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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回 八刀八剑


  福康安当前曾为红花会群雄所擒,大受折辱,心中恨极了红花会人物,这一次举行掌门人大会,主旨之一便是为了对付红花会。这时听了圆性的一番话,心想这姓汤的爱交江湖豪客,红花会的匪首个个是武林中的厉害脚色,若是跟他私通款曲,结交来往,那是半点不奇。

  只听汤沛道:“你说我结交红花会匪首,是谁见来?有何凭证?”圆性向安提督道:“提督大人,这匪首汤沛,有跟红花会匪首来往的书信。你能设法查对么?”安提督道:“有,有!”转头向身旁的武官吩咐了几句。那武官走向一旁方桌,翻开卷宗,取出几封信来,乃是汤沛写给安提督的信,应承来京赴会,并作会中比武公证。

  汤沛有恃无恐,暗忖自己结交虽广,但行事向来谨细,并不识得红花会人物,这尼姑便是捏造书信,笔迹一对便知真伪,当下只是微微冷笑。

  圆性冷冷的道:“甘霖惠七省汤沛汤大侠,你帽子之中,藏的是什么?”汤沛一愕,道:“有什么?帽子便是帽子。”他取下帽子,里里外外一看,绝无异状,为示清白,便交给了海兰弼。海兰弼看了看,交给安提督。安提督也仔细看了看,道:“没什么啊。”圆性道:“请提督大人割开来瞧瞧。”

  满洲风俗,遇有盛宴,例有大块白煮猪肉,各人以自备解手刀片割而食,因此安提督身边亦携有解手刀。他听圆性这般说,便取出刀子,割开汤沛小帽的线缝,只见帽内所衬棉絮之中,果然藏有一信。安提督“哦”的一声,抽了出来。汤沛脸如土色,道:“这……这……”忍不住想过去瞧瞧,但唰唰两声,王剑英和周铁鹪抽刀拦住。

  安提督朗声读道:“下走汤沛,谨拜上陈总舵主麾下:所嘱之事,自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盖非此不足以报知遇之大恩也。唯彼伧既大举集众,会天下诸派门人于一堂,自必戒备森严。下走若不幸有负所托,便当血溅京华,以此书此帽拜见明公耳。下走在京,探得……”他读到这里,便不再读下去,将书信呈给了福康安。

  福康安接过来看下去,只见信中续道:“……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夥,如能相见,一一面陈。举首西眺,想望风采。何日重囚彼酋于六和塔顶,再掳彼伧于紫禁城中,不亦快哉!”福康安愈读愈怒,几欲气破胸膛。原来十余年前乾隆皇帝在杭州微服出游,曾为红花会群雄设计擒获,囚于六和塔顶,后来福康安又在北京禁城中为红花会所俘。这两件事乾隆和福康安都引为毕生的奇耻大辱,凡是当年知闻此事的官员侍卫,已经被乾隆逐年来借故诛戮灭口。此两事又因关涉到乾隆和红花会首舵主陈家洛两人的身世隐秘,是以红花会亦秘而不宣,江湖上知者极少。十年来,福康安创痛渐淡。岂知汤沛竟在信中又揭开了这个大疮疤。福康安又想:信内“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夥”云云,又不知包含着多少丑闻隐私?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单是这一件事,提到的人便足以杀身灭族。

  福康安虽然镇静,这时也已气得脸色焦黄,双手颤抖,随手接过安提督递上来汤沛的另一封书信,一看之下,两封信上的字迹果是一般无异。

  汤沛见自己小帽之中竟会藏着一封书信,心中恍然,已知是圆性暗中做下的手脚;想是她处心积虑,买了一顶一模一样的小帽,伪造书信,缝在帽中,然后买通客店中的店伴,在自己解手或是洗澡之际,换了一顶。汤沛听安提督读信读了一半,不禁满背冷汗,心想今日大祸临头,再见他书信的后半竟尔不敢再读,却呈给了福康安亲阅,则可想而知,信中更是写满了大逆不道的言语。他心想:“今日要辩明此不白之冤,惟有查明这小尼姑的来历。”

  他侧头细看圆性,蓦地一惊:“这尼姑好生面熟,从前是看见过的。”陡然想起,叫道:“你……你是银姑……银姑的女儿!”圆性冷笑道:“你终于认出来了。”

  汤沛大叫:“福大帅,这尼姑是小人的仇家。她设下圈套,陷害于我。大帅,你千万信她不得。”圆性道:“不错,我是你的仇家。我母亲走投无路,来到你家。你这人面兽心的汤大侠,见我母亲美貌,竟使暴力侵犯于她,害得我母亲悬梁自尽。这事可是有的?”

  汤沛心知若是在天下英雄之前,承认了这件丑行,那是声名扫地,再也无颜见人,但权衡轻重,不如直认此事,好令福康安相信她是挟仇诬陷,于是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

  大厅上群豪对汤沛本来甚是敬重,都当他是个扶危解困、急人之难的大侠,虽听他和红花会勾结,但红花会群雄声名极好,武林中众所仰慕,汤沛即使加入了红花会,也丝毫无损于其“大侠”两字的令誉,这时却听得他亲口直认逼奸难女,害人自尽,不由大哗。许多直性子的人便大声斥责,有的骂他是“伪君子”,有的骂他“衣冠禽兽”,有的说他自居“大侠”,实是不识羞耻。

  圆性待人声稍静,冷冷的道:“我一直想杀了你这禽兽,替亡母报仇,可是你武功太强,我斗你不过,只有日夜在你屋顶窗下窥伺。嘿嘿,天假其便,给我听到你跟红花会赵半山、常氏兄弟、石双英这些匪首的窃窃私议。适才抢夺玉龙杯的那个少年书生,便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的书僮心砚,是也不是?”众人一听,又是一阵嘈乱。

  福康安陡地想起:“此人正是心砚。他好大的胆子,竟不怕我认他出来!”

  汤沛道:“我怎认得他?倘若我跟红花会勾结,何以又出手擒住他?”圆性嘿的一声冷笑,道:“你手脚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要是我事先没听到的密议,也决计想不到这阴谋。我问你,你汤大侠的点穴手法另具一功,你下手点了人家穴道之后,旁人无法解得。适才你点了红花会匪徒的穴道,何以大厅上灯火齐熄?那匪徒身上的穴道忽然解了,得以逃去?”汤沛张口结舌,道:“这个……这个……想是暗中有人解救。”圆性厉声道:“暗中解救之人,除了汤沛汤大侠,天下再无第二之人。”

  胡斐暗暗惊诧,心想:“她言辞锋利,汤沛实是百口莫辩。那少年书生的穴道,明明是我解的。但我只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是何人所解,但想来决不会是汤沛。”

  只听得圆性又道:“福大帅,这汤沛和红花会匪徒计议定当,假装将那书生擒获,放在你身旁,再由另一批匪徒打灭烛火,然后那书生乘乱向你行刺。他们意料之中,众卫士见那书生已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自不会防他行刺。天幸福大帅洪福齐天,逢凶化吉。众卫士又忠心耿耿,防卫周密,烛火熄灭之时,一齐在大帅身前保护,贼人的奸计才不得逞。”汤沛大叫:“你胡说八道,哪有此事?”

  福康安回想适才的情景,对圆性之言信了个十足十,暗叫:“好险!”向王剑英和周铁鹪道:“你们很好,回头升你们的官。”圆性乘机道:“王大人,周大人,适才贼人的奸计是否如此?”王剑英和周铁鹪均想:“这尼姑是得罪不得的。何况咱们越是说得凶险,保护大帅之功越高,回头封赏越大。”于是一个说:“那书生确是想扑到大帅身前来,但未能成功。”另一个说:“黑暗之中,的确有人过来,功夫厉害得很,咱们只好拚了命抵挡……却没想到是汤沛,当真凶险得紧。”

  汤沛无法辩解,只得对圆性道:“你……你满口胡言!适才你又不在厅上,如何得知?”圆性并不回答,回头向着凤人英上上下下的打量。

  凤人英是她亲生之父,可是又逼得她母亲颠沛流离,受尽了苦楚,最后不得善终。她曾发下誓愿,要救他三次,以尽父女之情,然后再取他性命,替苦命的亡母报仇。她既诬陷了汤沛,原可再将凤人英扳陷在内,但向他瞧了两眼,心中终是不忍,一时拿不定主意。

  圆性这么一犹豫,汤沛老奸巨猾,登时瞧出她脸色迟疑不定,又见她眼光不住的溜向凤人英,心念一动,两下里一凑合,认定这桩事全是凤人英暗中布下的计谋,叫道:“凤人英,原来是你从中捣鬼!你要我暗中助你取得玉龙杯,令你五虎门成为天下八大掌门之一,这时却又叫你女儿出头,陷害于我。”凤人英一惊,道:“我女儿?她……她是我女儿?”群豪听了两人之言,无不惊奇。

  汤沛冷笑道:“你还在这里假痴假呆,假作不知。你瞧瞧这小尼姑,跟当年的银姑有什么分别?”凤人英双眼瞪着圆性,怔怔的说不出话来,但见圆性虽然作了尼姑装束,但秀眉美目,宛然便是昔日的渔家女银姑。

  原来当年银姑带了女儿从佛山逃到湖北,投身汤沛府中为佣。汤沛这人外表道貌岸然,实则行止甚是不端,见银姑美貌,逼她相从。银姑羞愤之下,悬梁而死。圆性却蒙一位峨嵋派中辈份极高的尼姑救去,带到天山,自幼便给她落发,授以武艺。那位尼姑的住处和天池怪侠袁士霄及红花会群雄不远,平日切磋武学,时向过从。圆性天资极佳,她师父的武功原已极为高深繁复,但她贪多不厌,每次见到袁士霄,固然缠着他要传授几招,而从陈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砚,红花会群雄无人不是多多少少的传过她一些功夫。是以她艺兼各派之所长,加之聪明机警,能以智巧补功力之不足,若不是年纪太轻,内功修为尚浅,几乎已可跻于一流高手之境了。

  这一年圆性禀明师父,要到中土为母亲报仇,鸳鸯刀骆冰便托她带来白马,遇到胡斐时相送于他。只是赵半山将胡斐夸得太好,圆性少年性情,心下不服,这才有途中和胡斐数度较量之事。不料两人见面后惺惺相惜,心中情苗暗茁。圆性待是惊觉,已是柔肠百转,难以自遣了。她自行约束,不敢多和胡斐见面,只是暗中跟随。后来见胡斐结识了程灵素,她既感自伤,亦复自慰,自己是方外之人,终身注定以青灯古佛为伴,当年拜师之时,曾立下重誓,决计不敢有背。她见程灵素聪明智慧,犹胜于己,对胡斐更是一往情深,胡斐得此为侣,原亦大佳。因此才留赠玉凤,微通消息,但暗地里却已不知偷弹了多少珠泪。

  她此番东来报仇,大仇人是甘霖惠七省汤沛,心想若是暗中行刺下毒,原亦不难,但此人一生假仁假义,沽名钓誉,须得在天下好汉之前,揭破他的假面具,那比刺他一剑更是痛快。适逢福康安正有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举,分遣人手前往各地,邀请各家各派的掌门赴京与会。圆性查知福康安开此大会的用意,一来是收罗江湖豪杰,以功名爵禄相羁縻,作为己用,对付红花会群雄;二来是挑拨离间,使各派武学之士,相互争斗,不致共同反抗满清。她细细筹划,觉得在掌门人大会之中,先揭露汤沛的真相,再杀他为母报仇,如能在会中大闹一场,使福康安奸计不逞,那是尤其妙不可言。

  到了北京之后,她暗中数次窥探汤沛。若在湖北汤沛家中,他门人子侄固然不少,便是养在家中吃闲饭的汉子也有数十人之多,要混进府中极是不易。但到了北京,汤沛住的不过是一家上等客店的上房,圆性改作男装,进进出出,谁也不在意下。圆性偷听了汤沛几次谈话,知他热中功名,很想乘机巴结上福康安,就此平步青云,于是设下计谋,伪造书信,偷换小帽。再加上程灵素碎玉龙杯、胡斐救心砚等几件事一凑合,汤沛便生了一百张嘴,也已辩解不来。

  她原来的打算,是将凤人英也陷害在内,但父女天性,虽说他无恶不作,对己实无半分父女之情,可是话到嘴边,终是说不出口。

  汤沛此刻病急乱投医,便如行将溺死之人,就是碰到一根稻草,也是紧抓不放,叫道:“凤人英,你说,她是不是你的女儿?”凤人英缓缓点了点头。汤沛大声道:“福大帅,他父女俩设下圈套,陷害于我。”凤人英怒道:“我为什么要害你?”汤沛道:“只因我逼死了你的妻子。”凤人英冷笑道:“嘿嘿,你逼死的那个女子,谁说是我妻子?凤某到了手便丢,这种女子……”他说到这里,忽然见到圆性冷森森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不禁打个冷战,不敢再说。

  汤沛道:“好,事已如此,我也不必隐瞒。那无影银针,是你放的还是我放的?你若能放,那便射我一枚试试。”

  他此言一出,群豪又大哗起来。

  胡斐背上中针,已知那银针决非凤人英所发,当时他刀断铜棍,正和凤人英面对着,圆性进来时他心神恍惚,背心便中了银针,那定是在他身后之人偷袭。他见汤沛初时和凤人英争吵,说他“暗箭伤人,不是好汉”,始终没疑心到他身上,还道是海兰弼所为,哪料到这是汤凤二人故意如此布下疑阵,掩人耳目。

  原来凤人英从佛山镇北逃,经过湖北时曾在汤沛家中住过几天,无意中听到两个仆人谈到广东佛山的风土人情,细问情由,竟探听到了银姑之事,一加追问,赏了那两个仆人五十两银子。凤人英对银姑犹如过眼云烟,自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笑了之,也不跟汤沛提起。到了北京,竟见胡斐跟踪而来,凤人英使了不少银子,请了周铁鹪出面化解这件事。但胡斐侠义心肠,虽然锺阿四跟他无亲无故,却是死缠到底,不肯罢休。凤人英心想,胡斐不除,这一生自己终是寝食难安,当下去跟汤沛商量,怕他不肯相助,故意危言耸听,说胡斐定要到掌门人大会中来捣乱。汤沛初时还不肯插手,凤人英便提到银姑之事,暗示汤沛若不相助,说不得要将这件事抖露出来,但若汤沛能设法除了胡斐,他回到佛山重整基业,每年送他一万两银子。

  汤沛交结朋友,花费极大。他为了博仁义之名,又不能像凤人英这般开赌场、霸码头,公然的巧取豪夺,听凤人英答应每年相送一万两银子,自不免心动,再加上顾忌银姑之事败露,于是答应相助。汤沛甚工心计,足尖上靴底之中,装设有极为精巧的银针暗器,他行路足跟并不着地,足跟若在地下一碰,足尖上便有银针射出,当真是无影无踪,鬼神难测。他想既然相助凤人英,索性大助一番,让他捧一只玉龙杯回到佛山,声威大振之下,每年相赠的酬金自也不止是一万两银子了。凤人英在会中连败高手,全是汤沛暗放银针相助。他银针既细,踏足发针之技又是巧妙异常,虽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一人发觉,便连程灵素这等心思周密之人,也没看出端倪。

  不料变生不测,凭空的闯了一个小尼姑进来,一番言语,将自己紧紧的缠在网里,竟是丝毫反抗不得。危急之中,突然发觉这尼姑却是凤人英的女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这事说出来。他想逼死弱女、助拳作弊的罪名甚小,勾结红花会、图谋叛乱的罪名却是极大,两害相权取其轻,当下便向凤人英父女反击。

  凤人英也是个权谋多诈之人,一听汤沛之言,便知他的用意,大声说道:“我知道了你勾结红花会、意图不轨的奸谋,你便想偷放银针,暗中助我,卖一个好,盼望我不向福大帅揭露。嘿嘿,可是我凤人英赤胆忠心,一心报国,岂肯受你这种奸贼收买……”

  汤沛听他竟然反咬一口,料到他越说越是不堪,暴怒之下,双足一登,四枚银针激射而出,一齐射进了他小腹上的要穴。凤人英大叫一声,抱住肚子,弯下腰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圆性急忙扶住,叫道:“爹,爹……你……怎么啦?”王剑英、周铁鹪等见汤沛此时尚要行凶,一齐抢上,将他擒住。汤沛也不反抗,只叫:“冤枉,冤枉!冤孽,冤孽!”他心知福康安甚是多疑,此事纵然辩明,也决计放不过自己,何况铁案似山,无论如何辩明不了,终是自己暗中作的恶事太多,到头来遭此报应。

  圆性将凤人英扶起,只见他双眼一翻,已然气绝而死。

  厅上早已乱成一团,谁也听不见谁的说话。

  福康安心想:“这汤沛定然另有同谋之人,那小尼姑多半也知他信内之言,虽说奸谋由她揭露,却也不能留下活口,任她宣泄于外。”于是低声向安提督道:“关上了大门,谁都不许出去,咱们逐个儿审问。”

  胡斐见势不对,纵身抢到圆性身边,低声道:“快些走吧,迟了便脱不了身啦。”圆性点了点头,两人走到程灵素身旁。圆性突然伸出一指,点在蔡威胁下,跟着又在他肩头和背心的重穴上连点了两指,蔡威登时跌倒。

  姬晓峰一怔,道:“你……”圆性道:“胡大哥,是此人泄露机密,暗中将福康安的两个儿子送了回去。”胡斐“啊”的一声,怒道:“此人如此可恶!”伸足在蔡威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这一脚虽不取了他性命,但蔡威自此筋脉大损,武功再也不能回复旧时。

  混乱之中,他二人对付蔡威,旁人也未知觉。只听安提督大声道:“大家各归原座,不可嘈吵!”

  程灵素装了一筒烟,狂喷了几口,跟着又走到厅左厅右,一面喷烟,一面掂起了脚在人丛中瞧热闹。忽然有人叫道:“啊哟,肚子好痛!”他叫声甫歇,四周都有人叫了起来:“啊哟,啊哟!肚痛,肚痛。”程灵素回到胡斐和圆性身边,使个眼色,抱住肚子叫道:“啊唷,好痛,好痛,中了毒啦!”

  那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肚中也剧烈疼痛,急忙取出一束药草,晃火摺点燃了。

  那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点燃药草,原是意欲解毒,程灵素早料到了此着,躲在人丛中叫道:“毒手药王放毒,毒手药王放毒!”胡斐跟着叫道:“快,快制住他,他要毒死福大帅。”一片混乱之中,众卫士哪里还能分辨到底毒从何来,心中震于“毒手药王”的威名,料想他一出手便是下毒,何况确实人人肚痛,这时谁也不敢走近制止。只听飕飕飕响声不绝,四面八方的暗器都向石万嗔射了过去。

  那石万嗔的武功也真了得,虽然在霎时之间成为众矢之的,竟是临危不乱,一矮身,掀翻一张方桌,横过来挡在身前,只听得噼噼啪啪,犹似下了一层密密的冰雹,数十枚暗器尽数打在桌面之上。他大声叫道:“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药,和我何干?”

  前来赴会的江湖豪客之中,原有许多人想到福康安召开这天下掌门人大会,只怕暗中安排下阴谋毒计,要将武林中的好手一网打尽。须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历来人主大臣,若不能网罗文武才士以用之,便欲加之斧钺而灭,以免为除患民间,煽动天下。这时听到石万嗔叫道:“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药”,个个心惊肉跳,至于福康安自己和众卫士其实也是肚中疼痛,旁人又无法知晓。当下大厅之上更加大乱起来,许多人低声互相招呼:“快走快走,福大帅要毒死咱们。”“要命的快逃!”“快回寓所去服解毒药物。”

  程灵素在烟管中装了药物,喷出毒烟,大厅上人人吸进,无一得以幸免。这毒烟倒不是致命之物,但吸进者至少要头疼腹痛,痛上大半个时辰方罢。这一招大是厉害,不但使众卫士疑心石万嗔下毒,更使群豪以为福康安有意暗害,大乱之中,她和胡斐、圆性便可乘机脱身。

  眼见群豪纷纷夺门而走,但圆性却正和汤沛斗得甚是激烈。那汤沛实是“三才剑”的掌门人,他为人虽然奸恶,武功修为却是极高,心下恼恨圆性阴谋诬陷,一柄青钢剑招势凌厉,剑剑刺向她的要害。圆性左手持着云帚,右手舞动软鞭,也是立意要将这杀母之仇毙于鞭下。说到武功,圆性胜在鞭法精妙,汤沛却是内力比她浑厚得多,一二百招之内,实难分出胜负,只是汤沛吸了毒烟,肚腹剧痛,也道中了厉害的毒药,生怕一经使力,毒性发作得更快,加之众卫士虎视在旁,若非人人肚痛,早已一拥而上。他眼见圆性鞭法精妙,一时杀她不得,便急欲脱身。但圆性如何肯让他逃走?她事先服了程灵素所给的解药,不怕毒烟,只是对汤沛脚底所装的无影银针,却是颇为忌惮。虽然她是有备而来,云帚中安上了一块专破他镀银铁针的大磁石,但那银针究属太细,施放时又是无影无踪,绝无半点先兆,因此不敢过分逼近,只是舞动软鞭远攻。这时王剑英、周铁鹪等早已保护着福康安退入后堂。福康安传下号令,紧闭府门,谁都不许出去,一面急召太医,服食解毒药物。群豪见府中卫士要关闭府门,更加相信福康安存心加害,此时面临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背负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众卫士举兵刃拦阻,群豪便即还手冲门。自大厅以至府门须经三道门户,每一道门边都是乒乒乓乓的斗的甚是激烈。这一次大会乃是集中了武林各家各派的高手,众人齐心外冲,众卫士如何阻拦得住?

  安提督按住了肚子,向大智禅师、无青子、田归农等一干高手说道:“奸人捣乱会场,各位但请安坐勿动。福大帅爱才下士,求贤若渴,对各位极是礼敬。各位千万不可起疑。”海兰弼道:“这姓汤的是个罪魁祸首,先拿他下来再说。”呛啷啷一响,从身边抖出黑龙双杖,走向厅心,便欲攻向汤沛。

  胡斐见圆性久战汤沛不下,在这府中多耽一刻,便是多一分危机,顾不得身上有伤,抽出单刀,便也上前夹攻。汤沛大叫:“看我的银针!”胡斐、圆性、海兰弼三人都是一惊,凝神提防。汤沛猛地纵起,破窗而出。圆性和胡斐一齐跃身,待要追出,只见银光闪动,一丛银针激射而至。胡斐倒翻一个筋斗避开。圆性急舞云帚,挡住射向身前的银针。就是这么慢得一慢,汤沛已逃得不知去向。只听“啊哟,啊哟!”砰、砰、砰数响,屋顶跌下三名卫士来,均是企图阻拦汤沛而被他一一刺落。程灵素叫道:“毒死福大帅的凶手,你们怎地不捉?”众卫士大惊,都问:“福大帅被毒死了?”程灵素一扯圆性和胡斐的衣袖,低声道:“快走!”当下三人冲向厅门。出门之际,胡斐和圆性不自禁都回过头来,向尸横就地、被人践踏了一阵的凤人英看去。胡斐心想:“你一生作恶,今日终遭此报。”圆性的心情却是杂乱得多:“你害得我可怜的妈妈好苦。可是你……你终究是我亲生的爸爸。”三人奔到大门,几名卫士上来拦截。圆性挥软鞭卷倒一人,胡斐左掌拍在一人肩头,掌力一吐,将那卫士震出数丈,跟着右脚反踢,又踢飞了一名卫士。

  此刻天已大明,府门外援兵陆续赶到。三人避到了一条小胡同中。胡斐便道:“马姑娘失了爱子,不知如何?”圆性道:“那姓蔡的老头派人将马姑娘和两个孩儿送去交给福康安,我途中拦截,一人难救三个,只救了马姑娘出来。”胡斐道:“那好极了。”圆性道:“我将马姑娘安置在城西郊外一所破庙之中,往返转折,由此到得迟了,终于让那姓汤的恶贼脱身逃去。”说着恨恨不已。

  胡斐道:“这恶贼身败名裂,姑娘……你的大仇已报了一半,咱们合力找他,终不成他能逃到天边。”圆性黯然不语,心想我是方外之人,现下身份已显,岂能再长时跟你在一起。程灵素道:“福康安府中闹了这样的大事出来,少时城门一闭,九城大索,再要出城便难了。咱们还是赶紧出城。”当下三人赶向宣武门,幸好闭城之令尚未传到,出得城来,回到下处取了应用物品,牵了骆冰所赠的白马。程灵素笑道:“胡大爷,你赢来的这所大宅,只好还给那位周大人啦。”胡斐笑道:“他帮了咱们不少忙,且让他升官之后,再发笔财。”他虽强作笑语,但目光始终不敢和圆性相接。三人知道追兵不久便到,不敢在宅中多作逗留,由圆性带路,来到马一凤安身的破庙。那座破庙远离大路,残瓦颓垣,已是十分破败,大殿上的神像青面凹首,腰围树叶,手里拿了一束青草,放在口中作咀嚼之状,原来是尝百草的神农氏。圆性道:“程家妹子,到了你老家来啦,这是一座药王庙。”三人走进厢房,只见马一凤卧在炕上的稻草之中,气息奄奄,见了胡斐也不相识,只是不住口的低声叫唤:“我的孩儿呢,我的孩儿呢?”程灵素搭了搭她的脉,翻开她眼皮瞧了瞧。三人悄悄退出厢房,程灵素低声道:“不成啦!她受了震荡,又吃惊吓,再加失了孩子,三件事夹攻,已活不到明日此刻。便是我师父复生,也已救她不得。”胡斐瞧了马一凤的情状,便是程灵素不说,也知已是命在顷刻,想起商家堡中她昔日相待之情,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他自在福康安府中见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圆性,心中一直郁郁,此刻眼泪一流,触动心事,竟是再也忍耐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程灵素和圆性都是绝顶聪明之人,如何不明白他因何而伤心?程灵素道:“我再去瞧瞧马姑娘。”缓步走了出去。圆性给他这么一哭,眼圈也早红了,颤声说道:“胡大哥,多谢你待我的一片……一片……”说到这里,不知如何再接续下去。胡斐泪眼模糊的抬起头来,道:“你……你难道不能……不能还俗吗?待杀了那姓汤的,报了父母大仇,不用再做尼姑了。”圆性摇头道:“千万别说这样亵渎我佛之言。我当年对师父立下重誓,皈依佛祖。身入空门之人,再起他念,已是犯戒,何况……何况其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两人呆对半晌,心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圆性低声道:“程姑娘人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以后别再想着我,我也永远不会再记到你。”

  胡斐心如刀割,道:“不,我永远永远要记着你,记着你。”圆性道:“徒然自苦,复有何益?”一咬牙,转身走出殿去。

  胡斐道:“你到哪里去?”圆性道:“你何必管我?此后便如一年之前,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也不知世上有你,岂不干净?”胡斐呆了一呆,只见她慢慢除了庙门,缁衣芒鞋,飘然远去,竟是始终没转头回顾。胡斐坐在庙门外的一块大石之上,凝望着圆性所去之处,心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种物事,却又似什么也不想。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前面小路之上,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胡斐一跃而起,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又回来了。”但立即知道那是空想,圆性去时并未骑马,何况所来的又非一乘一骑。但听蹄声并非奔驰甚急,似乎也不是追兵。过了片时,蹄声渐近,八九骑马自西而至。胡斐凝目一看,只见马上一人相貌俊秀,四十岁不到年纪,却不是福康安是谁?

  胡斐一见福康安,心下狂怒不可抑止,暗想:“此人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清政府欺压汉人,除了当今皇帝乾隆之外,罪魁祸首,便要数到此人了。他对马一凤负情薄义,害得她家破人亡,命悬一线。他以兵部尚书之尊,忽然来到郊外,随身侍从自均是一等一的高手,我虽然只有二妹相助,也要挫挫他的威风。纵使杀他不了,便是吓他一吓,也是好的。”当下走到路心,双手在腰间一叉,怒目向着福康安斜视。

  乘马的九人忽见有人拦路,一齐勒马。当先是个四十来岁、面目清秀的汉子,说道:“劳驾!”胡斐戟指点着福康安骂道:“你做的好事,你还记得马一凤么?”福康安脸色忧郁,显有满怀心事,淡淡的道:“马一凤?我不记得是谁。”胡斐更加大怒,冷笑道:“嘿嘿,你跟马一凤生下两个儿子,不记得了么?你派人杀死她的丈夫徐铮,不记得了么?你母子两人串通,下毒害死了她,也不记得了么?”福康安缓缓摇了摇头,道:“尊驾多半认错人了。”他身旁一个独臂道人哈哈笑道:“这是个疯子,却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马一凤、牛一龙的。”

  胡斐更不打话,纵身跃起,左拳便向福康安面门打去。其实他这一拳乃是虚势,不待福康安伸臂挡架,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拿向他的胸口。他知道如果一击不中,福康安左右卫士立时便会出手,因此这一拿既快且准,有如星驰电掣,可说是他生平武学中的力作,福康安身旁的卫士本事再高,也决计无法化解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

  福康安“噫”的一声,径不理会他的左拳,右手食指和中指陡然伸出,成剪刀之形,点向他右腕的“会宗穴”和“阳池穴”,出手之快,指法之奇,胡斐生平从所未见。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胡斐心头猛地一震,当对方手指与自己右腕双穴相距约有两寸,急忙五指一勾,便去扭他两根点穴的手指,若是抓住他这两根手指,一扭之下,非教他指骨折断不可。岂知福康安武功俊极,竟不缩手,反而其余三根手指一伸,翻成掌形,手臂不动,掌力已吐。

  凡是伸拳发掌,必先后缩,才行击出,但福康安这一掌手臂已伸在外,竟不弯臂,掌力便即送出,招数奇幻之极。胡斐大骇,他身在半空,无法借力,当下左掌急拍,砰的一响,双掌相交,胡斐只感胸口气血翻腾,借势向后飘出两丈有余。他吸一口气,吐一口气,身未落地,气息已然调匀,轻飘飘的落在地下,仍是神完气足,有如渊停岳峙。只听得八九个声音齐声喝彩:“好!”

  看那福康安时,但见他身子微微一晃,随即坐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立时又回复了先前郁郁寡欢的神气。

  胡斐自纵身出击至飘身落地,当真只有一刹那间,可是这中间,两人虚招、擒拿、点穴、扭指、吐掌、斗力、退避、调息,实已交换了七八式最精深的武学变化,而且相较之下,虽是胜败未分,但一个出全力以搏击,一个随手挥送,潇洒自如,显是胡斐已输了一筹。

  胡斐万料不到福康安竟有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怔怔的站着,心中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可又掩不住满腔愤怒之情。只听那独臂道人笑道:“俊小子,知道认错人了吗?还不磕头赔罪?”胡斐侧头细看,可这人明明是福康安,只是他满脸风尘之色,衣衫敝旧,但始终掩不住他身上那股发号施令、统率豪雄的尊贵气象,如果这人相貌跟福康安很像,难道连大元帅的气度风华他也学得像?

  胡斐呆了一呆,心想:“这一干人如此打扮,必是另有阴谋,这个我可不上当。”纵声叫道:“福康安,你武功很好,我比你不上。可是你做下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我明知不敌,终是放你不过,你记住了。”福康安淡淡的道:“小兄弟,你武功很俊啊。我可不是福康安。你尊姓大名?”胡斐怒道:“你还装模作样,戏耍于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名字么?”福康安身后一个四十来岁的高大汉子朗声说道:“小兄弟,你的气概很好,当真是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胡斐向他望了一眼,但见他双目中神光闪烁,威风凛凛,显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心中油然而生钦佩之心,说道:“阁下如此人才,何苦为满洲贵官作鹰犬?”那大汉微微一笑,道:“北京城边,天子脚下,你胆敢说这种话,不怕杀头么?”胡斐昂然道:“今日事已至此,杀头便杀,又怕怎地?”

  要知胡斐本来生性谨细,并非一莽撞之徒,只是他究属少年,血气方刚,眼看马一凤被福康安害得这等惨法,激动了他侠义之心,一切豁了出去,什么也不理会了。

  也说不定由于他念念不忘的美丽姑娘忽然变成了个尼姑,令他觉得世情惨酷,人生悲苦,要大闹便大闹一场,最多也不过杀头丧命,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手按刀柄,怒目横视着这马上九人。只见那独臂道人一纵下马,也没见他伸手动臂,只是眼前青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拔剑手法之快,实是生平从所未见。胡斐暗暗吃惊:“怎地福康安手下收罗了这许多高手人物?昨日掌门人大会之中,如有这些人在场镇压,说不定便闹不成乱子。”他生怕独臂道人一剑刺来,斜身略闪,拔刀在手。那道人笑道:“看剑!”但见青光闪动,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连响了八下,他在一瞬之间,竟是连刺了八剑。

  这八剑刺得迅捷无比,胡斐哪里瞧得清剑势来路,只得提起精神,顺势挥刀招架。可是他家传的胡家刀法原也非同小可,那独臂道人八剑虽快,还是一一被他挡住。八剑来,八刀挡,当当当的连响八下,清晰繁密,干净利落,胡斐虽然略感手忙脚乱,但第九刀上,竟是守中带攻,回刀斜削出去。那独臂道人长剑一掠,刀剑粘住,却是半点声音也不发出来。

  马上诸人又是齐声喝彩:“好剑法,好刀法!”

  福康安道:“道长,走吧,别多生事端了。”那道人不敢违拗主子之言,应道:“是!”可是他见胡斐刀法精奇,斗得兴起,颇为恋恋不舍,翻身上马,说道:“好小子,刀法不错啊!”胡斐心中钦佩,道:“好道人,你的剑法更好!”但跟着冷笑道:“可惜,可惜!”

  那道人瞪眼道:“可惜什么?我剑法中有何破绽?”胡斐道:“我可惜你剑法中毫无破绽,为人却有大大的破绽。一位武林高手,却去做满洲贵官的奴才。”那道人仰天大笑,说道:“骂得好,骂得好!小兄弟,你有胆子再跟我比比剑么?”胡斐道:“有什么不敢?最多是比你不过,给你杀了。”那道人道:“好,今晚三更,我在陶然亭畔等你。你要是怕了,便不用来。”胡斐昂然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不怕鹰犬奴才!”那些人都是大拇指一翘,喝道:“说得好!”纵马而去。

  当胡斐和那独臂道人刀剑相交之时,程灵素已从庙中出来,见到福康安时也是一惊,道:“大哥,怎地福康安到了这里?今晚你去不去陶然亭赴约?”

  胡斐沉吟道:“难道他真的不是福康安?那决计不会。我骂他那些卫士侍从是鹰犬奴才,他们怎地并不生气,反而赞我说得好?”听程灵素又问:“今晚去不去赴约?”便道:“自然去啊。二妹,你在这里照料马姑娘吧。”程灵素摇头道:“马姑娘是没什么可照料的了。她神智已失,支撑不到明天早晨。可是你约斗强敌,我怎能不去?”

  胡斐道:“你拆散了福康安苦心经营的掌门人大会,此刻他必已查知其中原委。你若和我同去,岂不凶险?”程灵素道:“你孤身赴敌,我如何放心得下?有我在一旁照料,总是差胜于无。”胡斐知她决定了的事无法违拗,这个年纪小小的义妹,心意实比自己强得多,也只得由她。

  他走进厢房,只听马一凤微弱的声音在叫着:“孩子,孩子!福公子,福公子,我要死了,我只想再见你一面。”胡斐一阵心酸:“情之为物,竟是如此不可理喻。福康安这等待她,可是她在临死之际,还是这样的念念不忘于他。”

  两人走出数里,找到一家农家,买了些白米蔬菜,饱餐了一顿,在神农庙中陪着马一凤,等到初更天时,便即动身。胡斐和程灵素商量,福康安手下的武士邀约比武,定是不怀善意,不如早一些前往,暗中瞧一瞧他们有何阴谋布置。

  那陶然亭离城甚远,其名虽曰陶然,实则是一尼庵,建于辽时寿昌年间,名叫“慈悲庵”,庵中供奉观音大士。胡斐和程灵素到得当地,但见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芦苇,西风一吹,芦絮飞舞,有如下雪,满目尽是肃杀苍凉之气。忽听“啊”的一声,有一只鸿雁自北向南飞去。程灵素道:“这是一只失群的孤雁了,找寻同伴不着,半夜里还在匆匆忙忙的赶路。”只听芦苇之中,有人接口说道:“不错,不错。地匝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两位真是信人,这么早便来赴约了。”

  胡程二人吃了一惊:“我们还想来查察对方的阴谋布置,岂知他们早便到处伏下了暗桩。这人出口成诗,看来也非泛泛之辈。”胡斐朗声道:“奉召赴约,敢不早来?”

  只见芦苇丛中,长身站起一个身形矮小的汉子,说道:“幸会,幸会。只是请两位稍待,敝上和众兄弟正在上祭。”胡斐随口答应,心下好生奇怪:“福康安半夜三更的,到这荒野之地来祭什么人?”

  蓦地里听得一人长声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吟到后来,声转呜咽,跟着有十余人的声音,或长叹,或低泣,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女子的声音。胡斐听了那首短词,只觉词意情深缠绵,所祭的墓中人,显是一个女子,而且“碧血”云云,又显是殉难而死,静夜之中,听着那些凄切的悲音,心中甚是激动。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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