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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文婴自觉言语不符,面上二红,又朝来路侧面大片树林环绕的村庄中看了一眼,便不再说,人却往前抢去。铁、南二人看在眼里,也未说破,暗中越发留心。三人面具已在天明前取掉,沿途不断有人往来,虽是各走各,不曾理会,终恐被人看破,不便和昨夜那样施展轻功飞驰下去,这样自然要慢得多。铁、南二人看出文婴先是抢在前面,仿佛走得越快越好。后知不能走得大快,又夹在二人中间,每遇对面来人必要假装怕冷,将脸遮住,头上一顶带耳皮帽两耳业已放下,便是熟人骤然之间也未必能够看出,不知怎会如此心虚。一路戒备,居然无事,也未遇人询问。

  走了一段,前面已是泉口大镇。铁、南二人俱都来过几次,非但地理极熟,并有许多相识的穷苦人家。本定去往饭铺饮食,文婴忽然提议笑说:“我们此时最好不要多生枝节,昨夜贺师叔又再三警告,这里既有相识人家,不如在他那里请其代买来吃稳妥得多。”南曼知道这些苦人都受过二人周济,一旦相遇定必杀鸡煮饭,竭诚相待,不愿扰人,笑说:“我们因恐文妹有事,特意改走别路,并未由孙庄前穿过。此镇离开孙庄已有二十余里,方才文妹所说之处业由侧面绕过。我想,大白日里,随便吃上一点起身决可无妨,何苦叫人家费事呢?”文婴问知所行并非日前所经之路,离开孙庄,又有二三十里,愁眉立展,笑说:“妹子不知相隔已远,此是一个难题,等山中事完小妹再作详谈,诸位兄姊一听就知道我的苦楚了。”

  二人点头,见正吃早饭时节,天又太冷,路上行人极少,前面镇上却甚热闹,便不再开口,同往内中一家较大的酒楼之中走进,铁笛子笑说:“我们近来实在俭省,难得事已办完,恰巧遇见良友,理应慰劳,并与这位小兄弟接风,大家多吃两杯如何?”二女均是男装,闻言会意,同声赞好。铁、南二人更因平日生活清苦,只管取有大量不义之财由手上经过,全都作为救济穷苦之用,和自己山中带出来的盘川分得极为清楚,从不妄用分文,照例每次事完都要自己犒劳,又和文婴初次相见,吃这第一顿酒饭,由昨日起连动手带奔驰了两夜一天,以前日夜劳苦还未算上,也实劳苦饥渴,知那镇集往来要道,比文婴方才所说的一处要大得多,特意远走十来里准备饱餐一顿。再赶半日,仗着冬日天短,到了黄昏另觅宿处,睡他一个好的。恰巧时候还早,刚刚上座,三人一到,便在楼上寻了一个单间的雅座,喊来伙计,各人要了一两样喜吃的菜和当地特产的黄酒。

  刚刚坐定,便听楼梯响动,酒客越来越多,连外面敞间也被坐满。三人在酒菜未来以前偷看外面,都是寻常商客,先未在意。吃了一阵,又有一人上楼,文婴还不怎样,铁、南二人久经大敌,一听便知步履之声有异。铁笛子手攀帘缝往外一看,见是一个头带金箍的头陀,身材高大,貌相也极威猛,手中拿着一柄禅杖,约有大酒杯粗细,像是钢铁所制,看去十分沉重。因客位已满,斜对过有一单间又恰有人定下,经伙计一说,便靠着后窗觅了一张小桌坐下,跟着要了许多酒菜,照样大鱼大肉,酒量食量全都过人。一路大吃,吃得旁坐酒客俱都朝他偷看。

  当地是个官路大道,水陆要冲,这班商客常年往来江湖,多半眼亮,谁也不曾开口,各自看了两眼便回过头去。店伙对他更是恭敬,一呼即至。头陀一路大吃大喝,始终旁若无人。因上来人多,不曾看清,后又背朝三人这面,更看不出他的面目。南曼见一个出家人这等行径,料非好货,意欲借故出外窥探,被铁笛子一把拉住,低声说道:“我们回山心急,已不打算多事,好在明春还要来呢。”正说之间,店伙恰巧走进,铁笛子低声一问,伙计悄答:“这位师父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此是水陆要道必由之路,过往的人哪一类都有,你老三位都是出门人,随他去吧。”说完走出。

  门帘起处,瞥见楼上又有两个华服少年走进。文婴刚刚探头外望,忽然缩退归位,铁、南二人也看见了一眼,觉那二人少年英俊,仿佛那里见过。再看人已走往东小问雅座之内。跟着又走进三个,年纪最大的不过四十来岁,余均少年,看去全像练过功夫的人。三人也吃得差不多,文婴忽又催走,铁笛子随即会账起身。出门时节,文婴业已先行,由人丛中穿过,快要下楼,铁、南二人因想就便看那头陀一眼,见楼上伙计往来忙乱,酒客纷纷来去,刚立得一立,伙计一声高呼“送客”,头陀恰巧回过脸来,朝二人看了一眼。

  二人见他面如黑枣,又吃了几杯,越显得黑中透亮,前额宽突,深眼大鼻,阔口朱唇,两颧高起,一双浓眉紧压眼上,又阔又长,快要连成一字,二目凶光闪闪,形态更现狞恶。二人本意不愿多事,见对方也似不曾留意,便在店伙谢客欢送声中走往楼下。南曼在后,瞥见东小间雅座门帘微动了动,只当偶然,一心专在头陀身上,只顾寻思记那形貌,就此放开,也未再和同伴提起。到了门外一看,文婴正在前面道旁缓步相待,面色似颇紧张,楼旁系有几匹马,南曼悄问:“我们情同骨肉,你到底有什为难的事,方才见什可疑形迹么?”文婴忙答:“南姊不必多疑,将来自知。”南曼看出她神情有异,分明方才楼上有什发现,疑与头陀有关,忍不住又要探询,被铁笛子止住,文婴也未再提。由此三人往前赶路。

  走到黄昏将近,正要投宿,铁笛子忽然心动,悄问:“我们今夜向一相识人家投宿,不去住店如何?”文婴首先赞好,所经也是一个小镇,地名双井铺,开着两家客店,铁笛子领了二女穿镇而过,由镇旁田间小路又走两三里,到一小村之中,寻人投宿。主人是个小康之家,本人在外为商,家中还有父母兄弟,种着几十亩田,本不在铁笛子救济之内,但他人最义气,去年救灾时先慕义商之名,到处物色求见,再和七侠无心相遇,对面一谈,越生敬仰,曾以全力相助,人也精明,前在济南再遇,曾经约定便道往访,知他人已回家过年。刚一叩门,恰巧本人迎出,铁、南二人本不瞒他,又曾约有暗号,见面便自认出,立时欢迎进去。

  主人姓宗名采臣,虽帮过七侠的忙,以前出了不少的力,也曾得到铁、南二人的好处,人又豪爽好交,双方情分颇深,无形中成了七侠的一个得力下手,常代出面奔走各地,做那救济穷苦之事。七侠照例给他川资,并不要他破费,便是这次寻他,也因日前约定在他家中相见,就便托他明春去往济南代办二人未完之事,故此宾主尽欢,无须客套。吃完夜饭,采臣知道三人连日劳倦,早代安排卧处。睡前铁笛子忽然背人将他引往外屋,谈了几句。南曼见铁笛子第一次背她与人说话,心中奇怪,笑问:“你和主人说些什么?”铁笛子笑对二女道:“事情还拿不定,我先不想打扰主人,打算到了店里抽空寻他,托上点事,便即回店安眠。谁知要进店时,忽然发现门外有两匹快马,前在来路酒楼吃饭起身时曾见同样两马系在门外,虽然另外还有几匹,看那意思刚到不久,以这两匹马最好,并还有人照看,也似主人带来。南妹下山不满一年,你曾随我在西北路上往来,又往天山去过两次,这类北天山所产异种良马想必一望而知,怎会不曾留意?”

  南曼闻言,忽然想起前事,笑说:“那马共是五匹,系在一株树下,果然有两匹最好的。方才只顾与文妹说话,那马也曾看到一眼,虽觉眼熟,不曾留意,听你一说才得想起。如我所料不差,多半还是后来东小间雅座那一伙少年酒客的呢。”铁笛子便问:“你怎知道?”南曼答说:“先上楼那两少年一望而知是个会家,内中一个小襟里面还挂着一根极讲究的马鞭子,露了一点在外面,转眼人便走进。这类异种名驹决非常人所能乘骑,全楼上人虽然不曾细看,除头陀外只有后来五人像是会家,马又五匹,刚刚合数,也许内中两人绕路走来,人已先到店里,无心相遇,素昧平生,莫非你又看出什么花样么?”

  铁笛子暗中留意,见文婴无什表示,正在出神,也未开口,笑说:“南妹料得有理,我们累了两三天,明早还要赶路,你两姊妹请各安歇,我往对屋去睡了。”南曼见天刚黑不久,虽然连日辛苦,酒足饭饱之后人并不困,便是文婴也说并不觉倦,照她平日性情,必要谈上些时,如何刚放饭碗便催安眠,心方一动。铁笛子忽将二指微伸,打了一个暗号,料知发现可疑形迹,当夜也许有事,应在二更左右,暗令自己留意,但不要别人知道,回忆前情,料与文婴有关,便将头微点,二女随即安歇。南曼见文婴也是和衣歪倒,拉过一床薄被盖在胸前,连鞋也未脱掉,并还笑说:“我真疲倦,懒得脱了,我们就这样横卧,如睡不着还可谈天,南姊你看可好?”女主人已被谢走,文婴说完立时就势卧向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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