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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何异先请三人随意落座。一僮打了手中,端上漱杯,一僮便到室外峰脚下,将风炉上双耳铜吊取到阶前放下。尧民见那铜吊形如大肚石鼓,四边俱有篆文,双环无嘴,盖有通气验水的活眼,知是用极讲究的隔水煮法,知主人精干此道,以上宾之礼相待,忙起致谢。何异见他内行,越发高兴,手微一摆。前僮便走向室角茶具架上,取了一把形式古雅的紫金砂壶,走下台阶,忙忙奔去。另一僮便将铜吊水盖往上一提,跟着一把砂壶随手而起。新民坐离门近,见那砂壶也是定制之物,用玉根做成方形把手,煮水时恰好可以嵌在铜吊盖底凹槽以内,为免烫手,盖、柄也似黄色玉质所制。小憧提水进屋,随将门侧矮条几上原放的宜兴壶盖打开,三起两落,倒水下去,将盖盖好,取过一个茶盘,上放五具明瓷细碗,先将茶倒去一杯,重又加水,略隔分许,一一斟捧了敬客,动作甚是敏练,事完退下,将壶中余水倒入吊内,退出门去。

  尧民等三人一尝那茶,果然色香味三者俱胜,知是明前嫩芽佳制,各自赞美。何异见尧民擎杯微笑,直夸水好,便知他不以茶为尽善,笑答道:“此茶只是龙井春芽,只供远来解渴之需,不值高人一品。这水却是本山白雁峰顶小天池中灵泉,经老朽每年冬至先期涸干石池,然后亲率家人憧仆挑了砂瓮,由后半夜交子时起,用竹制汲管,对准池底七个小泉眼汲取人瓮,缒下峰来,平抬回家。按着汲取时刻,标明封识,原瓮不动,埋人地底。大小三百余器,逐日取用,以子时所取者为最佳。只惜泉源不畅,一个时辰所得,不过一二十瓮。老朽嗜茶成癖,不遇知音,轻易不以款客。山泉乃灵石法乳,每年只冬至后半夜起十日前后,旧泉渐涸,新髓初生,是其精华所萃,真比金山、惠山二泉尤胜。十日以后,泉源日畅,涨满全池,虽比常泉尚佳,与此不啻霄壤之分了。三公所饮尚系未两日所汲,既遇知音,当以同享。适才已命小僮锄烟往汲当夜灵泉,理好茶具,以备三公评赏。远来腹饥,请先人座小酌吧。”

  说时,另有二憧端了食盒酒菜放在圆桌上,来请人座。贤主佳宾,更不客套,随意坐定,主人举杯劝饮。良夫见样数不多,肴酒精美,桌旁虚着一份杯筷,连座未撤,方欲动问,何异已先说道:“少时还有一位老友要来共饮,到时早晚无定,山野之人脱略已惯,请各自先用吧。”良夫心中一动,忙间:“此公何人?”何异道:“此人性情古怪,老朽暂不为之先容,等到见面再谈吧。”良夫不便追问,只得住了。何异随把谈锋又转到茶上,由选茶谈起,直谈到采摘焙制、洗泡烹煮,以至于汲泉养水、火候茶具,一炉一炭之微,条分缕析,无不精绝微妙。尧民望族显宦,久居大江南北产茶名区,于茶尤有夙嗜,平日极为讲究,闻言也愧弗及,倾佩不已。

  四人正谈得高兴,忽听门外有人笑道:“都要像你们这样吃茶,人都麻烦死了!”跟着湘帘起处,走进一个身材短小的中年人来。尧民等一看,正是屡次深夜投函拔刀相助、自称泥中人的那位侠士,连忙起立为礼,称谢相救之德。泥中人一旁还礼,笑答道:“我虽山野之人,三位也非俗宦,主人有的是美酒名茶,何苦多此一番俗套,耽误清谈?我已忙了半日,这份空着的杯筷,定是主人为我备下的。我们仍各坐下,且吃且谈如何?”三人知道这类风尘异人多半脱略形迹,便道“遵命”,各自归座。何异给泥中人斟满一杯,笑问:“老弟事体如何,停当了么?”泥中人道:“自从那年在此分别,已有四次过门不入,今日你却料我必来,我的事想必也早在你的算中了?”何异笑道:“那个自然。你此次帮了新朋友的忙,又为故人报了大仇,真乃快意之事。不过那贼是姜家内弟,照今日算起,连我也沾了亲,你的手脚做得干净么?”泥中人道:“做得干净,还会落到你的眼里?今日到此,原为向你打个招呼,并请你会会我这三位朋友,代作一个东道。我早就想往华岳、太白两山一行,满拟把他三位送到永康即可动身,不料会有一点波折,说不得只好去永康虞老先生花园中暂住些日子再定行止了。”

  何异略微沉吟,笑道:“司空老弟,你一向行踪诡秘,不肯以真姓名示人。魏兄适才问我,未曾奉告,难得你自要往虞公家下榻,我想世上哪有主人不知来客姓名之理?你们相交在前,还是你说,还是我代说呢?”泥中人也笑道:“你真老奸巨猾!人家与你谈正经,却拿闲活打岔。我和他们三位此去相聚,非三五日可了,什话都说,不必忙此一时。我只间你,令新亲可知今晚之事是我做的么?”何异道:“凭你老弟,还忌他不成?”泥中人冷笑道:“适在路上,见他儿子同他外甥野地里过手,魏兄轿夫不合叫了一声‘好’,乡下人晓得什么,他竟恼羞成怒,意欲横行。我往劝阻不听,吃我一手一个挟去交他以后严加管束。我如忌他,也不在他嫁女儿的好日子给他难堪了。投鼠忌器,此人又喜迁怒,你晓得么?”

  何异一旁劝着酒菜,随口答道:“我怎不知他为人?今晚的事对你一说,就不足奇了。今晚为了酬客,并未出门,事先也并不知你来。因有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本是看了一门好亲,赶来给我送信,不想来晚一月,小儿已然聘定姜女,今日恰好完姻。他还后悔,早有此心,为何懒散,直到听说女家要移居才行起身,迟了数月,误此良姻。姜女虽然不差,比他所见之人却有逊色,说过也自拉倒。我和他原是背人私谈,说完正要请他入席,忽又说起他到时天近黄昏,在山口内遇见那两个败类,掩身林石后面取出于粮酒肉在吃,行藏鬼祟似有用意。他原见过二贼,深知来历,以我隐此多年,恐怕于我有什么鬼谋,也把身形隐起,暗中查听。才知二贼不是为我,老姜也洗手在此,乃是受了老秃驴之托,专为行刺虞老先生三人而来。老秃驴因被能手伤中要害,逃出不远,自知难活,打算寻一山洞藏身等死,巧遇二贼。这厮在活这大年纪,只知对头名叫彭谦、康成,乃五老门下,用内功伤他那人,竟没看出是谁。说完受伤经过,便托二贼往闽抚那里报信,再去行刺,先给对头一个难堪,然后寻找他的爱徒孙壁,探听仇人姓名来历,约请能手报复。二贼听那对头是五老门下,又有仇人康成在内,同病相怜,更想借此结交孙壁,于中取利,增长声势,立时应允。偏有急事在身,耽搁了两日,等把事办完一商量,这几个对头俱是有名人物,老秃驴尚非对手,何况自己?便那保暗镖的也不好惹。好在事无人知,打算变计行事,只给孙壁送信拉倒。因他姊丈在此,多年未见,绕道来此看望。冤家路窄,昨晚宿在前途店内,遇见虞公主仆四人,容貌、口音颇与老秃驴所说相似,半夜往窗下偷听,果然不差,并听出与镖师们早已分路。心想五老门下均尚侠义,决不甘为达官显宦所用,必是镖师请来。现既分路,杀这几人,岂不易如反手?这一来,不但给对头种下祸根,还可挟制闽抚,得他一份重酬。镇上人烟稠密,不便举动,算计此问必由之路,又从轿夫口里得知客人心急赶路,特地到此,就着野意吃喝个饱,静等三位过时下手。不料老弟忽然同一小孩出现,借着讨酒吃为名,将二贼逗急动手。二贼俱吃小孩打死,移尸化骨。他见你二人分路走去,才到我家。我已料你这次要来,随后小徒殷铭又来说你要我准备食宿,代延佳客,越发知你必来无疑的了。”

  泥中人道:“原来还是这样,我当你真有什玄妙处呢!老醉鬼想必还在这里,我代他把昔日大仇一掌打死,适才为何掩掩藏藏,不肯见人,是什么原故?”何异道:“他一见你,便知老秃驴死在你手。这厮年已近百,仗着双环十三钹,不知伤害多少英豪之士!近十年间,自知树敌太多,青城、峨眉两派门下誓欲杀以除害,川、湘等地难于容身,潜来江南匿迹销声已久,不料仍有今日。如论武功,目前休说除他,连和他能打对手的都没几个,不是你是谁?”泥中人道:“那不一定。你是不常出门,现在各派中后起之秀尽多着呢。”何异道:“话虽如此,毕竟火候还差,你去永康,能住日子多么?”泥中人道:“这也到时才能定准。醉鬼何在,何不请他来此一谈?”何异道:“他此时代我在作主人呢。你只去永康,他必前往寻你,此时不见也罢。”泥中人笑问:“何故?”何异答道:“少时再说。只顾和你一人谈话,连客酒都忘敬了。”说罢斟酒,二人更不再谈前事。

  尧民二次称谢,请问姓名。才知泥中人复姓司空双名晓星,乃武当派中名宿。看虽中年,实已古稀,比起何异才小三岁,武家内外功均臻绝顶,到处仗义任侠,济困扶危,行踪飘倏隐秘,如神龙见首,不可端倪,又善内家缩骨敛神之术,貌相身材均可变易。江湖枭恶之徒死他手下的,不知多少,但知道他真实姓名来历的,百无二三。近年自悔疾恶大过,杀孽日重,屡拟寻一名山隐居学道,无奈好些世情未了,迁延至今。中间又遭了一次仇敌暗算,乘他锐身急难,由苏赴闽奔驰于炎天烈日之下,支使出两个死党,在山路要口上买了一家茅舍,在门前设摊卖茶,茶内下有极厉害的毒药,旁边用山泉浸着两个上好西瓜,将毒药抹在刀上,到时应用。惟恐不易上钩,又令一人手持收敛瘴毒炼制而成的毒砂,埋伏相待。

  毒药并无异味,按说不易觉察,谁知晓星久经事变,机智若神,过时见那敌党虽然居室衣服都与山民一样,双手却是筋粗骨健,只有浮污,并无皱纹,尤其农间卖茶略博微利,应是勤俭人家,可是舍旁耕具干泥丛积,至少数日未往田问操作,茅舍三间,不见一个妇孺。再稍留意,便看出那山民身轻步捷,许多做作。当时明白,不合艺高欺敌,意欲耍笑一番,再行处治。敌党见他端茶不饮,反劝主人,忽又放下索瓜,等举刀代切,又被拦住,说向来脾气,吃瓜须用手开,不然不香,吃后须喝缸中热茶,才能兔去肚痛,边说边吃,话多讥刺。等吃了一点瓜心,假作拿碗舀茶,又装失手,用半边残瓜暗运真力,将茶缸砸成粉碎。敌党知已看破,不动手也难逃公道,手抓袋藏毒砂,未及撒出,已吃晓星点倒,问明来历处死。挟了尸身,准备寻一僻处用药化去,免得遗害,不料敌党情知必死,诡计只吐了一半,容到晓星移尸化骨重行上路,行经山崖之下,崖上埋伏的敌党早看出他的行径,愤恨已极,乘他经过,猛将一袋毒砂全数向下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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