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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虞妻随进房内见了江母,寒暄之后,便唤下人进房服侍。春云脚大,早由别路绕回,在后房听信,闻呼即至,并把别的婢媪唤来,虞妻一一安排。一会小妹赶回,说江明随身带有衣服,去时已然换好,现在正往前门求见去了。说时,兰珍也自赶回。小妹这才说起昨晚姊弟相逢经过,兰珍惊讶道:“这话果然有边。彼时我年尚幼小,不知详情,只知他是父亲过去的兄弟,从血胞里抱来,便交给寄居我家的天姑娘喂养。那天姑娘原有丈夫,头两年还住我家后园以内,自从带了我兄弟,便改住楼上,终年不下楼门一步,食用东西,是都用绳篮缒上,带没两年,不知怎的忽然痛哭了几天,便上吊死了。天姑娘有一次病得要死,由姓马的将他治好,都是有的。我还奇怪,怎有姓‘天’的人?原来她的名字有个‘添’字。我父亲为人严厉,房子又多,我由一个乳娘、一个小丫头带着,轻易不许到后园去。下人们都怕我父亲,谁也不敢多口,不久便遭家难,虽然不甚清楚,就我所知,却与陶世老前辈之言诸多相合,此事料无差错了。更可喜是,那块宝石,当义父临危之时,再三叮咛:‘此乃天材地宝,旷世奇珍,如能将它铸成宝剑,小妹要报父仇,易如反掌。我又遭此飞灾,命在旦夕,不能为它物色异人开铸。我死之后,可随时提醒小妹,务要随时小心,隐秘行藏,否则不但仇人知道必来加害,便被各派中能手知道,也不肯放过,定出全力,巧取强夺。’我们为此,常时想起愁烦,既恐日久泄露,宝落人手,又无处寻找良工,即便找到,外人也放心不下,难得遇见陶老前辈这样朋友至交,又有这大本领,从此免却许多担心,不消两三年工夫,便有神物利器为小妹报仇之需。我虽有弟,变成无弟,妹子却是无弟变成有弟。我两姊妹情逾骨肉,他弟即我弟,我弟即他弟,分什么彼此?岂不是梦想不到的喜事么?”正谈说间,春云来报,说:“老爷同江少爷来了。”兰珍笑道:“我只顾说话,脸还未洗呢。我到后房梳洗完毕再来。”小妹一把拉住道:“兰姊,怎么出阁不几天,就有许多做作?明弟待不一会还要走,这又不是外人,在这里梳洗不是一样?”

  说时,舜民已领江明走进。众人见江明生得那般丑怪瘦小,都觉可笑。小妹忙拉他到江母面前,说道:“这就是阿娘。”话未说完,江明早扑地拜倒。江母行家,看出他人虽瘦小,筋骨坚实,行动矫健,知是从小受了高明传授,功力不在小妹以下,想起去世丈夫,不禁悲伤交集,一面伸手相扶,口喊“乖儿”,两眼眶早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泪来。小妹知老母想起前事伤心,也自悲苦,忍泪劝慰道:“有这好一个兄弟,以后光大门庭,继承先人之志,还难过作什么?”

  江母当着一屋的人不便深说,勉强把泪止住,先命小妹代为引见诸人,然后拉着江明的手温言问道:“你陶老恩师、司空世叔,俱是你父亲生死患难之交。只为你父晚年被梵僧的妖言所愚,误习邪道,他二人苦劝多日,后以绝交相挟,你父口应心违,不肯听信,才致分离。自他二人去后,你父越发闹得不像,终于身败名裂,死在仇人之手。以后多年,不通音信。我因你父在日,交遍天下,当世贤豪英侠,十九都有交情,死时身边还随有些日夕相聚的朋友,都怕仇敌厉害,仅仅内中有一个姓秦的,嘴上能说,才保得全尸回转,余人竟是坐观成败,无一出手。死后多年,平日那多好友,除何异世叔外,竟没听说有一人为他报仇的。我还当他二人看出你父倒行逆施,事体将败,借着强劝绝交,以便全身远害呢。今早你姊姊回来说起,才知他二人都是各具深心,不肯骤然下手,原有许多难处。我儿能得这等高人为师,真乃莫大福气。你父武功,幼得异人传授,独创一家,彼时你姊尚幼,生平不肯收徒,只我得了他一点真传。我因当年骤遭大变,母女二人颠沛流离,悲愤冤苦,曾于一夜之间将头发急成半白,因此得了心痛之疾。又在棺中诈死闷卧,受了湿气,百病丛生,时发时愈。幸蒙你虞家兄嫂仗义周济,买来贵药,得以全活,如今又令寄居此间,视若一“家,百般优礼厚待,处境舒适,用不着再和从先一样江边打鱼,冲冒风涛,也许还能多活几年。你恩师知我底细,他命你以后从师省母,往来于黄山、永康两地,必是想我传授你父心法,助你进益。见时可对他说,盛意我极心感,所说的话无不遵办。只我尚想见他和晓星一面,客居不便延宾,他也未必肯来这里。可请定一地点,今晚我母女自去寻他好了。”舜民最仰慕这类英侠隐逸之士,闻言忙插口道:“陶老前辈世外高人,平日要想见他,自是极难,且喜伯母在此,司空老先生也正下榻家兄后园,地甚清静。如因舍间驾临不便,何妨约他同往家兄那里,到时随请伯母同往相晤,使小侄乘此机缘拜识一番,领点教益,岂不是好?”

  江母心料陶元暇,不比晓星与尧民是生死患难之交,未必肯来,但不好意思拒绝舜民盛意,便对江明道:“这样也好,你向师父致意,说虞氏昆仲人极正直风雅,乐善好义,对他甚是仰望,亟欲一晤。后园幽静,并无外人,晓星住已多日,如能在彼相见最好。主人情意殷殷,休要辜负。你师在此不会久停,你也急于覆命,吃完早点,可速前去寻他。等规定了见面地点,看是如何,再作打算。”舜民夫妻三人同声说道:“明弟新来,与伯母、小妹骨肉相逢,话还没说几句,怎便叫走?”江母道:“小孩此来,哪能便放他走?自然要多聚些日。不过此时他师父定还有好些话要吩咐,以后往来两地,相聚日长,还是把正事办完再聚为是。”虞妻道:“那么至少也让江弟多坐一会,吃完早饭再去吧?”小妹道:“舍弟此后不免常时厚扰,也不在此一时。陶世叔行期甚速,再说家母和兰姊都没有睡,与其熬着精神相聚,还不如任他先走。等我们吃完早点补上一觉,明弟也快回来了。”舜民夫妻只得罢了。

  江明虽然心喜骨肉重逢,又得了小妹这样英侠贤孝姊姊,一面仍悬念着与黑摩勒相见,又因师父昨晚虽有两地往来之言,并未说明可以在此暂住,惟恐带回山去不知何时方能再来。正在忧疑不定,闻言知道师父叫走,母姊也不放行,甚是高兴,已不得早些回去见师覆命之后,好去寻找黑摩勒会面,当即垂手应诺。

  舜民又和他谈了一阵黄山风景,兰珍也梳洗完毕,下人端上早点。江明自幼生长黄山,日以黄精野菜、山果粗粮为食,后随师父下山,吃了些寻常食物已觉美味,几曾见过这样精美点心?再加熬夜之后腹内空虚,吃得非常踊跃。小妹心疼爱弟,知道富贵人家吃东西细致,一天点心有好几道,数量却不甚多,见他吃得香甜,连照例多做的两份都快吃完,忙把自己一碗莲心汤和一碟烫面饺移将过去,笑道:“明弟想必饿了,我这里还有一份,才吃了一点莲心,今早格外高兴,反吃不下了,一总照顾你吧。如还不够,还有稀饭呢。只是大哥和你情如骨肉,想吃就要,无庸客气,以后如有外客在座,却要放斯文些呀!”

  虞妻早已想到江氏母女和兰珍食量较大,从昨日起,便命厨子一切多加预备,以防客人喜吃,随时好添。适才听说江明一会就走,除点心吩咐多做外,暗中又命春云告知厨司加做了一样汤面,还未送到。见小妹推食与弟,忙拦道:“小妹你吃你的,还有好些汤面呢。”小妹道:“那我吃面好了。明弟吃完要走,让他先吃吧。”兰珍抿口笑道:“就这点,他也不够呀!这烫面饺做得特别好、你和明弟分着吃吧。”江明嘻着一张丑嘴,笑道:“姊姊,这烫面饺真好极了!只是小些,再大一点就好了。这甜汤也好吃。我等吃面,你先吃吧。”

  小妹捡起一个,入口一尝,果然鲜腴细嫩,味美非常,便问:“是什馅子,这样好吃?”虞妻道:“其实这是寻常点心,不过猪肉、笋丁、香章、虾仁泥四样和成,厨子拌和得法罢了。那汤面倒还不错,适才叫厨子再添一样。他说汤已隔夜吊好,只有这个快些。做面以前,先用鸡鸭隔锅吊汤,撇去浮油,再用顶上口蘑和瘦金腿腰峰布包吊浸在内,文火煨上些时,将渣弃去备用,借那火腿卤味,不用点盐。那面也与外间不一样,用鸡蛋清和,不加滴水,褂得极薄,切成分许宽、四寸长条,先放滚水内煮个半生,再放原汤煮熟,好使汤味浸入面里,汤仍是清的。吃时另备四个小碟,看是一碗清汤面,厨子却要费不少事。我夫妻并非省钱,因要糟蹋不少东西,如是待客也还可说,一个点心,何苦暴珍天物?轻易不叫他们做,本为伯母备中点用的,如吃得好,反正这次汤吊得多,再做只消和面,午后点心仍吃这个好了。”说时,春云已用朱红漆托盘端进四个凉碟,放在八仙桌上,撤出残点,换过碗筷。另有小大姐端进来一大鼓子汤面,放在当中。虞妻、兰珍分别忙用空碗代江氏母子将面挑好。小妹见那冷盘一是凉拌新笋,一是自制油菌,一是自制瓜松,一是白淡油鸡脯。雪白细瓷鼓子里,盛着淡紫色的清汤,面是又白又细,一根是一根,松松的淹在汤里,还没到嘴,便闻着一股子口蘑火腿交和的香味,全没有一点油腻,到口却是滑爽香腴,味美无比。正向江母夸好,江明已然一碗下肚,还吃了不少的菜。虞妻、兰珍均都抢着给他挑面、舀汤。小妹微笑道:“明弟,这面真好吃吧!莫说你初次出山,连我还是头一回吃到这样好东西呢。”江明嘻着丑嘴笑道:“大哥大嫂这里真好!将来我只要能常做这些东西,与娘和姊姊同吃,就好了。不过地方须在山里,好与师父一起,那地方也比这里好些。”江母叹道:“听说仇人占了我家,一切都和你父在日一样。只要你姊弟报得父仇,夺回家业,当年厨子想还尚在,只没大哥这里讲究罢了。要说芙蓉坪故居,地虽没黄山大,那里风物还不亚于天都、始信之胜呢。”

  江明先就盘问小妹仇人姓名和本身真姓、亲父是谁与旧日家乡何在,小妹只是缄口不言,一听提起芙蓉坪,立即想起在天门岛时,好似听师父和三老也曾说过,立时勾起报仇心事,忙即追问:“阿娘,芙蓉坪现在何处?”小妹看了江母一眼,江母自知失言,便叹道:“这事早晚必对你说,不过还不到时候,对你说了,无益有害。以后你往来两地,只可说作姓江,乃萧隐君门下新收弟子,别话休说!如不听我言,便不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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