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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〇


  灵姑、王渊都是年幼喜事,一听老父允许行猎,早兴高采烈,带了那几名健壮山民追逐羊、鹿而去。头两只不知畏人,容容易易就打到了手。后来那些羊、鹿见同类被杀,才知来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都害了怕,拿出天生本能,飞也似到处惊窜。众人所得已有三羊两鹿,足够一行人等吃顿美餐,本可放手回去。灵姑、王渊因见天色离黑还有好大一会,忽起童心,想把小羊小鹿每样生擒一对,带往山中喂养,不肯罢手。可是这类野兽跑得飞快,多好脚程也迫它不上。这一知道害怕,望影先逃,先见几只小的,早被大的带走,觅地藏起。灵姑又不愿妄使飞刀,只凭真实本领,急切间寻找不到,山人忙着回去开剥烤吃。灵姑一赌气,骂声:“馋痨。”全打发走。

  四山人抬了羊、鹿回洞,只剩灵姑、王渊二人满林苦搜。有时遇见几只大的,因恨山人太懒,只顾眼前,有了一顿,便懒得动,自己也就不愿再加伤害,仍去搜寻小的。费了许久心力跋涉,才在深草里找到几只小鹿。因小羊没寻到,这几只小鹿都是刚生不久,比野兔大不了多少。天已黄昏,忙着回去。便挑了两对肥壮的,二人一手抱了一只,往回路跑。

  行至中途,无心中又发现一窝小乳羊,皮毛光滑,肥壮可爱。大羊业已惊走,满林飞窜,口里不住咩咩乱叫,却又不敢过来。二人好生高兴,无奈手已抱满,无法携带。有心弃掉一对小鹿,又觉不舍。正在为难,骂那先走的山人该死。恰好吕伟因见山人已然得兽回去,二人久出不归,命王守常寻来,沿途边走边喊。二人闻呼大喜,连忙应声。王守常循声赶到。灵姑本想乳羊也带走四只,因见母羊在左近奔窜急叫,乳羊闻得母羊叫声,也是哞哞乱叫,不住悲鸣,知它母子依恋,甚是可怜,想了想,仍带一对回去。行时朝着母羊遥喝道:“它们生在这等荒野之中,早晚不免受那蛇虎奇虫之害,真不如由我带去喂养呢。本心给你一齐带走,因见它们叫得可怜,想是不舍分别。我给你留下三个儿女,只带两个走吧。”

  王守常见她稚态可掬,心方好笑,仿佛听到路侧大树顶上有人嗤一声冷笑。抬头一看,并无人影,只树枝上立着一只白鹦鹉,便喊二人快看。灵姑见那鹦鹉生得有公鸡大小,除乌喙黄爪、朱眼金晴外,通体雪也似白,更无一根杂毛,斜阳映处,闪闪生辉,恨不得也带了回去,王守常劝道:“此鸟性野善飞,离地这么高,不等上去就飞跑了。天已不早,令尊还在等你回去,快些走吧。”说时,白鹦鹉只在树上朝着下面乱叫,不住剔毛梳翎,颇有学语之意。灵姑空自心爱,却擒不到手,放飞刀上去,又恐伤害可惜,只得罢了。说道:“我们走吧。”鹦鹉也在上面学道:“我们走吧。”

  王渊听了,笑对灵姑道:“姊姊,你看这东西多么心灵。我们这回移家莽苍山,已喂有不少牲畜,适才又得了这六只小羊、小鹿,再要有这么一两只会说话的好鸟养着,每天逗着它玩多好。”灵姑道:“谁说不是,可惜捉它不到,有什么法?”王渊道:“我在四川家里听老师说过,鹦哥能通人言,何不试它一试?也许肯跟我们同去,有多么好。”说罢,便回头向树上高叫道:“白鹦哥呀白鹦哥,你要是真正聪明,懂得人话,赶快飞来同我们到莽苍山去隐居过日。每天给你好吃的,免得你在野外受凶恶的大乌欺压受伤。并且我姊姊是郑颠仙的徒弟,日后她成了仙,你岂不也有好处,你快点来吧,等一会我们走远,你就找不到了。你要不愿意,就莫理我;要是有灵性,愿意跟去,就叫一声‘我来’。”王渊说时,那鹦鹉已由原立之处跃向较近枝头,偏着个头,一声不叫,目注三人,似在谛听之状。

  王守常见爱子憨态甚是好笑,喝道:“呆娃,你说的话,它会听得懂么?天都快黑了,只管发呆做啥子?”灵姑虽觉王渊神气可笑,心中也是不无万一之想。便拦道:“管他呢,说几句话也耽搁不了什么。”话才出口,王渊话也说完,还未转身,忽听鹦鹉连声叫道:“愿意,愿意,我们快回去吧。”说罢,离树飞起,落在前面去路的道旁树枝之上,意似相待同行。三人见状,俱都惊喜。王守常先还以为此鸟惯学人言,乃是天性,学有凑巧,未必真个愿意同行。灵姑也是拿它不定,故意绕向侧面,回看鸟未跟来,方在有些失望,忽听鸟又在叫。止步静心一听,竟是“惜啦,错啦”。试再走向正路,刚到鹦鹉立处,它便又向前面飞去。

  灵姑喝道:“你这东西不跟我去也不勉强,要肯跟我,便飞下来落在我肩上。要是安心哄我,我就要放飞刀杀你了。”鹦鹉又连叫道:“我怕,我怕。”灵姑道:“你乖乖下来,决不伤你一根羽毛。我知你是有灵性的东西,也不拿索于套你的脚,只要试出你是诚心愿意,仍还让你自己飞走,你看好不好?”鹦鹉果又连叫:“好,好。”应声飞下。三人都抱着羊、鹿不能去接,鹦鹉在三人头上环飞了两转,最后落在灵姑左膀之上。灵姑、王渊俱都欣喜欲狂。灵姑见它羽毛修洁,顾盼俊朗,不同凡鸟,比起适才初看时还要雅丽得多。只那叫声太快,又掺杂一种奇怪土音,有些难懂,句子稍长,便要细听才能明白。不由爱极,忙把右臂下小鹿往上提了提,想凑手过去摸抚它身上的雪羽。小鹿被人夹紧,急得呦呦乱叫。鹦鹉看见鹿头随着人手凑了过来,想是有点厌恶,叫得一声:一决回去吧。”立即离手而起,仍朝前路飞去。三人才知鸟果通灵,能识人意,真个有心相随。

  由此下去,人快鸟也快,变成鸟在前面引路,停在沿途树、石之上,等三人走到,再往前飞去。灵姑、王渊二人先追羊、鹿,满林穿越,只记得来路方向,途径却是模糊。王守常也是如此。鸟一引导,反倒少走了好些冤枉路,人、鸟都快,一会行抵崖洞。灵姑见天色人夜,月光已上,白鸟飞行,容易被人看出。山人多凶残,路上稍有余闲,常拿毒箭射乌为乐,经老父告诫之后,虽然当面不敢,犹恐阳奉阴违。未到以前,先向鹦鹉叮咛说:“山人不是好人,须要留意。最好落在我肩上同行,便可无妨,不然恐有误伤,悔之无及。”鹦鹉闻言,只叫“不怕”。灵姑终不放心,到时见众山人都在洞外手持芦笙,乱吹乱跳。旁边设着行架和现掘的火池,架上兽肉尚有好些剩着。老父、王妻也在洞侧凝望。不顾别的,把手中小鹿递给吕伟,忙纵过去喝道:“我适才得了一个白鹦哥,它跟我同走,你们谁要伤了它一根毛,就要你们拿命抵它。并且以后什么飞乌都不许伤。听见么?”众山民本畏灵姑,自是诺诺连声,彼此互告,奉为信条。等说完回转,这边王渊也抢着向吕伟、王妻说了经过。

  灵姑又命山人将四鹿二羊交给山人,用草索系好,与随带牲畜一同喂养携带,草草停当。众人都知道她带了一个灵乌回来,等乱过一阵,间她乌呢?灵姑、王渊抬头一看,哪有鸟的踪迹。王渊首先急得乱跳,直喊:“它定是看见人多害怕,不肯来了。”灵姑暗忖:“此鸟如此灵异,分明有心相从,怎会中途飞去?”正要高声呼唤,忽然王守常道:“渊儿着什么急,那不是么?”灵姑随他手指处往空一看,那鸟疾如飞射,好似有什么恶鸟追赶神气,正从左侧危崖之上飞来,晃眼工夫便落在洞前高柯之上。

  灵姑方欲喝问何往,鹦鹉已向下连声急叫道:“在那里,怕呀,怕呀,”灵姑料它说的是下面人多害怕,忙说不怕,叫它下来吃点东西。鸟只是不下来,仍在树上照前一样急声乱叫,约有二十多声。灵姑就在下面回答,连说了好些不怕,才行止住,也不再往别处飞走。灵姑又教它说话,竟是一教就会,有时还能回答,语声却不如现教的清楚。旁人俱觉日后山居,有此灵鸟相伴,既可解闷,又可练来照看牲畜,还有蛇兽侵袭,可使它前来报警,皆大欢喜。众山民自是个个惊奇,又认作是灵姑使的仙法。

  灵姑。王渊一到就出去行猎,俱未进食,跑了半日,腹中饥渴,边吃边教白鹦鹉说活。人、乌相答,调弄了好一阵,才行吃完。山人俱住洞外,灵姑恐鸟畏人,不敢下来,又命众山民避开,取些生熟肉用刀切碎,又取些干粮、谷米散放在石板上,唤乌下食。鹦鹉连叫不饿,只不飞落。灵姑恐它野性未驯,不肯呼叱强迫,只得罢了。

  吕伟因明日要走长路,连催灵姑、工渊早睡早起,莫尽贪玩。二人准备回洞,刚一转背要走,鸟又叫了两声:“人在那里。”灵姑当它是说守卧洞外的那些同行山人,没有在意,只笑答道:“怕什么?我有飞刀,不听话就杀,谁敢乱动?”鹦鹉闻声,便不再叫。灵姑、王渊也就各随父母入洞安歇。

  二人均惦着那鹦鹉,恐它万一飞走,或是受一别的恶乌侵害,没等天亮,便已爬起。出洞一看,众山民如死猪一般,一个个把身子钻在粗麻袋内,躺卧在石地之上。仰顾鹦鹉,不见踪影。天上星稀月淡,东方已有曙意。山人身前防兽的野火圈子尚未全灭。纵将进去,叫王渊伸手将众中一个头目摇醒一间,说是半夜里睡梦中听见几声山鬼叫唤,惊醒睁眼看时,天上月亮正被云遮,好像看见一条鬼影,捧着一个长东西,在那边崖顶上飞跑,晃眼闪进树林里去了。一同惊醒的还有两个同伴,都害怕山鬼吃血,没敢再看,把头缩进袋内,拉紧袋口,不敢出头,一会便睡着了。耳听鹦鹉在树上连声急叫,没听出叫些什么,也不晓得甚时飞走,想是找吃的去吧。二人一心惦记鹦鹉,也未留意别的。

  跟着吕、王等三人醒转走出,天已微明。那山人头领忙把众山民唤醒,忙着取水,各用早餐。往洞内取出背子挑架,扎捆行李,给牲口上料,准备起程。山人多是各不相顾,自我自己职司,谁也没留心到同伴有无短少。吕伟、王守常虽然老练细心,起身忙乱,众山民纷纷奔走,此去彼来,相貌打扮十分相似,一时点数不清,山人俱都涌跃从事,又无什么异状,也就忽略过去。直到将要起身,吕伟进洞看有甚东西遗落无有,忽听洞外王守常、灵姑等惊叱之声,忙即出洞查问。原来众山民吃罢粮肉,各找各的背子,待要起身。王守常正引王妻解手回来,忽然发现多出一个背子,没有人背。灵姑、王渊任务本是押队和分配众人劳力,因惦记那只鹦鹉,四下登高张望,无暇及此。这时闻声纵落,一点人数,才知少了一名。分别一问,众山民才想起失踪那人昨晚随众好好安歇,今早起来却不曾见他,答语甚是颟预。只内中一人说昨晚与他睡得最近,睡前还曾说笑。半夜里好似先听他在耳边一声大叫,人正困极,没有答理,后来也被山鬼叫声惊醒。此时不见,定被山鬼捉去吃了血了。

  众山民闻言,个个害怕,立时一片惊噪。气得灵姑劈脸啐道:“怪物都不怕,怕什么山鬼?不是偷懒逃回,定是走到别处去,把路走迷,一时找不到了。再不就是伤了我们的鹦哥,怕我杀他,逃走了。你们还不快去找他回来,莫非这山背子留给我背么?”山民头领见她发怒,战兢兢地答道:“我们就死,也不敢偷懒,半路逃回,寨主先要了我们的命了。昨天老仙客说不许再打鸟,怎还敢打仙娘心爱的鸟?我们走路会看星宿,怎么也不会找不回来。他定是被山鬼吃血去了。背子再多两个,也可背走。只是山鬼厉害,吃人的血都是双的,定还要来找那一个。今晚落夜,求仙娘、老仙和我们在一处睡,不敢分在外头睡了。”众山民也抢着纷纷应和。灵姑听他语无伦次,越发有气,方要喝骂。吕伟走出,问知就里,忽然想起多环族人结仇之事,暗道:“不好!”刚把眉头一皱,心中寻思,忽见鹦鹉由左侧崖顶天空中飞鸣而来。灵姑、王渊大为欣慰,忙舍山人,迎上前去。

  鹦鹉晃眼飞临二人头上,方以为它下会下落,谁知鸟翼一侧,竟自翩然飞下。灵姑忙把手一伸,轻轻落在腕时之上。灵姑一面抚弄它的雪羽,一面问道:“你飞往哪里去了?叫我担心一早晨,当你不回来了呢。吃东西没有?饿不饿?”鹦鹉这次却答:“饿呀,饿呀。”灵姑方欲去取食,王渊见鸟一到,早飞也似跑回,匆匆向粮袋食盒中抓了几大把,用衣角兜了跑来。灵姑令放路旁平石之上,随走过去。鸟似饿极,立时纵去,一路乱啄,只捡那素粮吃,荤的一口不沾。王渊又给取了点水来,鹦鹉连饮了几口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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