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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五


  绛雪聪明不在瑶仙之下,练会一身武功,相貌身材也颇美秀。畹秋母女均爱怜她,不似寻常人家丫头看待。瑶仙与萧玉相爱并不瞒她,反带她同来同往,遮掩外人耳目。因常随少主往萧家去,日子一久,不觉爱上萧玉之弟萧清。心想:“欧阳霜出身也是丫头,居然会做了村主之妇。全村俱是避地之人,不论世俗贵贱,只要男女双方愿意,就可通行。”于是便用下心思,想勾引萧清。无奈她本人年纪甚小,萧清比她更要小了两岁,童子不识风情,又一心一意想随叔父萧逸练童子功,简直没有把她看在眼里。她又胆小,不敢径求主人给她出力,闹成个片面相思。主仆感情既好,她也忠心为主。对畹秋近来举止神情,本已看透两分。见畹秋天明前好好出去,忽然受伤抬回,母子背人哭诉,便料东窗事发,难以收拾。一会,村中元老派人传书,看出畹秋母女神情更是不妙,好生愁急。后来奉命去萧玉家中探看魏氏动静,本心还想乘机向所爱的人献点殷勤。人没走到,便见村中老少人等,三三两两由萧家那一面踏雪走来,多半都是边走边说,面带恨恨之色,不似出门拜年情景。她人机警,知事若坏,自己主人更是要犯,恐被村人看破行迹,忙往树后一躲,想等人走完以后再去萧家探问。不料去的人还未走远,又有赶了来的,有时两下里对面路遇,说不几句,便随着忿忿咒骂起来。隔远听不真切,仿佛还带着萧元和主人名字,不仅魏氏一人。急于想知点底细,回去报信,偏生来往萧家的人出入不绝,却看不见萧清弟兄二人送出,不敢冒昧走进。心方焦急,忽见萧逸带了二子一女和使女秋萍各乘雪橇,如飞赶来,后面还跟着几个门人子侄,到了萧家门首,陆续走进。这一来,连那先走在路上的村人,俱都去而复转。秋萍乃另一家随隐亲友的世仆之女,因她长于女红,做得一手好菜,二娘死后,萧逸特向那家借来服侍两小儿女。比绛雪长有五六岁,平日甚是交好。

  这群人走过时,绛雪见萧逸忽然回头,朝自己藏立之处看了一眼,疑心被他看破。隔有一会,秋萍独自跑来。一到便把绛雪喊出,说萧逸适才已看见,料是畹秋命她来此窥探。可速回去告知畹秋,说她和欧阳霜雪夜相遇,口角争斗,自泄机密。巧值村中长老萧顽叟,因占来年全村年内休咎,祭神以后,亲往峰上卜卦,刚到不久,全听了去。次早家庙团拜,诸长老聚仪,都说村中决不能容这等败类。经萧逸再四商请,为了保全崔、黄两家名誉,才由元老亲笔函示,令她限日自裁。本想畹秋服毒自尽,匆匆入殓,不致宣扬全村。谁知魏氏清早祭神以后,刚要往崔家去寻畹秋,商议二月间两家丈夫葬事,才出门外,忽然失心疯狂,不特自供以前三奸种种阴谋,并连畹秋用杀手暗算萧元灭口,当晚归途遇鬼误杀亲夫,一一绘影绘声从实吐出。当时大雪之后,村人出外拜年的不多,仅有紧邻郝潜夫父子正在开门,闻声赶来。因看萧清哭喊可怜,一面着潜夫去唤回魏氏大儿子萧玉,一面诸人合力把魏氏强拉进去。萧清向郝父跪求,头都磕破,鲜血直流。本想给她隐瞒,谁知魏氏好似凶神附体,力逾虎豹。只要门外一有人过,便如飞纵起,将人拦住,指天画地自供阴私。又费好些气力,才拉回去。等萧玉得信赶回,用棉被将魏氏裹起,闭置房中,出来进去已好几次。村人平日本厌恶她夫妻奸刁取巧,搬弄是非,听了当然愤慨。畹秋会作人,虽无恶感,但是村中出了这等人神共愤的事,也是一体痛骂,容她不得。可怜萧清一个小孩子,又要拦阻疯母,又要向村人哭求隐恶,如何顾得周到。还算郝老夫妻年高望重,素得人心,再四帮他求说,众村人碍于情面,当时虽然应诺而去,真给她隐而不宣的能有几个?有那疾恶喜事的,还当村主不知,竟往萧逸和诸长老家中告发,力主按着村规除此村中败类,害群之马。不消多时,就传布了多家。萧逸偏生带了子女往尊长家中拜年,不在家中。等到得信大惊赶来,事已沸沸扬扬,附近好些人家都得了信,赶往萧家打看真假,没一个不指了姓名大骂的。萧氏兄弟知道父母所行所为动了公愤,这些人又都是尊长前辈,不敢还言。所延村中懂医的人,闻信俱都不来;来了也只随众怒骂,不肯诊治,一任魏氏从床上滚到地下。人越多,她越胡说得声高。急得萧清、萧玉互相撞头跌足,抢地呼天,忿不欲生,已经急晕了好几次。众人还要赶往崔家,着村中妇女拖出畹秋,按村规吊打活埋。正拟议说畹秋元凶首恶,必须绑向村主那里,立即如法施行。还算萧逸赶到得快,一面喝止村人,新年里不可如此胡来,人已疯狂,未可据为信谳;畹秋丧夫守寡,重病在床,家无男丁,岂可越礼吵闹?事关重大,又属人山以来仅见之事,必须慎重而行。一面又命同来门人子侄分头去往各地招呼,禁止胡来。随将带来的安神药交给萧清,与魏氏灌服下去。等过了破五,病人神志清明,再按村规公审。众人自听萧逸的话,不再吵闹。萧逸来时瞥见绛雪掩伺树后,料是畹秋差来,乘进房诊病之际,众人都在外面,暗命秋萍往晤,令其速回,报知畹秋。事已大泄,犯了众怒,自己无能为力,速自为计,免得临时多受奇辱,弄巧还有烈火焚身之灾。

  绛雪闻言,吓了个魂不附体。适才又曾亲听散去的人指名谩骂,哪敢迟延,惟恐家中业已出事,气极败坏如飞跑回。见门外雪中无什痕迹,料被萧逸止住,略放点心。已经跑了个上气不接下气,匆匆换下雪橇,知事已不能隐讳,方要入门报警。畹秋心细,闻得她喘息之声,已经猜个八九,心只略惊,即行转念,呼取菜饭充饥,吃了再说。绛雪想起平日相待恩情,也甚伤心。暗忖:“她已不能再活多日,应该叫她死前享受一点。再者,小姐也还未进饮食。这一报警,何能吃得下?算计村人此时没有打上门来,危险已过,索性给她母女副宽心丸,好歹吃点东西。”念头一转,忙答道:“萧家大娘早起发烧,稍微乱说了几句,喜得无人听见,玉少爷一回去就好了。雪天无人,只郝家知道。来时,玉少爷还说,少时大娘吃药之后见好,还要来呢。”畹秋闻言,果然心神为之略宽。

  绛雪把话说完,慌不迭地走入厨下,先把酒和熏腊冷盘端出。瑶仙早把火盆添旺,榻前拼好两个茶几,杯筷冷盘一到,连忙接过摆好。绛雪又去热菜。瑶仙在床当中堆上些被褥枕头,将畹秋轻轻扶起,靠在上面。又给披上一件外衣,把脚顺好,面向床沿盘膝坐定。自己摸了摸酒壶,觉酒已热。然后笑问:“妈吃什么?我喂妈吃。”畹秋见这一桌子的熏腊都是去年十一月下旬起始,照着常年惯例,和瑶仙、绛雪一女一婢,亲手制成之物,样样精美可口。像腊腰子、腊肝、风肠、风鸡之类,都是丈夫素常爱吃的东西,往年每逢年节,一家人何等快活。尤其年下,从祭灶小年夜起,年事忙齐,一家大小带着这个心腹慧婢,四人千方百计,准备新正取乐之事。向全村人等争奇斗胜,历来都仗自己的灵心巧思,博得全村称赞。又加夫妻都是好酒量,女婢也是不弱,到了三十夜里,略去形迹,都坐在一起吃年饭。这一顿吃了热,热了吃,总要吃到天亮。接着祭神祭庙,回来吃了应景食物,欢欢喜喜上床略睡。这时不过刚起,一家又吃团圆酒。初二早起,白日互相拜年,归来随众行乐。不是赌放花炮,便是玩灯斗彩,一直要乐到二月初二,才行兴尽。至于春秋佳日,乐事尽多,尚还不在话下。谁想没有多日,都成陈迹。东西仍然摆在桌上,吃的人却少了一个。平日家庭和乐团聚惯了,倒不觉得;一旦人亡物在,满目凄凉,自己更是身败名裂,途穷日暮,怎不难受?刚在伤心,眼圈一红,忽见爱女侍奉殷勤,佯欢劝饮,越发心酸怜爱。念头一转,暗忖:“这是什么时候,她已一天水米不沾,怎还勾她伤心,不叫她吃顿好饭?”忙抑悲怀,装作满脸笑容,答道:“乖儿,我只是受了伤后,雪中受了点寒,服药后,养了半日,已好多了。乖儿,陪妈一同吃吧。你已一天没吃东西,妈心痛极了。你是我乖儿,就听妈话,多吃一些。妈正饿呢,你要不吃,妈一担心,也吃不下了。”可怜瑶仙既痛乃母,复悲亡父,心如刀绞。因想乃母进点饮食,强为欢容相劝,自己哪里吞吃得下?心知乃母慈爱,又不敢露出,只得陪同吃些。母女二人都是一般想起伤心的事,眼泪尽往肚子里咽,除了互相催食催饮之外,恐怕勾起伤心,谁也不敢提一句别的话。局中人的酸楚,真非笔墨所能形容。

  母女二人吃了许多空心酒,菜却只动少许,悲急之余,食眠两乖。那大曲酒性又烈,如何能够禁受,都觉腹内发空,烧得难过。瑶仙只是晕沉沉地欲呕。畹秋毕竟心肠较狠,一有醉意,胆气大壮,几乎忘乎所以,更不再想伤心之事,渐觉腹饥难耐,连声喊饿。刚想命瑶仙去至厨下,有什现成热好的东西,快先端一两样来,绛雪已忙得披头散发,用托盘热腾腾连饭菜,带糕点面食,端了十几大碗进来,两个茶几全都摆满。绛雪说声:“大娘、小姐请吃,还热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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