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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内行人眼里一看便透,葛鹰本看出小妹二目精光湛然,英芒内蕴,气质凝炼,有异寻常,分明上乘内外武功均有根底。可是听何异这番说词,从小奉侍病母,不曾离开,哪有余闲寻求明师传授?再一细加观察,此女功候竟比黑摩勒还要深纯,小小年纪能到此境,定是家传无疑。只是近数十年江湖有名之士,纵不尽识,也都知底,从没听说有这么一个姓江的,好生惊奇,便问:“此女之父叫什名字?”奚醒故意抢答道:“交浅不能言深。老何你先不许说,由他猜去。小妹不是还要做莱请他么?等到你家,是做客人是做贼,身份定了再说不迟。”

  小妹一想:“何、奚二人明知自己住在虞家,事前不曾商量,却代自己出口请客。这七指神偷,以前母亲曾说过,他与亡父还有一点小过节。父事母所深知,独这一件,生前不知什事岔过,没说结果如何。仅知他右手大拇指上多出两个枝指,武功绝伦,除亡父外,极少与之比肩。更精点穴和用那怪手练成的掌法,能十步抓空,并打伤人的要害。生性好酒好吃,滑稽玩世,喜欢偷富济贫,常和朋友以偷盗打赌为戏,本领高强,脾气古怪。每以喜怒为好恶,随心任性,不拘小节。手底更是又黑又准,最重先人之见,心以为是,决不更改。稍一勉强含混,被他识破,翻脸便不认人;又生就一对灵耳,哪怕睡梦之间,稍有动静便被听出。仇敌越来越多,谁也不愿多和他亲近。母亲因他厉害,还详说了他的形貌神情,命将来外间遇上时格外留意。何异与亡父深交,有什过节料必知道,这等说法定有用意。”醉鬼又说第二次,恐是点醒自己,不能再不答腔,随接口道:“小女子幼侍家母,学了几样粗肴野蔬,不过聊表敬意,哪有何老世叔家庖精美?但不知老前辈何时命驾?也好当晚赶回禀明家母,赶往何老世叔府上准备制办,以免过于草率,更重不恭之罪。”

  何异所说原有深意,奚醒倒是听出话里有因,才随声附和。何异见小妹慧心领悟,心中暗喜。葛鹰笑道:“我常说好资质女子难得,何况已有一半成就的小孩,不想一夜之间竟会遇见两个。我知宴无好宴,吃人嘴软。这黑头小鬼受人指使,把我耍了个不亦乐乎,未了却拜我为师。如非三年前受那死狗暗算,将我双耳震坏,也没这糟。现在樊老二那把破扇子尚未盗来,如盗不成,我算是白吃了亏,连徒弟都收不成。这个小姑娘心里灵便,都由眼睛隐隐现出,保不定你们又是打我什么主意。可是我生平偏爱像他两个这样的小孩,见时我已心许,且不管这里头有什故事,我一准等这小鬼事完,不问盗成与否,定去白雁峰何家,先做些日子酒客,走前再大偷一回,过过我的偷瘾如何?”

  黑摩勒原装不识何异,人来仍吃他的,并未理睬,听到未句,忽然喜跳道:“这酒是何家制的,我听你说过,好吃极了!不论如何师父总要带我同去,你做客,我帮着吃;做贼,我也帮偷,你看如何?”葛鹰笑道:“呸,不要脸!这里就喊师父,你扇子到手了么?”黑摩勒胸中已有成竹,料定可以盗来,笑道:“这有何难,你不用忙,酒已下肚,再等我吃完这半只酱鸭,肚皮吃饱,走还庙去,手到拿来。但是一件,我有我的手法,这次偷人东西,你们都在庙外头等,不许进去。一则省得这厮说你想收徒弟,暗中帮我;二则免得被这两个老头子学了乖去,还让那厮说我人多。”

  奚醒哈哈笑道:“老鬼,你收那小鬼油腔滑调,和你一样调皮,真像是一个炉里铸出来的,没二样货,这倒不错。几时我也收个小醉鬼,接接我的衣钵。”葛鹰没有答理,瞪着一双怪眼朝黑摩勒看了又看,正色说道:“说归说,做归做。当着外人,你活莫说太满。你如盗他不来,虽说年纪小不要紧,到底不好落场呢。”黑摩勒道:“师父只管放心。你在这里至多等到天亮,我如不把这厮破扇子盗来,你说你不收我做徒弟,我从此也不再见人了。不过扇子到手,他要追出来不认账,我却不愿和他这样不要面皮人相打呢。”葛鹰道:“那是自然,只扇子一沾你手便算他输,底下都有我呢。他定在庙里练内功,未必想到你敢当时一人下手,立竿见影,看是繁难,或者还有机会,试一试去也好。反正要到明天夜里盗不成你算输,去试试看也好。”

  黑摩勒随把手中鸭骨往草地里一扔道:“如若我不出来,不到天亮,谁也不要走去,把我戏法弄破,盗不来破扇子,却莫怪我。”葛鹰笑道:“樊老二真要把你弄死,我也饶松不了他,依你就是。”黑摩勒道:“我如被害,只能怨我没有本事。你说这话,岂不又叫他说你偏心?”奚醒道:“小鬼头,此时由你说嘴,到了天亮要不成功,我们都等在此地,看你有什面孔出来见人?”黑摩勒道:“那也不要紧。我师还没正经拜,可是他拿话绕人的本事我已学会,盗不出来自有一番交代。反正有你酒吃,你等着吧。”说完,仍把面具戴上,纵身越墙而入。

  奚醒笑对葛鹰道:“这小鬼头顽皮透顶,你将来不好好管教,留心给你现世呢。”葛鹰把眼一瞪道:“没这种事!因为举动说话像我,才喜欢他呢。实告诉你,今天在酒馆才一见面,我就把他看中了意,便今晚盗不成功,我也收他做徒弟,不过不许再管这闲事罢了。”奚醒道:“你向来做事心口如一,小鬼头有什好处?你这样看重,连为他瞒心昧己都愿意呢?”葛鹰道:“你哪知道,樊老二这次的约我帮忙,本就是当时利用,没安好心。此宝目前只有我和寒山老尼能开取锤炼。因寒山老尼精干剑术,难请,人又正派,连我都不肯强夺好人东西,何况是她?又不相识,无法请教。此外还有一人也能勉强开炼,与樊老二倒是相好。这厮偏出了名的心黑,遇上便宜六亲不认。实在无法才找的我。起初怕我不来,一意苦缠,说得满好,等我答应,渐渐露出私心,意欲炼成之后,借着我曾说过‘我非此宝主人,得后无此恒心功力去长日习练,如作防身,又用它不着,分得来也是留待有缘’这一番话,变方设计和我掉枪花,我已不大高兴。后来他往金华刘家捣鬼,我料他对我所说不实不尽,暗中跟去。一查考,才知那刘家父子为富不仁,俱是衣冠禽兽,勾通狗盗金鹏、白凤娃夫妻,想拿至亲虞某送礼,不想被隐居富春江边、化名苏半瓢的独叟吴尚看破,他和虞某新交至好,暗将狗盗图记摘去。狗子金庭玉本和他有仇,怂恿侯绍埋伏中途,老吴受了辣手暗算,不久身死。侯绍吃了目力不济的亏,误杀好友,悔恨已极,逼着狗盗夫妻从优埋葬。”

  “老吴隐居,原为抚一幼女,那情节也和侯绍伤他大同小异,误伤好友全家,意欲以此减孽补过,不想仍遭同样报应。他素称神算,不知怎的竟未算出狗盗夫妻为恐天门三老得信不肯甘休,来为老吴复仇,害怕都来不及,怎还敢来寻他义女的晦气?只恨事由刘家狗子而起,喊去责骂了一顿。都是你这酒鬼醉后胡说,被樊老二听去,知道此女已奉老吴遗命嫁给虞某,妆奁中藏有此宝。先把我约定,再去恐吓狗子,逼他写信,向虞某诈索强取。我素不肯欺压良善,何况又是故人给养女之物,当时便改了主意。只是心中奇怪,此宝另有主人,与我还是旧交,后来为人所害夺去。我因双方都是朋友,死者全家丧尽,没有后人,无从暗助为力,心虽不忿,未便出头。为防他请我开石取宝,特命人寻我几次,俱都未去。闻他得宝以后,无处寻找良工,我又坚决不去,迟延至今,已有多年不曾听人提说,怎么无缘无故到了老吴手里?想借便看看真假,故意叫樊老二先来,另约地点相见。不料侯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早探明他的行径,埋伏在彼,给樊老二吃了一点苦头,当时丢丑。我原意由樊老二自去胡闹,我自往街上买醉,等他将宝取来,看出是假,奚落他一场;如若是真,再绕着弯,原封送回。才端起酒杯,便与小鬼相遇。”

  葛鹰滔滔不绝,正往下说得起劲。忽听一声“师父”,黑摩勒已在庙墙头上现身,晃眼纵落,笑嘻嘻跑来,手里拿的正是那把铁扇子,连去带来,共总不过吃顿饭的工夫。这一来,休说小妹看了惊异,连葛鹰也都万想不到会盗得如此神速,鹞眼圆瞪,未及发话,醉鬼奚醒已先笑道:“老头,你终算有眼力,先收他做了徒弟,顶多叫人说是青出于蓝,不致再有别的笑话。要不的话,你那神偷的好招牌今夜就算倒了。”葛鹰道:“放屁!除开樊老二甘心送上,这里头必还有别的隐情。凭小鬼一人,看他那么机警聪明,不是没望,决没这么容易。你当樊老二是好吃的么?”黑摩勒暗忖:“这老头果然厉害,师叔再三劝我拜他为师,倒是不算冤枉。这事必须如此答法,才没褒贬。”便笑答道:“师父不必追问,刚才我不说么,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做贼不是什么体面事,纸老虎戳穿,一钱不值。不管我是怎么偷来的,反正我从樊老二腰间亲手解下就算成功,不信你找樊老二间去。定要追问详情,法不传六耳,没人时再说好了。”葛鹰一听黑摩勒竟由樊老二身畔亲手解下,知无虚假,又是喜欢,又是惊奇。何、奚二人原知司空晓星暗中相助,先未觉异,及听这种说法,也是暗中惊赞不已。

  葛鹰刚夸了一句:“好徒弟,你真行!”忽见庙墙上又是人影一晃,随听怒喝:“畜生小贼,快纳命来!”声随人到,箭一般直向黑摩勒立处扑来,隔老远便将双手伸出,带起虎虎风声,眼看抓到。小妹见来人正是樊秋,两下相隔十来丈,一纵即至,纵时用“飞鹰攫兔”的身法,身子往下一矮,足蹬庙墙,头前脚后,双手微拳,临快到达,倏地掌心向外,左右平分,由外转内画一圆圈,收向前胸,将力运足,再化成“神龙探爪”之势,向前发出。这等极恶毒的掌法,非内外功到了上乘地步不能施为,看神气,真力已用了足够九成,常人挨着一点固然筋断骨折,万无生理,便被那掌风击中,轻则身受重伤成为残废,重则也必震伤内腑,也难幸免。不是深仇宿恨,急怒攻心,怎会下此毒手?樊秋一面情急拼命,黑摩勒竟似没怎在意。暗道“不好”,刚想施展暗器,何异在旁已有觉察,忙使眼色止住。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小妹同仇敌忾、心念微动这瞬息之间,猛听葛鹰厉声喝道:“樊老二!真正不要面孔么?”同时又是一个声随人起。这次却是改进为退,葛鹰双手迎头往外一推。樊秋扑近黑摩勒头上尚有数尺高远,脚还没有沾地,竟在半悬中倒震出去三丈来远,落于就地,怒气冲冲指着老少二人喝骂道:“这事我不认输!扇子还我,叫这小贼畜生二次再偷,输了,我从此不在人前出面。如若不然,任你老馋鬼怎么护犊,我也取他狗命!”葛鹰本觉黑摩勒盗得太易必有原因,笑道:“天底下也有你这样厚脸皮的人,且把你那篇歪理说出来我听一听,当着众人,只讲得通也行。难得你这个年纪,多少也有过一点名头,输了赖账,还用辣手伤人,真正混账透顶!”

  樊秋怒道:“老馋鬼,少要口里不干不净!你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本来不值和你多说,你问小鬼,他可恶不?”黑摩勒笑嘻嘻道:“你还好意思说哩!我和你有什客气头,反正破扇于是我亲自由你腰带上解下来,并没假手他人,你也亲眼看见。再想抵赖,一则情理上讲不过去,二则我也没有这多工夫和无赖纠缠。亏你先前还说,让我找帮手,只盗去就算数,怎又厚脸抵赖起来?实告诉你,今晚认输一走,是你便宜,我那帮手本领比我胜强十倍,如要和他较量,你再饶上十个,也是白送!破扇于是你一生招牌,先说的话算数,你就认输拿走;此时不拿,我要它无用,明早就当路拾交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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