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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济目光被牛挡住,不曾留意前面,忽然看见乃父提前回家。彼时年幼顽皮,乘着大人下地耕作,借放牛为名,赤着一双小泥脚满处乱跑,人被太阳晒得黑炭也似。因是村农人家儿童,没有玩具,郝家祖训,向例不杀耕牛,老牛多么衰弱无力,也念着它一生劳苦,出力甚多,照样好好喂养,死后掩埋,从不食肉剥皮或是出卖,平日照顾又极周到。郝家的牛也似明白主人心意,十分忠心,又是驯善又耐力作,这是一条老母牛所生。

  郝济生来力大,从四五岁起,便经父母诱导他练武功,体格强健,一见生下小牛,爱如珍宝。那牛日久也成习惯,由他抱出抱进。这时,为了母牛有病,另外一条壮牛正在耕地,他便背着家人,准备把小牛领去吃草,捧在手上走了一段,刚刚放落,瞥见乃父侧面走来,刚喜呼了一声“爹爹”,想起乃母平日不许玩牛以防弄伤腿脚的警告,方要开口掩饰。金标见他周身灰泥狼藉,小牛却被涮洗得干干净净,一张紫里透红的小脸,上面嵌着一对黑白分明的亮眼睛,望着自己,又是欢喜又是惊疑神气,便将泥手拉住,小牛任其自在吃草。

  父子二人同回家中,放下所挑行李包袱,问知家人均已下地。全家上下通没一个闲人,走了半年多光阴,反倒积了七八担粮食,又买下一条壮牛,心颇高兴。好在隐居以来,什么事都是自己动手,出门回来,乃子年已十岁,生火煮饭、各种杂事俱都来得,便不令去通知家人,以免耽误农作,一面劝说。等郝济从头到脚洗个干净,换上一身粗布短衣裤和一双新草鞋,再将途中友人所送礼物,是幼童能玩能吃的,取将出来,令其随意食用玩耍,一面把行李铺盖打开,分别安顿。

  金标对于爱子虽不打骂,并不姑息护短,教起来最有耐心。郝济对于父亲也最亲热听话。金标等他吃完,搂在怀中,问长问短说了一阵,便问他这条小牛怎抱得动,何时开始。郝济答说:“那牛刚生时只三十来斤,并不甚重,因为爱它,常时抱了出进。后被娘知道,骂了一顿,隔了三天未抱,便觉有些费力。近日地里事忙,小牛因我从小抱它,十分亲热,我瞒了娘偷偷抱它,过了半月,想是抱惯,我又正练硬功,牛长越大,已有七八十斤,抱将起来反不吃力,还能将它的脚举起呢。”

  金标回顾小牛,已跟了来,立在窗外,不住摇头摆尾,似想爱子出去。郝济又说:“起初抱牛,娘并不管,只嫌它跟出跟进,又撞坏过两只碗,连打过它两顿。虽然不敢追进门内,除非将它系住,只一见我,不论相隔多远,便追了来,因此才不许抱。如非家中人都有事,连小牛都不叫我放了。”

  金标笑说:“此牛果然可爱,但你那样抱法不对,一则费力,二则牛一长大你便无法将它抱起。我看你这八九个月的工夫,力气长了不少,如其得法,决不至于脱力。少时间明你母和舅母她们所传武功和所教的书,我再指点抱牛之法。从此改抱为举,教练出一条聪明的牛,非但好玩,也许还有别的用处。你如能够一天不断,无论多忙,每日举了这条牛来去三四次,走得越远越好,我不令你娘打骂,还给你做新衣服新鞋,你愿意么?”郝济不知乃父想借每日抱牛出放,练那金刚神力,自然喜出望外。

  金标夫妻见面,草草谈完前事,便各安息。次日一早,忽然接到一封书信,乃是二贼具名,大意是说,金标为人忠厚信实,始终守约,不曾对人吐露一字。盛情甚感,将来有缘,必当登门拜谢等语。

  金标才知二贼心深已极,自己走后,到处都有他的耳目窥探自己言动,且喜平生言出必践,从不欺骗。这次觉着事关重大,微一疏忽便有许多人家败人亡,为此苦心孤诣,任劳任怨,处处委曲求全,非但事情真相没有向人泄漏,便那几家镖行事主,也是自己和所托有情面的人再三分头劝告,只将所失镖和财物如数取回,从优抚恤死伤人的家属,不令追根,一面告以利害,说:“这两个恶贼虽极可恨,但有许多牵连,不这样和平了结,乱子闹大不可收拾,真要报仇也非无望,只不可跟踪搜索贼巢下落,如与二贼狭路相逢,自信必胜乃可下手。如肯听劝,就此罢休,失物约好日期交还,决无短少,否则我便不再过问。”这班镖师事主听出利害,见自己都是这样说法,只得一口答应,连那请有能手的两家,因费了多少心力毫无所得,忽然有人代为办到,占了现成。本领高的不好意思,又是多年老友,自无话说,本领差的更不必谈。事经公议,不许违背,始终都由自己一个人暗中主持,连所约几个老友虽然得知详情,也未与贼真个对面,为想二贼改邪归正,并免互相凶杀,用心细密,无一处不代防到,虽没料到世家子弟甘为盗贼,并还估恶不俊,丝毫不念自己保全他二人身家门第和手下徒党性命的苦心,反而结仇不解,偏又是太极门中后起之秀,好端端人已归隐,又为别人材此强仇大敌。

  心中本在愁愤,觉着好心没有好报,越是这类富贵人家出身的盗贼越是阴险凶毒,不知好歹,想起有气,忽接此信,看那意思,分明二贼业已有些感动,就要寻仇也是将来之事,分手时节又曾施展本领,二贼那样心高气做,决不好意思转寻别人,代为报仇,对付我一个老头子。对方深浅虽不尽知,就这几次相见,暗中留意,也曾看出几分,无论他师长多么高明,终久吃了酒色荒淫的亏,想要追上自己,也非三两年内所能办到,这类纨绔恶少哪有长性?走时取巧,十九不曾看破,必有戒心,知道报仇太难,本身又不肯下苦,又是丰衣足食的富贵人家,日子一久,顾虑大多,决不舍得与人拼命,多半就此冷淡下去。想到这里虽已心宽许多,但因自家隐居在此,除却几个至亲好友,连相识多年的人都不晓得,刚到家第二天,对头便有信来,到底可虑,又恐家人知道惊慌,只得暗中留意,一面鼓励爱子用功习武,日常都在戒备。

  光阴易过,一晃好几年,始终没有动静,觉着以前所料不差,虽担了几年的心事,且喜爱子小小年纪便得家传,因是从小练起,禀赋体力比自己幼时要强得多,就这几年光阴,已练有一身极高的本领,就有对头寻来,父子二人也能应付,常时想起高兴,忘了年纪越老,虽然练功不曾间断,到底无什进境,好在平安无事,也就放开。

  这年有友来访,谈起二贼自从那年一会之后,从此销声匿迹,大家均觉奇怪。一晃数年,业已无人再提。中间有两个仇家想为死人报仇,一个费了两年心力不曾寻到,就此回乡拉倒。一个在充州访查了三四个月。忽然失踪,二贼也始终连手下蒙面的徒党都无一人出现等语。

  金标闻言,料知那二贼的仇家,一个知难而退,一个必已送命,回想前事,心方一惊。姚顺忽然绕路赶来送信,说前年路过拜望之时,因见二贼朝中有人做官,洗手之后专一经商,收买田产,财势越来越大,谁也不知他们做过强盗,方想这两个恶少杀人颇多,如今把做强盗的本领方法改为压榨平民,虽然享受豪奢,天道无知,令人不平,江湖上却少了一伙不通情理、心狠手辣的恶贼。也和金标一样看法,对方只是一味荒淫奢侈,不会再有寻仇之念,从此可以放心。新近忽然听说二贼不知为了何事,受朝中大官亲的连累,所有财产全被抄没,还要擒人问罪,总算逃走得快,除一些男女下人和寻常亲族而外,二贼妻妾子女连后庄园中那伙男女徒党都同逃走,不知去向。风闻当地官府和他勾通,事前送信不算,还受他的挟制,好些传说。

  金标闻言不禁大惊,跌脚叹道:“我弟兄从此多事了!”姚顺问故。金标答道:“二弟,你也老江湖了,如何这等粗心!当初我因二贼残忍凶毒,又是那等富贵人家出身,还读过书,文武两途俱都来得,真比寻常绿林中的大盗厉害十倍。依我本意,原想除此大害,并为那些死难的人报仇泄恨,想来想去,均因他们财势太大,我又归隐的人,一时顾忌太多,存了一点私心,以为这等做法比较稳妥,只要这两个恶贼受过这次教训,想到他身家性命的危险,知道改悔,便可平安下去,免得事闹太大,牵涉人多。当此官贪吏污、恶霸豪绅到处横行之际,我们就将二贼除去,双方真要破脸,也必伤亡不少人命。二贼也有许多亲族,还不算在其内,万一钱可通神,仗着朝中有人,互相勾结,反咬我们一口,更不知有多少人受那家败人亡之惨!我连想了两日夜方始决定,只将所说镖车讨还,给他一个警戒了事。事后想起,日常都在悔恨,以前不该私心太重,只顾自己安危,希图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免得把我牵连在内,还累旁人受害,结果非但便宜了两个万恶滔天的狗贼,照二贼送客时情景,分明和我结怨甚深,已是恨毒,将来非报仇不可,早晚终是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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