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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五回 虚声恐吓


  韦小宝接过匕首,说道:“好!”向卧在床上的小郡主瞧了一眼,道:“你什么时候来接她出去?”他本来想说:“这人在皇宫躭得久了,太过危险,若是给人发觉,那可糟糕之极。”但想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岂有怕危险的?这种话说出口来不免给人小觑了。他一心一意要充好汉,心下虽怕,脸上却是装得漫不在乎,显得“老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  

  钱老板回去厨房。韦小宝忙闩上了门,又查看窗户,一无缝隙,这才坐到床边,去看那小郡主,只见她正睁着一对圆圆的眼珠,望着床急忙闭上眼睛,可是已给韦小宝瞧见。韦小宝笑道:“你不会说话,不会动弹,安安静静的躺在这裏,那是最好不过。”见地身上衣衫也不污秽,想是钱老板将那口肥猪的肚裏洗得十分乾净,不留丝毫血渍,於是拉过被来,盖在她身上。见她脸颊雪白,没半分血色,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想是心中十分害怕,便笑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杀了你的,过得几天,就放你出去。”小郡主睁开眼来,瞧了他一眼,又忙闭上了眼睛。

  韦小宝甚是得意,寻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的威风,那日在苏北道上,我只不过言语中得罪了你们沐王府一个家将,茅十八这胆小鬼便将我没头没脑的狠狠抽了一顿鞭子。他奶奶的……”想到此处,伸起手来,只见手腕上黑黑一圈乌青兀自未退,隐隐还感疼痛,心道:“那白寒枫死了哥哥,无处出气,捏得老子骨头也险险断了。想不到沐王府的郡主娘娘却落在老子手裏,老子要打便打,要骂便骂,她半分动弹不得,哈哈,哈哈!”想到得意之处,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那郡主听到笑声,睁开眼来,要看他为何发笑。  

  韦小宝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的,老子才不将你放在眼裏!”走上前去,左一记,右一记,拍拍两响,打了她两记耳光。小郡主雪白的双颊登时肿了起来,两行泪珠从她眼中滚出。韦小宝喝道:“不许哭!老子叫你不许哭,就不许哭。”可是小郡主的眼泪流得更加多了。韦小宝怒駡:“辣块妈妈,臭小妈皮,你还倔强!”左右开弓,又打了她两下,抓住她的头发,将她上半身提了起来,喝道:“你还哭不哭?”小郡主流泪不止。韦小宝道:“睁开眼睛来,瞧着我!”

  小郡主双眼闭得更紧。韦小宝道:“哈,你还道这裏是你沐王府,你奶奶的,你家裏刘白方苏的家将,有他妈的什麽了不起,终有一日撞在老子手裏,一个个将他们都斩成了肉酱。”大声吆喝:“你睁不睁眼?”小郡主又用力闭了闭眼睛。韦小宝放下她头发,说道:“好,你不睁眼,要这一对臭眼珠子何用?不如挖了出来,让老子下酒。”提起匕首,平放刃锋,在她眼皮上拖了几拖。小郡主全身打个冷战,仍是不睁眼睛。韦小宝一时拿她没有法子,道:“你不睁眼,我偏偏要你睁眼,咱哥儿俩耗上了,倒要瞧瞧是你郡主娘娘厉害,还是我这小流氓、小叫化子厉害。我暂且不来挖你的眼珠子,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赢了,永远不能瞧我。我要在你脸蛋上用尖刀子雕些花样,左边脸上刻个臭乌龟,右边脸上刻一堆牛粪。等到将来结了疤,你到街上去之时,成千成万的人团拢来瞧西洋镜,大家都说‘美啊,美啊,来看沫王府的小美人儿,左边脸上一只王八,右边脸上一堆牛粪。’你到底睁不睁眼?”小郡主全身难动,只有睁眼闭眼能自拿主意,听得韦小宝这么说,将眼睛越闭越紧。韦小宝自言自语:“原来这臭花娘嫌自己睑蛋儿不美,想要我在他脸上装扮装扮。好,我先刻一只乌龟!”打开桌上的砚台,磨了墨,用笔醮了墨。这些笔墨砚台都是海老公之物,韦小宝一生之中,从未抓过笔杆,这时拿笔便如拿筷子,提笔在小郡左脸画了一只乌龟。小郡主的泪水直流下来,在乌龟的笔划上冲出了一道墨痕。

  韦小宝道:“我先用笔打个样子,然後用刀子来刻,好像人家刻图章那样的刻。对,对,郡主娘娘,刻好之後,我率了你到长安门大街上去,大叫:‘那一位客官要印乌龟?三文钱印一张!’我用黑墨涂了你脸,有人给三文钱,用张白纸在你脸上一印,便是一只乌龟,快得很!一天准能印上一百张。三百文铜钱。够花的了。”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的脸色,见她睫毛不住颤动,显然又是愤怒,又是害怕。他甚是得意,笑道:“嗯,右脸刻一堆牛粪,可没有人出钱来买牛粪的,不如刻一只肥猪,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提起笔来,在她右脸乱划一通,画的东西有四只脚,一条尾巴就是了,也不知像猫还是像狗。他放下毛笔,取过一把剪银子的剪刀,将剪尖轻轻放在小郡主左颊,喝道:“你再不睁眼,我要刻花了!”小郡主泪如泉涌,偏偏就是不肯睁眼。韦小宝无可奈何,不肯认输,便将剪尖在她脸上轻轻划来划去。这剪尖其实甚钝,小郡主肌肤虽嫩,却也没伤到她丝毫。可是她惊惶之下,只道这小恶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脸上雕花。一阵气急。便晕了过去。

  韦小宝见她神色有异,生怕是给自己吓死了,倒是吃了一惊,忙伸手夫探她鼻息,幸好尚有呼吸,便道:“臭小娘装死!”寻思:“她死也不肯睁眼,难道我便输了给她?咱们走着瞧,韦小宝总不会折在你手裏。”拿了块湿布来,将她脸上黑墨抹去,直抹了三把,才抹得乾净。但见她眉淡睫长,嘴小鼻挺,容颜着实秀丽,自言自语:“你是郡主娘娘,心中一定瞧不起我这小太监,我也瞧你不起,大家还不是扯直?”

  过了一会,小郡主慢慢醒转,一睁开眼睛,只见韦小宝一双眼睛和她双目相距不过一尺,正在狠狠的瞪着她,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闭眼。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你终於睁开眼来,瞧见我了,是老子赢了,是不是?”他自觉得胜,心下高兴,只是小郡主不会说话,未免有些扫兴,要想去解她穴道,却又不得其法,说道:“你给人点了穴道,若是不解开了,不能吃饭,岂不饿死了?我本想给你解开,只是解穴之法,从前学过之後,现下可忘了。你会不会?你如不会,那就躺着做僵尸,一动也别动,要是会的,眼睛眨三下。”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小郡主,只见她先是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突然双眼连眨三下。韦小宝大喜,道:“我先前还道沐王苻中的人既然姓沐,一定个个是木头,呆发呆脑,甚麽都不会,原来你这小木头还会解穴。”将她抱起身来,坐在一张椅上,道:“你瞧着我,我在你身上各个部位指点,倘若指得对的,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也不许动。我找到解穴的部位,就给你解开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了三下眼睛。

  韦小宝点头道:“很好!我来点点。”韦小宝年纪虽小,可从小生来便坏,一伸手,便指住她右边胸部,道:“是不是这裏?”小郡主登时满脸飞红,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敢眨上一眨 ?韦小宝又指着她左边胸部,道:“是不是这裏 ?”小郡主脸上更加红了,眼睛睁得久了,忍不任霎了霎眼。韦小宝大声道:“啊,是这裏了!”小郡主急忙大睁双眼,又羞又急,窘不可言。这二人都是十四五岁年纪,本来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识人事,韦小宝又是在妓院中长大的,平时多见嫖客和妓女的猥亵举止,虽然不明其意,总之知道这类行动极不妥当。

  韦小宝见她发窘,得意洋洋,只觉当日苏北道上的一顿鞭子,前日杨柳胡同中的一番窘辱,此刻都出了气,报了仇。他虽非有意轻薄,却对恶作剧天生的喜爱,在小郡主身上东指西指。可怜那小郡主拼命撑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眨眼睛,那就大事去矣。一个人最难忍之事,便是睁眼不瞬,过不多时,她小鼻尖上已有一滴滴极细的汗珠渗了出来。幸好韦小宝这时手指指向她左腋之下,那正是解开穴道的所在,急忙连眨了三下眼睛,心中一宽,舒了一口长气。韦小宝道:“哈哈,果然是在这裏,老子又不是不知道,只不知怎样,一时之间忽然忘了。”心想:“解她穴道之後,不知她武功如何,这小丫头若是出手打人,倒是不可不防。”转过身来,拿过两根腰带,先将主郡主双脚牢牢绑住,又将她双手反转到椅子背後绑好。

  小郡主见他将自己牢牢绑在椅上,不知要如何大加折磨,脸上不禁流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韦小宝笑道:“你怕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开你的穴道。”伸手到她左腋之下,轻轻搔了几搔。小郡主最是怕痒,给他这么一搔,登时奇痒难当,偏生无法动弹,一张小脸胀得通红。韦小宝道:“点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戏,只不过老子近来事情太忙,这种小事,也没去放在心上,倒有些儿忘了。是不是这样解的?”说着在她腋下揉了几下。

  小郡主又是一阵奇痒,心想:“你根本不会解穴,胡说八道的吹牛。解开穴道那有这样搞的 ?”韦小宝道:“我这是最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应当用在上等人的身上,方才管用。你这小丫头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是半点动静也没有。好,我用第二流的手法试试。”伸手指在她腋下戳了几下。小郡主又痛又痒,泪水又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韦小宝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难道你是第三等的小丫头?没有法子,只好用第三流的手法出来了。”於是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了一阵,仍是不见功效。

  要知点穴是武学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极有根底之人,经明师指点,尚须数年勤学苦练,方始有成。解穴和点穴是一事之两面,会点穴方会解穴,认穴既须准确,手指上又须有刚柔并济的内劲,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韦小宝的内功本就平平,点穴解穴之法从未练过,这麽乱搅一通,又怎解得开小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为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为扭。小郡主又气又急,忍不住泪水又流了下来。韦小宝这时倒不是有意耍折磨於她,但忙了半天,解不开她的穴道,不免有些老羞成怒,说道:“我连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来了,却像是耗子拉王八,半点也不管用,难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头?我韦小宝是个大有身份,大有来历之人,第九流的武功的决计不肯使的。看来你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妈的烂木头,木头术脑、木知木觉。我跟你说,我现在不顾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试试。”当下弯起中指,用拇指扳住,用力弹出,拍的一声,弹在小郡主的腋下,说道:“这是弹棉花。拍拍拍,弹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挣胡椒。胡椒辣,起宝塔。宝塔尖,冲破天。天落雨,地滑塌,滑倒你沐家木头木脑、狗头狗脑,十八代租宗的老阿太!”

  他说一句,弹一下,连弹了十几下,说到一个“太”字时,小郡主突然“嘤”的一声,哭了出来。韦小宝大喜,纵身跃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说呢,原来沐王的小丫头果然是第九流的小东西,非用这第九流的武功对付她不可。”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声音清脆娇嫩,带着柔软的云南口音,当真是说不出的好听,韦小宝逼紧了喉咙,学她说话:“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说着哈哈大笑。

  原来他伸指乱弹,误打误撞,正好都弹在小郡主腋下的“腋渊穴”上。这腋渊穴属足少阳胆经,在腋下三寸之处。人身头部诸穴,如听会,丝空竹,阳白,临泣等等穴道,均属此经脉。他在腋渊穴上用力弹得十几下,小郡主头部诸穴齐活,登时说话便无窒滞。  

  韦小宝见居然能解开小郡主的穴道,不胜喜欢,对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时消去了一半,说道:“我肚子饿了,想来你也不饱,我先给你些东西吃。”他原是个馋嘴之人,既为尚膳监的头儿,手底的众监拍他马屁,每日吩咐厨房送来各种各样的新鲜细点。他每天在街上闲逛,街市中诸般饼饵糖食,也是见到就买,因此上屋中瓶儿、罐儿、盒儿、小竹篓儿不计其数,装的都是零星食物。试想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手头有几十万银个,生来又是个胡乱花钱之人,岂有不大买零食之理?他将糕点拿了出来,说道,“这玫瑰绿豆糕,你吃一块试试。”小郡主摇了摇头。韦小宝拿起另一只盒子,打开盒盖,道:“这是北京城裏的名点豌豆黄,你云南一定没有的,吃一块吧!”小郡主又摇了摇头。韦小宝要卖弄家当,将诸般糕饼糖果堆满在桌上,道:“你瞧瞧,我好吃的东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的郡主,恐怕也从来没吃过这麽多点心。你若是不爱吃甜食,就试一试我们厨房的葱油薄脆,又香又脆,世上少有。连皇上都爱吃,你试了一块,包你爱吃。”小郡主又摇了摇头。韦小宝接连拿了最好的七八种糕饵出来,小郡主总是摇头。

  这一来韦小宝可气往上冲,骂道:“臭花娘,你嘴巴这样刁,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到底要吃什麽?”小郡主道:“我……我什么都不吃……”只说了这句话,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来。韦小宝给她一哭,心肠倒有些软了,道:“你不吃东西,岂不饿死了?”小郡主道:“我……我宁可饿死。”韦小宝道:“我才不信你宁可饿死。”正在这里,外面有人轻轻敲门。韦小宝知道是小太监送饭来,生怕小郡主叫喊起来,惊动了旁人,取出一块手巾,绑住了她嘴,这才去开门,吩咐小太监道:“我今日想吃些云南菜,你吩咐厨房即刻做了送来。”小太监应了自去。

  韦小宝将饭菜端到房中,将小郡主嘴上的手巾解开了,坐在她的对面、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嗯,这是酱爆羊肉,这是糟溜鱼片,这是蒜泥白切肉,还有镇江肴肉,清炒虾仁,这碗口磨鷄脚汤,那真是鲜美无比。鲜啊,鲜啊!”他舀汤来喝,故意嗒嗒有声,偷眼去看小郡主时,只见她泪水一滴滴的流下来,全无馋意。这一来韦小宝可有些意兴索然,道:“原来第九流的小丫头只爱吃第九流的臭鱼、臭肉、臭鸭蛋,我这些好菜好点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会我叫人去拿些臭鱼、臭肉,臭鸭蛋、臭豆腐来给你吃。”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鸭蛋、臭豆腐。”韦小宝道:“嗯,原来你只吃臭鱼、臭肉。”小郡主道:“你就爱瞎说,我也不吃臭鱼、臭肉。”

  韦小宝吃了几筷清炒虾仁,吃了一块肴肉,大赞:“味道真好!”但见小郡主始终无动於中,便放下了筷子,心下盘算,如何才能使她向自己讨东西吃。过了好一会,小太监又送饭菜过来,道:“桂公公:厨子叫小人禀告公公,这过桥米綫的汤极烫,看来没一丝热气,其实是挺热的。道宣威火腿,用蜜饯莲子煮的,煮的急了,或许不很软,请公公包涵。这是云南的黑色大头菜。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鱼干,虽然不是鲜鱼,仍是十分名贵,用云南红花油炒的,壶裏泡的是云南普洱茶。”

  御厨房在顷刻之间,便办了四样道地的云南菜,也算得是功力十分到家了。原来吴三桂在云南做平西王,虽然跋扈,但逢年过节,对皇室的进贡,对诸王公大臣的节敬,却是丰厚无比,非他省之所及,所以朝廷里替他说好话的人也着实不少。吴三桂进贡给皇帝的,除了金银珠宝,象牙犀角等等珍贵物品外,云南的诸般土产也是应有尽有。也因如此,御厨房要办云南菜并不为难。

  小郡主本就饿了,一见到这几味道地的家乡菜,忍不住心动,只是她给韦小宝实在欺侮得狠了,不愿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这小恶人如何诱我,我总是不吃。”韦小宝用筷子挟了一片鲜红喷香的宣威火腿,真凑到小郡主口边,笑道:“张开嘴来!”小郡主牙齿咬实,紧紧闭嘴。韦小宝将火腿在她嘴上擦来擦去,擦得满嘴都是油,笑道:“你乖乖吃了这片火腿,我就解开你手上穴道。”小郡主闭着嘴摇了摇头。韦小宝放下火腿,端起那碗热汤,恶狠狠的道:“这碗汤奇烫无比,你若是肯喝,我就一匙一匙的慢慢喂你。你不喝呢?哼,哼!”左手伸出,捏住她的小鼻子。小郡主气为之窒,只得张开口来。韦小宝右手拿起一只匙羹,塞在她的口裏道:“这碗热汤我就这样倒将下来,把你的肚肠也烫得熟了!”让小郡主喘了几口气,才将匙羹从她嘴裏取出,放开了左手。

  小郡主知道过桥米綫的汤一小半倒是油,比寻常的羹汤热过数倍,如此倒入咽喉,只怕真的给他烫死了,哭道:“你划花了我脸,我……我不要活了,这样丑怪……”韦小宝心道:“原来你以为我真的在你险上刻了一只乌龟。”微笑道:“你的脸虽划花了,但这只小乌龟画得很美,你走到街上,担保人人喝采叫好!”小郡主哭道:“难看死了,我………我宁可死了。”韦小宝道:“唉,这样漂亮的小乌龟,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这麽多心思,在你脸上雕花了。”小郡主道:“雕什么花?我………我又不是木头。”韦小宝道:“你姓沐,怎麽不是木头 ?”小郡主道:“我家这沐字,是三点水的木,又不是木头的木。”韦小宝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道:“木头浸在水裏,不过是一块烂木头罢了。”

  小郡主又哭了起来。韦小宝道:“那又用得着哭个不停的?你连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就把你的脸蛋儿补好,把小乌龟刮去,一点痕迹不留。”小郡主脸上一红,道:“怎麽刮得去?再这样一刮,我的脸还成什麽模样?”韦小宝道:“我有灵丹妙药,第一流的英雄好汉,那是难修些。你是第九流的小丫头,修补你的脸蛋儿,可真容易不过了。”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爱说话损人。”韦小宝道:“你叫不叫?”小郡主红着脸摇摇头。

  韦小宝见她娇羞的模样,不禁有些心勤,道:“小乌龟新刻不久,修补是很容易的。时间挨得久了,再要修补,如果留下一条乌龟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将来懊悔。”女子爱美原是天性,小郡主虽对韦小宝的话将信将疑,总是企盼一试,倘若真如他所说将来脸上留下一条乌龟尾巴,那可仍是难看之极,当下账红了脸,嗫嚅道:“你……你可不是骗我?”韦小宝道:“我骗你干甚麽?你越是叫得早,我越早动手,你的脸蛋越是修补得好,乖乘的快叫吧!”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後,你补得不好呢?”韦小宝道:“那我加倍赔还,连叫你六声‘好妹妹’!”小郡主又是红晕满脸,道:“你这人很坏,我不来!”韦小宝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们分开来叫。你先叫我一声‘好哥哥’,待我补好之後,你叫第二声。我用镜子给你照过,果然是一点疤痕也没有,你十分满意了,再叫第三声。说不定你开心得很,一连叫上十声。”小郡主急道: “不,不,你说过三声,怎么又加?”韦小宝微笑道:“好,三声就是三声,那你快叫吧!”小郡主嘴唇动了几动,总是叫不出口。韦小宝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叫‘亲亲老公’。你再不叫,我的价钱可越开越高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麽老公、老公的,结结巴巴的道:“我先叫一个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我再叫下面…下面两个字。”韦小宝叹了一口气,道:“唉,你真会讨价还价。好啦,小号货真价实,先给钱後给钱都是一样。那你叫吧!”小郡主闭上眼睛,轻声叫道:“好……。”这个“好”字,当真细若蚊鸣,耳音稍稍差着半点,可再也听不出来,饶是如此,她脸上已羞得通红。  

  韦小宝咕哝道:“这样叫法,可真差劲得很,七拆八扣下来,还有得剩的么?也不知你心中在这个‘好’字下面,接上些甚麽,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贼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两个字,我不骗你,真的不骗你。”韦小宝道:“那两个甚麽字?是乌龟么?是小贼麽?”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说了一个“哥”字,急忙住口。

  韦小宝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给你修补脸蛋之时,便得用出最好手段。请泥水匠去修狗洞,第一流的价钱,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若是价钱太低,泥水匠用几块烂砖头塞满了事,石灰也不粉一下,岂不是难看之极?”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过了,你还是在笑我是狗洞,烂砖头。”韦小宝哈哈一笑,道:“我这是比方。”打开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药箱,将箱中的几十个药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裏都倒了一些粉末,像煞有介事的凝种思索,调配药粉。小郡主本来只信得三分,眼见药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两分。韦小宝将药粉放在药钵之中,拿到外房,却倒在一张白纸中包了起来,藏在怀裏,另外拿了一块绿豆糕,一块豌豆黄,再从一个广东月饼中取了一大块莲蓉出来,将药钵洗乾净了,不留半点药粉,才将莲蓉,绿豆糕,豌豆黄在药钵中舂爝,又加上两匙羹蜜糖,心念一动,轻轻吐了两大口睡沫,调得匀了,拿进房中,说道:“这是生肌灵膏,其中有无数灵丹妙药。”想了一想,道:“你的脸是刻花的,要是回复原状,也不过和从前一般,你也不见我的好。”拿起昨日在珠宝铺中所镶的帽子,将帽上四颗明珠都拉了下来,放在左手手掌之中,向小郡主道:“这珠子如何?”小郡主祖上封王,虽然出世时沐家已破,但世家的贵女,见识毕竟大非寻常,见这四颗珠子都有指头大小,的溜溜的在他掌中滚动,发出柔和的珠光,浑圆无瑕,赞道:“这珠子好得很,四颗一样大小,很是难得!”

  韦小宝听她称赞珠子,大是得意,道:“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两银子买来的,很贵,是不是?”这四颗珠子虽然珍贵,却也值不得二千九百两,其实是一千九百两,他加上了一千两的虚头。当下又取一只药钵,将珠子放在钵中,转了几转,珠子和药钵相碰,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韦小宝拿起石杵,一杵鎚将下去。小郡主“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问道:“你干什么?”

  韦小宝见她神情严重,一张小脸上满是诧异之色,更是得意非凡。他卖弄豪阔,原是想换来这副惊诧,当下连舂得几舂,将四颗珠子舂得粉碎,然後转动石杵,将珠子磨成了细粉,说道:“我倘若只将你脸蛋回复旧状,不显我韦……”一想不对,急忙改口道:“显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要将你的脸蛋变得此原来美上十倍,你这十声‘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愿,没半点勉强。”小郡主道:“三声!怎么又变成十声了?”韦小宝微微一笑,将珍珠粉调在绿豆糕,豌豆黄,莲蓉,蜜糖加唾沫的浆糊之中,用药杵拌得均匀。

  小郡主一双眼睁得大大的,不知他捣些甚麽,眼见他将四颗明珠研细,这药膏之珍贵可想而知。韦小宝道:“四颗珠子虽贵,此起其他无价之宝的药粉来,却又是微不足道了。你的相貌本来一点也不美,不是第九流,就是第八流的,等搽了我这药膏之後,至少也是第二流。说不定变一成一位天下无双,羞月闭花……”小郡主道:“羞花闭月。”她听韦小宝说错了,随口改正,但话一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韦小宝用错成语,乃是家常便饭,丝毫不以为意,道:“不错,变成一个羞花闭月的小美人儿,那才教好呢。”一面说,一面便抓起豆泥莲蓉珍珠糊,往她脸上涂去。小郡主一声不响,由得他乱涂,片刻之间,一张脸上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给他涂满了。只觉这药膏甜香甚浓,并无剌鼻药味,浑不觉得难受。韦小宝见她上当,真想哈哈大笑一塲,拼命的忍住了笑,心道:“这药膏中我不拉上一泡尿,算是我客气,那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爷的份上。他是开国功臣,韦小宝让了他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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