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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回 奉有密谕


  海老公道:“奴才是来请问太后一件事,好去回禀主子。端敬皇后、孝康皇后、董鄂贞妃、荣亲王四人,都是死於非命,主子也因此而弃位出家。下这毒手之人,是宫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来请问太后:这位武功高手是谁?奴才年纪老了,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风中残烛一般,但若不知道这件事,未免死不瞑目。”太后冷冷的道:“你一双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没有什么相干。”海老公道:“奴才眼睛虽然盲了,心中却是雪亮。”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又何必来问我?”海老公道:“还是问一问明白的好,免得寃枉了好人。这几个月来,奴才出力查察,要知道伏在宫中的这位武学高手是谁。本来是极难查到的,可是机缘巧合,无意中竟知到当今皇上的武功甚好。”

  皇太后冷笑道:“皇上的武功很好,那又怎地,难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亲?”海老公道:“罪过,罪过。这种忤逆之事是说不得的,倘若是奴才说了,死後要入拔舌地狱,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後也不免进洗脑地狱去受苦。”他咳了几声,续道:“奴才身边有个小太监,叫做小桂子……”

  韦小宝听到这裏,心头一凛:“老乌龟说到我了。”只听海老公续道:“他年纪只此皇上小着一两岁,皇上很喜欢他,常跟他比武摔跤,习练武艺。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虽然算不上第一流,但在他这样年纪的孩子中间,也很少有人及得上他了。”韦小宝听他忽然称赞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

  太后道:“明师必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海老公道:“多谢太后金口。可是这小桂子跟皇上过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输的。不论奴才教他什么武功,皇上的功夫总是胜了他一筹。看来教皇上武功的师父,那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来想去,宫裏的武学高手,也只有这一位大行家了。只要寻到了这位大行家,那么害死两位皇后,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凶手,也不难追查得到。”

  太后道:“原来如此,你远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说这番话。”海老公道:“太后说道明师必出高徒,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高徒必有明师。皇上会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游龙掌’,教他这掌法之人,多半会使‘化骨绵掌’。”太后道:“你寻到了这位武功高手没有?”海老公道:“已经寻到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的心计。你教小桂子跟皇上练武,这半年多来,便是在探访皇上的师父。”海老公叹逍:“那没有法子啊。小桂子是个阴毒的小坏蛋,奴才的一双眼珠子,便是给他用毒药毒瞎的。若不是为了要将这件大事查得千真万确,决计容不得这小坏蛋活到今朝。”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明天我得好好赏他。”海老公道:“多谢太后。太后若是下旨将他厚葬,小桂子在阴世也必感戴太后的洪恩。”太后道:“你已杀了他?”海老公道:“奴才已忍耐了很久很久,此後已用他不着了。”韦小宝又惊又怒,寻思:“这老乌龟果然早知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一双眼睛是给我毒瞎的,原来他一直在利用老子,这才迟迟不下毒手。他教我武功,完全是在察看皇上的武功,他奶奶的,早知这样,我真不该将皇上的武功如何,详详细细的说与他知晓。老乌龟以为老子死了,可是老年偏偏就没死,什么时候扮鬼来吓他个屁滚尿流。”

  只听海老公又叹了口气,说道:“主子的性子向来很急,要做什麽事,非办到不可。只可惜他虽贵为天子,心爱的人给人家害死,却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对董鄂妃却还是念念不忘。奴才离清凉寺回宫之前,主子亲笔写了个上谕交给奴才,命奴才查明是谁害死董鄂妃,不,端敬皇后,再命奴少将这凶手立地正法。”太后哼下一声,没道:“他做了和尚,还能写什么上谕麽?出家人念念不忘杀人害人,也不大像样吧?”海老公道:“奴才暗下盘算,终究不是这凶手之敌,因此才赶着要练一门武功,好跟这凶手一拚,偏偏练得急了,忿了经脉,闹得咳嗽气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没有指望。”

  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那也办不了事啦!”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辞太后,这就去了。”说着转过身来,慢慢向外走去。韦小宝心头登时如放了一块大石,暗想:“老乌龟这一去,我就没事了。他只道我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来找我。”

  太后却道:“且慢!海大富,你到那裏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将一切都禀明了太后,那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给你的事,你也不办了?”海老公道:“奴才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也没这天大的胆子,作乱犯上。”太后嘿嘿一笑,道:“你倒很识事务,也不枉了侍候我们这几年。”海老公道:“是,是?多谢太后的恩典。这些寃沉海底之事,也只有等皇上年纪大了,再来昭雪。”他咳嗽两声,道:“听说皇上擒了鳌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亲生之母为人所害,这件事也用不了等多少时候,皇上定会办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时候了。”太后走上几步,喝道:“海大富,你转来。”海老公道:“是,太后有何吩咐?”太后厉声道:“你适才跟我胡言乱语。这些………这些荒谬不堪的话,己………已都跟皇上说过了?”她语音发颤,显得极是激动。海老公道:“奴才预备明日一早,去禀告皇上,所以………听以今晚迫不及待,先来禀告太后。”太后道:“很好,很好!

  突然间一声劲风响起,跟着莲蓬两声巨响。韦小宝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大后身法奇快,绕着海老公的溜溜转动,一掌又一掌往他身上击去。海老公凝立如山,还掌抵御。韦小宝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暗想:“怎麽太后跟这老乌龟打了起来?原来太后也会武功。”只见太后身法奇快,每一掌击出,便是呼的一声响,足见她掌上劲力极是厉害。海老公双足不动,随掌迎击,拍出的掌力无声无响。相斗良久,太后始终奈何他不得。突然间太后身子飞起,双掌从半空中压击下来。海老公左掌一翻,向上迎击,右掌却向太后腹上拍去。只听得蓬的一声响,掌力相交,太后身子向後直飞出去。海老公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晃,终於拿桩站住。

  太后厉声喝道:“好奴才,你装神弄鬼,以少林派武功教小桂子,原来自己是崆峒派的。”海老公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当派武功教给皇上,想诱奴才上当。不过………不过那‘化骨绵掌’是蛇岛的功夫,奴才在两年前就已知道了。”韦小宝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乌龟奸猾得紧,他教我什么‘大擒拿手’,什麽‘大慈大悲千叶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让太后以为他是少林派的,其实却是辣块妈妈的崆峒派。只可惜太后的武当派‘八卦游龙掌’。却瞒不了老乌龟。”又想:“原来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后教的。”突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道:“啊哟,不好!太后会使‘化骨绵掌’,难道………难道………那四个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哟!别的倒也罢了,皇帝的亲生母亲也是为她所杀,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说,那岂不是一场滔天大祸!皇上若是杀不了太后,太后非杀皇上不可,那………那怎麽办?”他当时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拨腿就跑,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是他吓得全身酸软,拚命想逃,一双脚恰好似钉住了在地下似的,半分动弹不得,这情境便如人在噩梦之中,连移动一根手指也是有所不能。只听得太后说道:“事已如此,难道你还想活过今晚麽?”海老公道:“太后尽管去召唤侍卫到来。来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将种种情由,说给众人听听,总有一个人会将真相传入皇上耳中。”大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如意算盘。”她说的话声音甚是缓慢,不住的调匀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重圣体,别岔了经脉。”太后道:“你倒好心!”·

  须知海老公的武功,本来也只和太后在伯仲之间,双眼一盲之後,更非敌手。但他於数年之前,从仵作口中查知杀害孝康皇后和董鄂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绵掌”,这是辽东海外蛇岛岛主独门秘传的阴毒功夫。其时他不知凶手是谁,便即干冒奇险,暗练一项专门对付这“化骨绵掌”的武功,虽然大伤身体,这功夫却已练成。

  後来韦小宝和康熙皇帝练武,海老公推测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杀害董鄂妃、孝康皇后诸人的凶手,日後势将有一塲大战。他明知韦小宝害死了小桂子,又毒瞎了自己双目,却冒充小桂子来陪伴自己,心想这小孩子小小年纪,与自己素不相识,必是受人指使而来,多方以言语诱骗,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谁。可是韦小宝本来无人指使,自然无底细可露,否则他再精乖十倍,毕竟年轻识浅,如何不给海老公问出来?海老公查问虽无结果,却就此将计就计,一路教他武功,好让对方认定自己是少林派的高手。此刻这一动手,太后果然是吃了一个大亏。

  原来太后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高手,海老公却知她的武当派武功是假装的。两人的眼睛一明一盲。但於对方武学派别的判断,却是刚刚相反,海老公料敌甚明,太后却一起始就料错了。那也不是太后见识较差,只是海老公从仵作口中探知了真相,太后却自始至终给蒙在鼓裏。

  海老公算定自己盲目,务须激得对方出手攻击,方能以逸待劳,数招之间便即取胜。再者适才说了半天,太后一直不露口风,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后等人的是她亲自下手,还是指使旁人。按常理度之,要练这“化骨绵掌”,非二十年左右的苦功不能成功,太后家世亲贵无比,累代大官,她在千金小姐之时,如何能去蛇岛学这门功夫?只怕她身畔宫女亲信之中,另有能人。那知道自己一说要去禀报皇帝,太后心中发急,不及细思,登时出手相攻。这一来,太后不但招认杀害四人乃是自己下手,而和海老公迅捷无比的对了三掌,便已受了极重内伤。海老公苦心孤诣的筹画数年,一旦见功,不由得心下大慰,暗想太后虽然终於认不出了自己的武功来,可是她受伤在先,已奈何不得自己了。

  太后受伤不轻,心下骇怒交集,寻思:“今晚若是放了这老奴才活着离去,他去跟皇上一说,我全族都给毁了。那狐媚子在地狱之中得知讯息,也要喜欢得眉花眼笑。”她想起董鄂妃笑靥如花的容貌,怒气勃发,再也按捺不住,吹一口气,喝道:“今晚便跟你拚个同归於尽。”她以皇太后之尊,本来怎能和一个老太监拚斗?但形格势禁,已是不得不然。

  太后主意已经打定,缓缓的道:“海大富,你爱瞎造谣言,尽管胡说去。皇上年纪虽小,头脑可清楚得很,瞧他是听你的话,还是听我的话。”海老公道:“皇上初时自然不信奴才,多半还会下旨立时将奴才杀了。可是过得几年,他会细细想的,他会越想越明白。太后,你这一族世代尊荣,太宗和主子的皇后,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这一塲荣华富贵,在康熙这一朝中便完结了。”太后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情知这老太监所说不错,正因为小皇帝头脑明白,终究会瞒不过他。  

  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凶手,不管他是甚麽人,立时就杀了。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对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启奏皇上。”说着向外缓缓走去。太后暗暗运气,正待飞身进击,突然间微风闪动,海老公陡然间欺身而近,双掌猛拍过来。原来海老公奉了顺治之命,要将害死董鄂妃的凶手处死,他决意要办成这件大事,甚麽启奏皇上云云,只不过意在扰乱太后的神智,让她心意烦躁,难以屏息凝气,便可施展雷霆万钧的一击。这一掌虽是无声无息,却是毕生功力之所聚。适才他倾听太后说话,已将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数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要穴。太后没防到他来得如此之快,闪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动身形数次,这恶监是个瞎子,便无法得知自己处身所在,其势只有自已可以出手相攻,他除了随掌抵御之外,更无进攻之能。那知道身形甫动,海老公的掌力中宫直进,逼得自己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右掌运力拍出。

  她原拟交了这掌之後,立即移步,但海老公掌力上有股极大黏力,竟然无法移身。她一计不成,次计又生,立时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拼内劲。海老公发觉对方内力源源送来,心下暗喜,自己瞎了双目,倘若与之游斗,那是处於极不利之境,但比拼内力却和眼明眼盲无关。太后一上来便受了伤,气息已岔,非一时三刻之间能够复元,如此比拼内力,非教她精力耗竭,软瘫而死不可。当下左掌阴力,右掌阳力,拼得片刻,阴阳之力渐渐倒转过来,变成左掌阳力,右掌阴力。

  在韦小宝眼中看来,只不过是太后一只手掌和海老公两只手掌相抵,并无丝毫凶险。那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一般,缓缓转动,犹如磨粉,正在将太后的内力一点一滴的磨去。

  太后觉察到对方掌力怪异之极,心下暗惊,寻思:“幸好我早已有备,倘若一个托大,真的跟你比拼内力,今晚多半要死在你这恶监手下了。”左掌一翻,轻轻从怀中摸出一柄白金点钢蛾眉刺,极慢极慢的向外递出,剌尖渐渐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

  韦小宝躲在假山之後,终是怕给太后发觉,偶然探头偷看一眼,立郎缩头间去,蓦地裏眼前白光一闪,忙又探头出去,只见二人仍是三掌相抵,太后左手之中却已多了一柄短兵刃,正在向海老公腹上刺去,登时大喜,暗暗暍采:“妙极、妙极!老乌龟这一下子非他妈的归天不可。”可是太后的蛾眉刺递到相距对方小腹尺许之处,再也递不过去,原来海老公双掌上所发的“阴肠磨”劲力越催越快,太后的单掌已然抵敌不住,只觉得自己右掌渐渐的酸软无方,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 

  她本想将蛾眉刺缓缓刺出,不带起半点风声,敌人就无法察觉,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已万难支持,再也顾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觉,左手运劲,只盼将蛾眉刺倏地刺将过去。那知道便这麽瞬息俄延。左手竟然已无法力进半寸。韦小宝但见蛾眉刺上闪出的月光不住晃动,有时直掠到他脸上。足见太后的左手正在不停的颤动,可是那一道道白光越闪越快,蛾眉刺的剌尖始终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之上。韦小宝不明原由所在,可也知太后虽有兵刃在手,却也奈何不了对手。

  过得片刻,太后手中的蛾眉剌竟是在半寸半寸的缩将回来。韦小宝大惊:“啊哟,不好!太后打不过老乌龟!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慢慢转过身来 一步步的向外走去,每走出一步,便知离开险境远了一步,放心了一分,脚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门边,伸手摸到了门环,突然闻听得身後传来太后“啊”的一声长叫。韦小宝心道:“糟糕,太后给老乌龟害死了。”却听得海老公冷冷的道:“太后,你渐渐油尽灯枯,再过得一柱香时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这时候突然有人过来,向我背心下手,我难以抵御,才会给他害死!”

  韦小宝正要开门飞奔而逃,突然听得海老公的话,心道:“原来太后并没有死!老乌龟的话不错,他双手和太后拚上了,我若去攻击的背心,老乌龟怎能分手抵御?这是他自己说的,可怨不得旁人。”他想到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机,这现成便宜不检,枉自为人了。须知韦小宝性喜赌博,但赌博有输有赢,若是暗中能够作弊弄鬼,赢面占了九成十成,这样的赌钱机会便是要了他命也决计不肯放过。要他冒险去救太后,那是无论如何不干的,但耳听得海老公自暴弱点,正是束手待缚、引颈就戮之势,一块肥肉放在口边,岂可不吞?

  他一伸手,便从靴桶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後直冲过去,喝道:“老乌龟,休得伤了太后!”提起匕首,一剑对准了他背心猛刺。海老公一声长笑,叫道:“小鬼,你上了当啦!”左足向後踹出。砰的一声,踹在韦小宝胸口,登时将他踹得飞出数丈。原来海老公和太后比拼内力,已操胜券,耳听得有人从假山後走了出去,脚步声正是平时听得熟了的韦小宝,心想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未免有些诧异,生怕他出去召唤侍卫前来,救了太后,那当真是功亏一篑,灵机一动,便出声指点,诱他来攻击自己背心。韦小宝临敌应变的经验不丰,果然便上了当。海老公这一脚踢正在他胸口“中庭穴”上,自是五脏非尽数碎裂不可。韦小宝腾云驾雾般身在半空,口中已是鲜血狂喷。

  海老公一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会乘着自己劲力後发的一瞬空隙,左掌发出,击向自己小腹,一足踢中韦小宝後,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护住了小腹,突然间手掌心一凉,跟着小腹上一阵剧痛。太后那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他小腹之中。他毕竟吃亏在双目不能视物,纵然料到太后定会乘隙攻击,却料不到攻击过来的并非掌力,而是一柄削金断玉的利器。他小腹被蛾眉刺插入,左掌劲力大盛,将太后震出数步。

  太后左足一落,立即又向後跃出丈余,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欲晕去,生怕海老公乘机来攻,漫慢又退了数步,倚墙而立。海老公纵声长笑,叫道:“你运气好!你运气好!”呼呼呼接连推出三掌,一面出掌,一面身子向前直冲。太后向右跃出,足底一软,摔倒在地,只听得豁啦啦一声猛响,墙壁已给海老公的掌力推到了半边。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动弹不得,暗叫:“我命休矣!”却见海老公伏在残垣之上,动也不动。原来他小腹被蛾眉剌插入,本来一时不得便死,但他凝聚残余功力,猛劈三掌,只盼在临死之前将太后毙於掌下,可是两掌落空,第三掌劈在墙上,墙壁虽倒,这个清宫大内第一高手,全身劲气随三掌而尽,便此毕命。

  太后支撑着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是棉花一般,全身瘫软,正想叫一名宫女出来相扶,隐隐听得远处传来人声,心想:“我和这恶监说话搏斗,一直没发高声,可是他临死时大叫大嚷,推倒墙壁,已然惊动了宫监侍卫。这些人顷刻便至,见到我躺在这裏,旁边死了一老一小两名太监,成何体统?”勉力想要运气,起身入房,这一口气真始终提不上来,只听得人听渐近,正着急问,忽然一人走了过来,说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吧?我扶你起身。”正是那小太监小桂子。太后又惊又喜,道:“你…你…没给这恶人…踢死?”

  韦小宝道:“他踢我不死的。”刚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丛之中,吐了不少鲜血,定一定神,便站起身来,见海老公伏在墙上不动。忙躲在一棵树後,抬起一块石子向海老公投去,噗的一声,正中後脑,海老公全不动弹。韦小宝大喜:“老乌龟死了!”但心中毕竟害怕,不敢上前察看,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奔逃出外,还是去扶太后,耳听得人声喧哗,多人蜂涌而来,若是逃了出去,定会撞上,便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将她扶起。

  太后喜道:“好孩子,你快扶我进去休息。”韦小宝道:“是!”半携半抱,踉踉跄跄的将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双足一软,已倒在厚厚的地毯之上,呼呼喘气。太后道:“你便躺在这裏,待会有人来,不可出声。”韦小宝道:“是!”

  过了一会,但听得脚步声杂沓,许多人奔到屋外。灯笼火把的火光从窗格中照将进来。有人说这:“啊哟,有个太监死在这裏!”另一人道:“是尚膳监的海老公公。”一人提高声音,说道:“启奏太后,园了中出了些事情,太后万福金安。”他这样说,意在询问太后的平安。太后问道:“出了什么事?”她一出声,外边一众侍卫和太监都吁了口大气,只要太后安好,慈宁宫中虽然出事,也不会有太大的罪名。为首的侍卫道:“好似是太监们打架,没有什么大事,请太后安歇,奴才们明日查明了详奏。”太后道:“是了。”只听那侍卫首领压住嗓子,悄声吩咐手下将海老公的尸体抬了出去。

  忽有一人低声道:“这裏还有个小宫女的尸体,啊!这小宫女没死,只不过昏了过去。”侍卫首顿低声道:“一并带出去,待她醒转後查问原由。”太后道:“有个小宫女吗?抱造我房来。”她生怕蕊初醒转之後向人泄漏了风声。

  外面有人答应了一声,便有一名太监将小宫女蕊初抱进房来,轻轻放在地下,向太后磕了个头,退了出去。这时太后身畔的众宫女都已惊醒,一个个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唤,不敢擅自进内。太后听得一众侍卫太监渐渐远去,说道:“你们都去睡好了,不用侍候。”众宫女答应了,便即散去。原来太后身负武功之事,极为隐秘,纵使是贴身宫女,也不会知晓。她朝晚都要练功,任何太监宫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门一步,连伸手碰一碰门帷,也在严禁之列。

  太后调匀了一会气息。韦小宝也力气渐复,坐了起来,过得片刻,支撑着站起。太后眼见他胸口中了海老公的一脚,心想这一脚便是踢在自己胸口,就算当塲不死,也必肋骨齐断,至多挨得一两天性命,可是这小太监居然行动自如,还能将自己抱进房来。不知他练过什麽功夫,便问:“除了跟这海大富外,你还跟谁练过功夫?”韦小宝道:“奴才就跟这恶老头儿练过大半年武功。这人坏得很,每天都在想杀我。”太后嗯了一声,道:“他的一双眼睛,是你毒瞎的?”韦小宝道:“这老头儿日日夜夜,都在背後咀咒太后,辱骂皇上,奴才听了实在气不过,又没本事杀他,只好………只好………”太后道: “他怎样骂我駡皇上?”韦小宝道:“说的都是无法无天的话,奴才一句也不敢记在心裏,一听过即刻就忘记了。”太后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你到这裏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奴才睡在床上,听见这恶老头开门出外,只怕他要出甚麽法子害我,於是悄悄跟在他後面,一直跟到了这裏。”太后缓缓的道:“他向我胡说八道的一番话,你每一句都听见了。”韦小宝道:“这恶老头的说话,奴才向来句句当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别见怪,奴才口出粗言,只因为………只因为我恨极了他。他每天骂我小乌龟,骂我祖宗,我知道他说的没有一句真话。”太后冷冷的道:“我是问你,海大富跟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有。”韦小宝道:“奴才远远躲在门外,不敢走近,因为这恶老头耳朵灵得很,我一走近他便发觉了。我只见他在和太后说话,想偷听几句,可是离得太远。听来听去听不到。後来见到他胆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道,奴才便拼着性命来救驾。他到底向大后说了些什麽话,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诉说奴才的不是。说我毒瞎了他眼睛,这虽然不假,其余的话,太后千千万万不可相信。”

  太后道:“哼!你机灵得很,乖觉得很。海大富所说的话,你真的没听见也好。假的没听见也好。只要将来有半句风言风语传入了我耳中,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若是有那一个太胆恶徒敢在背后诋毁太后和皇上,奴才非跟他拼命不可。”太后道:“你能这样,我就欢喜了。我过去也没待你什麽好。”韦小宝道:“从前皇上跟奴才摔交练武,奴才不识得万岁,言语举动乱七八糟,太后和皇上一点也没怪罪,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则的话,奴才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该砍了。这恶老头天天想杀奴才,幸好太后救了我性命,奴才当真是感激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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