如不弃嫌,便请下榻我家,暂住些日,再设法去寻颜贤侄的下落如何?”黄潜见他说得诚恳,知与颜家情非泛常,先也未疑。及至人席,见他劝饮劝吃,甚是殷勤,正经话却不提起。一问,却说:“此话太长,还有机密,贤侄远来,酒后奉告不晚。”黄潜渐觉有诈,故意停杯不饮。

  姓胡的虽然老奸巨猾,毕竟作贼心虚,强笑问道:“老贤侄不肯进酒,莫非还疑心老夫么?”偏偏埋伏窗外的几名厂卫是些蠢货,等得不耐,前往窗下窥探,尽管脚步很轻,怎能瞒过高明人的耳目。黄潜侧耳一听步声有异,当时还未深信,立即站起往窗前走去,欲待探头一观动作。姓胡的久闻他武艺颇好,请了厂卫埋伏,犹恐不济,黄潜到时又命人飞马驰报。同时稳住黄潜,等上菜家人一个暗号,报知援兵到来,便即设词退走,由伏甲上前捉人。伴虎同饮,本来就是强作镇定,一见黄潜神色微变,突然起立走向窗前,当是看破机密,慌忙站起,往里间便跑。

  这时,黄潜业已看见窗外刀光隐现,人影幢幢,又听步履匆忙之声,回望主人,离座而起,不由大悟。骂道:“无知阉党,敢害我么?”略一垫步,早飞身上前,提小鸡一般将人抓住举起。拔出腰间佩剑,加在姓胡的颈上。怒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老狗!我姑父从前对你何等厚待,今日不过探询他家的行踪下落,被祸原由,说不说在你,竟敢瞎了狗眼,下此毒手。快快说了实话,还可饶你狗命;稍一迟延,休怪我心辣手狠!”那姓胡的自从媚事权阉,昔年恩友早已置诸九霄云外。事前一心害人,全未准备对答之词。此时吓得魂亡胆落之际,哪里还应答得上。急喘吁吁,刚喊得一声:“黄贤侄。”黄潜已劈脸啐了一口道:“你这等丧尽天良的阉奴走狗,谁是你的黄贤侄?”言还未了,窗外人声喧哗,几名厂卫连同后来的官兵已蜂拥而至,将那问书房围住,墙外面更是人喊马嘶,搅成一片。来人待要闯进,见姓胡的被敌人举起,白刃加颈,因是权阉宠任之人。未免存了投鼠忌器之心。方在观望,姓胡的见救兵大至,以为黄潜如杀了自己,他也难逃活命,一寻思,又生恶计。低声悄语道:“此时四外俱有重兵,你与我同在危境。我对令表兄踪迹,除知他逃往四川外,实无所知。你有此好身手,一人还可逃走。莫如将我放下,由我在前领路,他们见我在前,怕我受伤,必不敢上来拿人。你出其不意,仍可照来时办法越墙而走。否则,他们布置一定,你就杀了我也逃不脱了。”黄潜哈哈大笑道:“你当我把阉狗手下这群奴下之奴,放在眼里么?看你这老狗今日行为,当初陷害我姑父全家必也有份。我不杀你,情理难容;杀你,罪状尚未证实。我先给你留一点记号,等我寻到表兄,问明前情,那时再寻阉狗一于狗党算账。留你残命,且在旁看我怎样走法。”姓胡的听话不对,一时情急,刚喊了声:“救命!”便见黄潜手举处,光华耀眼,闪了两闪,同时耳际微凉,身子便被放开。

  房外众人见黄潜放手,一声呐喊,首先各举镖箭向房中发来,满以为准可将人射倒。忽听黄潜喊一声:“来得好!”手中宝剑一舞,立时连人带剑化成一团光华,从门内飞射出来。屋外伏兵立时一阵大乱,纷纷各举刀矛,一拥而上,哪里还有人迹,张皇骇顾问,又听黄潜在屋上怒骂道:“我不杀你们这群无知蠢奴,归报阉狗,叫他早晚留神首级!”众伏兵举箭欲射,剑光闪处,人已不见,连忙追出。一问墙外埋伏的马队,只听墙内喧噪拿贼,连刺客影子也未见。众厂卫人等无法,只得垂头丧气回去复命。

  姓胡的惊魂乍定,微觉耳边作痛。用手一摸,两耳已被削去,方觉奇疼难忍,晕倒在地。人走之后,家人齐集,将他救起,一寻残耳,早被刺客取走。身上还中了一枝流箭,幸不甚重。侥幸得保首级,自去养伤,咒骂仇人,向权阉哭诉。不提。

  黄潜离了胡家,越想越觉权阉好党可恶,竟不及等候寻见颜觍,径于次日晚间往权阉家中行刺。去时自恃仙传本领,以为取阉狗首级无殊探囊取物。谁知对方有了准备,并且权阉因知多行不义,怨满天下,平日不借重金厚礼,早就豢养着有好几个异派中会剑术妖法的人近身保护,日夕不离。加以昨晚厂卫归报,黄潜又从容逃走,正悔一时疏忽,轻视敌人,没派能人前往。除密令九城一体严拿外,断定黄潜既是颜家戚党,早晚必来行刺,防备异常周密。黄潜一到,便有两妖人上前应战,几乎为邪术所中,自投罗网。幸仗明夷子所传脱身避难之法,才得遁走。黄潜方知事非易与,表兄缓报亲仇,必也因此。知难当退,再留无益,只得买了些冥锄祭礼,寻了一个冷僻寺观,招魂设祭,痛哭了一场。祭毕,又往权阉家中试了一次,仍是防卫紧严,无法下手。只得连夜离京,赶往四川,一路无话。

  黄潜先由旱路取道成都,到后,连访数月,并无朕兆。又去川东、重庆一带寻访,仍问不出一毫端倪。夜入各地官署暗查案卷,翻出当年卷宗,也只是阉狗以前风闻表兄嫂逃往川中匿迹,命地方官严缉解京治罪的话,大半捕风捉影,查不出所以然来。不得已,返回成都一带,日里遍搜岩壑乡野之间,夜晚又去衙署探查。

  这一夜,黄潜前去,正遇官和幕友拿着权阉第三次严缉刺客的催令,上有“黄某既闻颜氏孽子在川潜伏,定往寻访。屡经开具年貌,严令缉拿,何以久缉不获?殊属玩忽”等严加申斥,仍着务缉归案之言。黄潜暗中好笑。心想:“自己行踪飘忽,一身绝艺,即遇官府捕役,也拿我无可奈何。况且自在阉狗家中受挫,益发谨慎。入川以来,大半昼伏夜动。寄居之地,不是受过恩惠之家,便是岩栖野处。任你严限查缉,有甚用处?不过阉党爪牙密布,搜查如此严厉,表兄嫂是外乡人,倘在此潜居,日久不会不露一丝行藏。这里近接滇黔,想已逃入蛮荒。反正找到方休,何不前往一试?”正欲起行,第二天青羊宫集会,黄潜也不畏官府耳目,意欲一观盛会,再作长征,看看是否与传说相符,有无神仙异人出现。

  次日,天色微明黄潜便赶了前去,随时随地留心物色。一直游到下午未申之交,除了肩摩背接人多拥挤而外,毫无所遇。仅殿旁有两个江湖道士,在那里弄花巧捣鬼,也引不起自己兴趣。暗忖:“世俗所说的会神仙原来如此。这等喧闹尘嚣所在,神仙原也不会到来,我本多此一举,还是走吧。”信步出宫,且喜无人识破。正欲起行,忽听有人笑语道:“这个人也是呆子,既知亲戚隐在南疆,却只管奔驰全川,到处瞎撞乱跑。前边放着明路却又不去打听,任他踏破铁鞋,有甚用处?”黄潜闻言心动,忙回头一看,乃是一个身背大红葫芦的中年道士,吃得酒醉醺醺,正和一个同行的道童且说且行。忙跟过去,欲待寻他攀谈。偏值散会之际,宫中游人如潮涌一般退出,急切问挤不上前,只得遥遥认定那个红葫芦尾随。

  黄潜行离宫门才十余步,又听道旁有人问答。内中一个说道:“可惜这一对行医的夫妻,已有好久不到我们墟里来了。这就是当时用剩的药,各墟集上都没处配,又无法认得,才几千里路赶到这里来,往各大药铺寻访。不料这么大地方,竟也配不出,也是没人认得,找更找它不到。我那亲妈必是活不成了。”黄潜闻言,刚一回首,猛听耳旁有极细的声音说道:“问他好了,不必寻我。”心中奇怪。再一寻那道人师徒,就在这晃眼工夫,竟在万人丛中失踪,不知去向。那道旁问答的乃是几个山民。不禁触动灵机,暗忖:“姑父乃世传外科名手,表兄也从小医理极有悟性。闻他夫妻逃时匆忙,带钱不多,如隐南疆,必以行医自活。我在自寻访经年,怎未想到这上头来?料那道人师徒定非寻常,两次所说,似乎有心指点,未次所说尤为暗合我心事。既然隐去,必不肯见,寻也无益。且从山人口中一探,莫要顾此失彼。如问非所答,再寻访道人踪迹未晚。”

  想到这里,便闪出人丛,往山人身前凑去。越听山人所言,越觉有望。故意闲立到人散将尽,山人也语尽分手,便认准问药的一个,尾随到了田野无人之处,上前唤住,问道:“客家先说有甚药儿,可能给我一看么?”山人惊问道:“官人能识这药?那太好了。”黄潜接过那药一看,乃是一粒银衣朱九,看出与颜家制法相同。便问来处。

  山人答道:“我家原住云贵交界的菜花墟,只因我爹是个多年痰喘,数年前遇一走方汉客,夫妻二人医道都好。先时无人信他,我用五分碎银买了他一包治喘的丸药,我爹还不肯吃。他夫妻见生意不多,无人上门,不久也便走去。过了些时,我爹喘得要死,一听族人说他药颇有奇效,我才瞒了我爹,假说别一个走墟名医的药,早晚照他法子共吃两回,便止了喘。等药用完,即断了根。这时,他夫妻已渐渐有人信服。按说我们那里是大墟大集,人多富足,他夫妻能做常年的好生意。不知怎的竟没了影,一直也未再到墟里来。去年我妈忽然也害了喘病,什么方法都用尽,只是不能好,今年越发厉害。只恨当初没将他药都买下,这一粒还是当初我留的样子,原想等他来时比着买来,准备我爹犯病用的。不料我妈也害这病,到处打探,只打探不到。我急得无法,心想他夫妻说家原住在四川,虽然口音不大像,丸药不比草药,总是从四川贩去的。谁知连问多少医生、药铺,俱不能识。官人如能识得,代配一料,将我妈病医好,我家金沙甚多,情愿送你两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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