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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回 两小无猜


  只见他掏了一会。取了一件小小的物事出来,一跃下地,举起来在烛光下一看,原来是一枚钥匙,金光闪闪,乃是黄金铸成。但这钥匙也不过小指头长短,还不足一两金。齐元凯却是笑容满面,忽然低下头来数砖头,横数了十几块,又直数了十几块,俯下身来,从靴桶中取出一柄短刀,将一块方砖撬起,低低的欢呼了一声。那仆役道:“货真价实,没骗你吧!”齐元凯也不回答,将金钥匙轻轻往下插去,想是方砖之下有个锁孔。但听得喀的一声轻响,锁巳打开。齐元凯呆了一呆,道:“怎麽拉不开,恐怕不对。”那仆人道:“怎么会拉不开?王爷亲自开锁,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的。”一面说,一面俯下去,拉住了甚麽东西,向上一提。

  蓦听得飕的一声,一枝机弩从下面射了出来,正中那仆人胸口,那仆人“啊”的一声声,向後便倒,本来提着的一块铁盖也脱手飞出。齐元凯身手敏捷,斜身探手,已将铁盖接任,免得掉在地下,发出巨声。他蹲在那仆人身後,右手按住了他嘴,防他呻吟呼叫,惊动了旁人,左手握着仆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韦小宝只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来这地洞中另有机关,这姓齐的可厉害得很。”这一次不再有机弩射出。齐元凯自己伸手进去,摸出了一包物事,却是个包袱。他右手一甩,将那仆人推在地下,长身站起,右足一抬,己踏在那仆人口上,不让他出声,侧身将包袱放上神座的供桌,打了开来。韦小宝深深吸了口气,原来包袱中是一部经书。世上书本何止千万,他识得书名的,恐怕只有“四十二章经”一部,这一部却正便是“四十二章经”。他一生之中,所见到的“四十二章经”这已是第四部了。这部经书和鳌拜府中抄出来的一模一样,只是书函用蓝绸子制成,边上镶以红缎。

  齐元凯迅速将经书仍用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箭尾上用力一踹,扑的一声轻响,尽数插入了那仆役胸中。那仆役本巳重伤,这一来自然立时毙命,嘴巴又被他右脚踏着,只一声闷哼,身子扭了几下,便不动了。韦小宝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小便本已撒完,这时禁不住又撒了许多在裤档之中。只见齐元凯俯身到仆役怀中取回那一叠银票,放入自己怀裏,冷笑一声,道:“你这可发财哪!”快步纵出。韦小宝心想:“他这就要逃,我要不要声张起来?”突然间人影一晃,齐元凯已上了屋顶。韦小宝缩成一团,不敢有丝毫动弹,却听得屋顶有搬动瓦片之声,过得片刻,齐元凯又跃下地来,大模大样的走了。

  韦小宝心想:“是了,他将经书藏在瓦下回头再来拿。哼,可没这么便宜。”候了一会,等齐元凯去远,当即跃上屋顶,回想适才瓦片响动的所在,翻得十几张瓦片,夜色朦胧中已见到包袱的一角。他将包袱取出,仍将瓦片盖好。寻思:“这部‘四十二章经’到底为什麽这样值钱?老乌龟,皇太后,这姓齐的,还有鳌拜,康亲王,个个都当它是无价之宝。韦小宝若不顺手牵羊,发这注横财,我这韦字可是白姓了。”解开包袱,将四本经书平平塞在腰问,收紧腰带,又将书函也揣在怀中。他袍子本来宽大,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将包袱掷在花丛之中,又回去大厅吃酒。  

  大厅上仍和他离去时一模一样,赌钱的赌钱,听曲的听曲,饰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揑的唱个不休。韦小宝问索额图:“这女子装模作样。搞什麽鬼?”索额图笑道:“这小尼姑在庵裏想男人,要逃下山去嫁人,你瞧她脸上春意荡漾,媚眼一个一个的甩过来……”说到这裏,想起韦小宝是太监,不能跟他多讲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烦恼,口风一转,道:“这出戏无聊得紧。桂公公(他二人虽是结拜兄弟,但在外人之前,决不以兄弟相称),我给你另点一出,喂,咱们来一出‘雅观楼’,李存孝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後再来一出‘锺馗嫁妹’,锺馗手下那五个小鬼,武打功夫热闹之极。”韦小宝拍手叫好,道:“只是我赶着回宫,拍来不及瞧。”

  一斜眼间,见齐元凯正在和一名武师豁拳,“五经魁首”,“八仙过桥”,叫得甚是起劲。他豁了一会拳,忽然大声说道:“神照大师,那姓郎的家伙呢?”席上众武师都道:“好久没见他了,只怕是溜了。”神照冷笑道:“这人不识抬举,谅他也没有面目在王府中再躭下去。”齐元凯道:“多半是溜了,这人鬼鬼崇崇,别偷了什么东西走才好。”一名武师道:“那可难说得很。”韦小宝心道:“这姓齐的做事周到之极,先让那姓郎的丢个大脸,逼得他非俏俏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发现死了人,丢了东西,谁都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这一个乖须得学学,干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见天色已晓,便起身告辞。康亲王知道不久宫门将闭,不敢多留,笑嘻嘻的送他出去。吴应熊、索额图、佳多等人都一直达到大门之外。韦小宝刚入轿坐定,杨溢之走上前来,双手托住一个包袱,说道:“我们世子送给公公一点微礼,还望公公不嫌菲薄。”韦小宝笑道:“多谢了。”双手接过,笑道:“杨大哥,咱们一见如故,我当你是好朋友,倘若给你赏钱什么,那是瞧你不起。改天有空,请你喝酒。”

  杨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赏了,一千六百两银子,难道还不够麽?”韦小宝大笑,道:“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数。”

  轿帷一放下,韦小宝性急,便打开包袱来看,见是三只锦盒,一只盒中装的是一对翡翠鷄,一公一母,雕工极是精细;另一盒是两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虽无他研碎了给小郡主涂脸的珍珠那么大,难得是两百颗一般大小,浑圆无瑕,他心中一喜:“我骗小郡主说去买珍珠,吴应熊刚好给我圆谎。”第三只锦盒中装的却是金票,每张黄金十两,一共二十张,乃是二百两黄金,都是北京城中金铺老字号“裕隆盛”出的票子。

  他回到宫中,刚赶上宫门未闭,匁匁来到屋中,闩上了门,点亮了烛,揭开帐子,笑道:“等得好气闷吗?”只见小郡主一动不动的躺着,双眼睁得大大地,嘴上仍是叠着那几块糕饼,竟一块也没吃。他取出那两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给你买了两串多美的珍珠,研了末给你一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一的小美人儿,我不……不姓桂!你饿不饿?怎么不吃糕?我扶你起来吃吧!”伸手去扶她坐起,突然间胁下一麻,跟着胸口又是一阵疼痛。

  韦小宝“啊”的一声惊呼,双膝一软,已然坐倒在地,全身酸软,动弹不得。小郡主格的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的穴道早解开了,等了你好久,你怎么到现在才回?”韦小宝问道:“谁给你解开穴道的?”小郡主道:“给点了穴道,过得七八个时辰,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床去睡,我可走了。”韦小宝大急,道:“不行,不行。你脸上的伤痕没好。须得再给你搽药才好得全。”小郡主嘻嘻一笑,道:“你这人真坏,说话老是骗人。你几时在我脸上刻花了?倒害得我担心了半天。”韦小宝道:“你怎么知道?”小郡主道:“我早下床来照过镜子了,脸上什么也没有。”韦小宝见她脸上光洁白腻,早将涂着的豆泥、莲蓉等物洗了个乾乾净净,好生後悔:“我这么莽撞,也没先瞧瞧她的脸,若是见到她洗过了脸,说什么也不会着了她道儿。”说道:“你搽了我的灵丹妙药,自然好了。否则我为什麽巴巴的又去给你买珍珠?你瞧,我走遍了北京城的珠宝店,才给你买到这两串好珍珠。找还买了一对很好玩的玩意见给你呢。”

  小郡主忙问:“是什么玩意儿?”韦小宝道:“你解开我穴道,我就拿给你看。”小郡主道:“好!”正要伸手去给他解开穴道,忽见他眼珠转个不停,心念一动,笑道:“险些儿又上了你的当。一解开你穴道,你又不许我走啦。”韦小宝忙道:“不会的,不会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那个马难追。”小郡丰道:“驷马难追,什么叫那个马难追?”韦小宝道:“那个马比驷马跑得还要快,那个马既然追不上,驷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他总是不肯认错,明知自己不对,仍是要强辩一番。

  小那主不知“那个马”是什么马,将信将疑道:“那个马难追?我倒是第一次听见。”韦小宝道:“今天我教你一个乖。那玩意儿好玩得很呢,是一对儿的,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小郡主道:“是小白免吗?”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比小白免可好玩十倍。”小郡主道:“是金鱼吗?”韦小宝大摇其头,道:“金鱼有什么好玩 ?这比金鱼可要好玩一百倍。”小郡主又猜了几样玩物,都没猜中,道:“快拿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韦小宝要诱她解开自己穴道,说道:“你一解我穴道,我即刻便拿给你。”小郡主摇头道:“不行。我立刻要走了,哥哥不见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

  韦小宝道:“你说你穴道早巳解开,为什么不走,却要等我回来?”小郡主道:“你好心去给我买珍珠,我总得谢谢你,向你告别一声。不声不响的走了,不是太对不起人吗?”韦小宝肚里暗笑:“原来这小姑娘是个小傻瓜,沐王府的人木头木脑,果然没姓错了这个姓。”说道:“是啊,我担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害怕,在街上拼命的奔跑,只想早些买了珍珠,可是一家一家珠宝店瞧过去,就是没合意的,心中一急,连摔了几个筋斗。”小郡主轻呼一声:“啊哟!可摔痛了没有?”韦小宝愁眉苦脸,道:“这一摔下去,刚好胸口撞在一块大石头上,痛得我死去活来。”小郡主道:“现下好些没有?”韦小宝哼哼唧唧,道:“这一撞伤势不轻,越来越痛了。你…你…你点了我穴道,不肯解开,我这……这……这一口气……提……提……不上来……我……找………”

  他越说声音越低,突然双跟向上一翻,眼中露出来的全是眼白,便如晕去了一般。小郡主大急,连问:“你…你…怎么了。痛得很厉害么?”韦小宝有气没有力的道:“我…我…快要死了,那…那倒不要紧。只不过…只不过…有一件事不…不放心。”小郡主低声道:“什么事不放心哪?”韦小宝道:“这裏是个…十分…十分危险的所在,我死之後,没有人照顾你,许多恶人…恶人要捉了你去,将你杀了。”小郡主道:“你不会死的,睡一会就好了。我这须得快走。”韦小穴道:“我…卜我透不过气来啦。”设着用力凝住了呼吸。小郡主伸手一探他的鼻息,果然没了气,大惊了一惊,“呵”的一声,眼泪扑簌簌的流将下来。韦小宝暗暗好笑:“这木头木脑的第九流小姑娘,甚麽事情也不懂。”小郡主道:“你怎么会死了?”韦小宝断断续续的道:“你…点错…点错了我穴道……点了我…我的…死…死穴。”小郡主急道:“不会的,不会的。师父教的点穴法子,决不会错。我明明点的是你的‘灵墟’与‘步廊’两穴,还有‘天池穴’。”韦小宝道:“你…你慌慌张张,点…点错了,啊哟,我全身气血翻涌,经脉倒转,五脏易位,走…走火入……入……”小郡主道:“是走火入魔吧?”韦小宝道:“正是,走火入魔。啊哟,你怎么如此胡涂?点穴功夫没练得到家,就在我身上乱七八糟的瞎点?你点的是甚麽‘天池’,什么‘步廊’,是死穴…死得十拿九稳的死穴!”他不懂穴道的名称,否则早就胡诌了几个死穴的名称出来。小郡主年纪幼小,功夫自然没练到炉火纯青。点穴的功夫原是十分艰难繁复,人身大穴数百,相去只是数分,慌慌忙忙之中点错了也属寻常,但她得明师指点,这三下点穴认穴极准,劲力直透穴底,其实是丝毫无错,可是新学乍用,究竟没多大自信,韦小宝又愁眉苦脸,装得极像,她以为真的点错了死穴,急道:“莫非!莫非我点了你的‘膻中穴’麽?”韦小宝道:“正是,正是‘膻中穴’,小郡主,你也不用难过,你…你不是故意的,我死之後,决不怪你。阎…阎罗王问起,我决不说是你点死我的…我说我自己不小心,手指头在自己身上一点,就点死了。”小郡主听他答允在阎罗王面前为自己隐瞒,又是感激,又是过意不去,忙道:“快……快把穴道解了再说,或许还有救。”忙伸手在他胸口、腋下推拿,替他解穴。推拿得几下,韦小宝已能行动。他呻吟了几下,道:“唉,已点了死穴,救不活了!”小郡主急道:“或许救活的。我不小心点错了,真……真是对不起。”韦小宝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死之後,在阴世裏也保佑你,从早到晚,鬼魂总是跟在你身旁,若是有人害你,我就迷他。”小郡主尖叫一声,道:“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韦小宝道:“你别害怕,我的鬼魂不会害你的。不过有个规矩,谁杀死了我,我的鬼魂就跟着谁。”小郡主越想越急,道:“我不是故意想杀死你的。”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小郡主,你叫什么名字啊?”小郡主退了一步,道:“你问来干什麽?”脸上满是惊疑之色,又道:“你要到阴世裏告我,是不是?我不跟你说。”韦小宝摇头道:“我不会告你的。”

  小郡主道:“那你问我名字干什么?”韦小宝道:“我知道了你名字,好在阴世裏保佑你啊。阴间鬼朋友很多,我叫大家保佑你,你到那里,几百个大头鬼、吊死鬼、和尚鬼、没头鬼都跟着你。”小郡主吓得大叫一声,道:“不,不要!不要跟着我。”韦小宝道:“那么一个人的鬼魂跟着你行不行?”小郡主迟疑片刻,道:“你…你若是不吓我,那么……那么还不要紧。”韦小宝道:“我当然不吓你,你白天坐着,我的鬼魂给你赶苍蝇,晚上睡着,我的鬼魂给你赶蚊子。你闷得慌,我的鬼魂托梦给你,讲很好听很好听的故事给你听。”

  小郡主道:“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不死就好了。”韦小宝道:“有一件你答应过我的事,你没有办到,唉,我死不瞑目。”小郡主道:“什么事?我答应过你什么?”韦小宝道:“你答应过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在临死之前听到你叫了,那就死得眼闭了。”

  小郡主出生於世镇云南的王府,父母兄长都是对她十分宠爱,後来虽然国破家亡,但世臣家将,奴婢仆役,还是对这位金枝玉叶的郡主爱护得无微不至,一生之中,从未有人骗过她、吓过她。出世以来所听到的言语,可说没半句假话,因此上对於韦小宝的胡说八道,初时也都信以为真,待见他越说越有精神,说到要叫他三声好哥哥时,眼中闪烁着狡狯的光芒。她只不过天真良善,毕竟不是傻子,知道韦小宝在逗弄自己,退了一步,说道:“你骗人,你不会死的。”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就算暂且不死,过几天总要死的。”小郡主道:“过几天也不会死。”韦小宝笑道:“就算过几天不死,将来总是要死的。你不叫我这三声好哥哥,我的鬼魂天天跟着你,不住的叫:‘好——妹———,好——妹——妹!’”他逼紧了喉咙,声音拖得长长的,当真是阴风惨惨,十分可怖,又伸长了舌头,装作吊死鬼的模样。小郡主“啊”的一声,回身便冲出房去。  

  韦小宝追将出去,见她伸手去拔门闩,揽腰一把抱住,道:“走不得,外面恶人恶鬼很多。”小郡主急道:“放开手,我要回家去。”韦小宝道:“走不出去的。”小郡主右手切了下去,斩他右腕。韦小宝手掌一翻,反拿她的小臂。小郡主手肘後撞,同时左手过头,握拳往韦小宝头顶击下。韦小宝身子往下一扑,避过了这一拳,却已抱住了她小腿,小郡主一招“虎尾剪”,左掌斜削下去。韦小宝没能避开,拍的一声,打在他的肩头,他用力一拉,小郡主站立不定,摔倒在地。

  韦小宝赶上去要将她揪住,小郡主“鸳鸯连环腿”飞出,竟踢他面门。韦小宝一个打滚,又已扭住了她左臂。小郡主拳脚功夫曾得明师傅授,远比韦小宝所学为精,两人若是当真比武,韦小宝决不是她对手。但二人此刻只是在地下扭打,一个想逃,一个却扭住她不放。这种扭摔跤的功夫,韦小宝却是经过长期习练,一年多来天天和康熙比武较量。悔老公传他的内功虽假,这近身搏击的擒拿,教的却是少林派的上乘短打武功。几个回合下来,韦小宝胸口虽吃了两拳,却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抝了转来,笑问:“你投不投降?”

  小郡主道:“不投降!”韦小宝左膝一抬,跪在她的背上,又问:“投不投降?”小郡主从未给人如此侮辱过,虽曾给人装在猪肚之中,抬来抬去,却也不是给按在地下,动弹不得,仍道:“不投!”韦小宝手上加劲,又将她反在背後的手臂往上一抬,小郡主“啊”的一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和康熙比武摔跤,两人不论痛得如何厉害,从不叫嚷,更无哭泣之事,只不过一到给对方制住,无法反抗,便叫“投降”算是输了一个回合,重新比过。不料小郡主的作风与康熙全然不同,一输便哭。韦小宝笑道:“没用的小丫头!”放开了她。

  小郡主一弹而起,一招“星火明灭”,左手虚晃,待韦小宝一低头,砰的一拳,正好打在他鼻尖之上,跟着又是一招“燕双飞”,左掌斜削而上,削在他右下颚,右掌削在他左下颚。韦小宝一交坐倒,小郡主回身又去拔门闩。韦小宝和身扑上,抱住了她头颈。小郡主双肘後撞,使一招“山风冷烟”,拍拍两响,撞正在韦小宝胸口。虽然她膂力微弱,没能撞断他肋骨,却也已痛入心肺,他知道若是给小郡主逃了出去,必定给宫中侍卫拿到,追究起来,自己非杀头不可,忍住疼痛,用力扳住她头颈。小郡主一挣,转过身来,只见他满脸都是血污,大吃一惊,道:“你…你…怎么流血?”

  原来韦小宝刚才一拳给打中鼻尖,鼻血汨汨流出,要知鼻子是人身最易出血之处,流血虽多,受伤却轻。韦小宝道:“你走不得。”小郡主道:“快放开我。”韦小宝抱得更加紧了,道:“我不放。”小郡主见他流血极多,担心起来,道:“你……痛不痛?”韦小宝道:“我快痛死啦,这一次难道还不是给你打死的?”生怕她又点自己穴道,双臂圈住了她手臂,牢牢箍住。小郡主道:“你又没死,鼻子上打一拳,也打不死。”韦小宝道:“我不住流血,等血流乾了,你看死不死?我变成一个僵尸,牢牢抱住你,说什么也不放。”小郡主道:“让我用棉花塞住你鼻孔,别再流血了。”韦小宝道:“我喜欢流血,血越是流完得快,越早变成僵尸。”

  小郡主道:“你别变僵尸,求求你,你不要死。”韦小宝道:“你答应不走,我就不死。”小郡主心想我总要救活了他才走。”道:“好,我不走便是。”韦小宝道:“你一出此门,我便拿刀来戳死了自己。”说着放开了手。小郡主吁了一口气,道:“你快躺在床上,我给你止血。我从前跌一交,碰痛了鼻子,也流过不少血,不会死的。”伸手相扶。韦小宝假作脚步踉跄,将全身重量都倚在她手臂上。小郡主扶着他到床上睡好,拿手巾在水缸中浸湿了,敷在他头上,再用洗脸巾替她抹去脸上血污,道:“你躺着休息一会,血便止了,刚才我打痛了你,真是对不住得很。现在我可真要去了。你可别来捉我,一捉,我又要打你。”

  韦小宝叫道:“啊哟!我耳朵後面又流血了,流得多得不得了。”小郡主惊道:“是吗?”俯身去看中韦小宝双臂一张,牢牢抱住她腰,使的是擒拿手中的“藤萝式”双手扣住她腰间软骨。小郡主全身酸麻,挣扎了几下,毫不见效。便在此时,忽听得窗格上喀的一声响。韦小宝低声道:“别作声,有鬼!”

  小郡主大吃一惊,更是全身无力。本来当韦小宝以“藤萝式”抱住她腰间之时,她立刻以双手攻击对方面门,韦小宝非放手不可。这时她全身一软,韦小宝双手从背後越过双肩,反穿而上,托住了她下颚。这是“擒拿手”中的“托天式”,小郡主双臂给格在外门,无法弯过来攻击,此势一成,已是无可解救。若是两人对面站立,小郡主尚可挺膝盖撞他下阴,小腹,但也必须起脚奇快,否则他手上一使劲,便可托断她的颈骨,实是擒拿手中伤人致命的杀手,最是凶险不过。此刻韦小宝躺在床上,小郡主双脚站在地下,难以起脚相攻,变成全然受制的局面。

  只听得窗格上又是一响,那窗轧轧的给人推开,这一来,连韦小宝也是大吃一惊。海老公身上有病,窗格一直都用钉子钉死,以防风寒,海老公死後,韦小宝生怕旁人窥探秘密,窗格一仍其旧,此时竟然有人推窗,那是从所未有之事,颤声道:“真的有鬼!”小郡主身子向前一扑,钻入了韦小宝被中,将脑袋放在他胸前,全身只是发抖。只听得窗子缓缓推开,有人阴森森的叫道:“小桂子,小桂子!”初时韦小宝只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出现,但听这呼声却是女人的口音,颤声道:“是个女鬼!”这时他扭住小郡主的双手早巳放开,反而小郡主紧紧抱住了他。

  突然一阵劲风吹了进来,房中烛火便熄,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只听那女鬼阴森森的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阎王爷叫你去。阎王说你害海了海老公!”韦小宝只吓得魂飞魄散,想说:“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但张口结舌,那裏说得出话来?只听那女鬼又道:“阎王爷要捉你去,上刀山,下油锅!小桂子,今天你逃不了啦!”

  韦小宝听了这几话,猛地发觉:是太后,不是女鬼!可是虽知这人是太后而不是女鬼,心中的害怕丝毫不减,心想:“若是女鬼,或许还捉我不去,太后却非杀了我灭口不可。”其实这些时日来,他常担心太后会杀了自己,以防泄漏机秘,但一直没有动静,时间一久,这番担心也就渐渐淡了,只道太后不知自己得悉她的秘密,又或许相信自己不敢泄漏,念着小皇帝喜欢自己,所以不会加害。其实太后所以迟迟不下手,只因那日与海老公动手,内伤受得极重,又见海老公飞脚出拳,竟然打不死韦小宝,只道这小孩内功修为也颇为了得,自己内伤若不全愈,功力不复,便不敢贸然行事。这种杀人灭口之事,不能假手於旁人,必须亲自下手。以太后那样的性情,其中所牵涉的又是天大的事,如何肯容韦小宝活在世上,别说韦小宝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纵然是后妃太子,将军大臣,只要可能与关这件大秘密的,有一百个便杀一百个,一千个便杀一千。

  她已等待甚久,其时功力犹未复原,但想多躭搁一日,便多一分泄漏的危险,到这一晚实不愿再等,推开窗子之时听得韦小宝说“有鬼”,便索性假装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劲力,提起右手,一步一步的走向床前。太后的武功与海老公相差甚微,掌上的劲力实是非同小可,知道这一掌击将下去!韦小宝便有十条性命,那也是不活了。

  韦小宝眼见她一掌拍将下来,相距尚有数尺,掌风已然刮面如刀,明知难以抗拒。身子一缩,钻入了被窝之中。太后一掌拍下,波的一声响,同时击中了韦小宝与郡主二人,幸好隔着厚厚一层棉被,劲力已消去了一大半。太后知这一掌打他不死,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击下,这一次运力更强,手掌刚与棉被相触,猛觉得掌心中一阵剧痛,已为利器昕伤,大叫一声,向後跃开。

  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三四个人同声大呼:“有刺客,有刺客!”太后大吃一惊:“怎地有人知道了?”她身份尊贵无比,决不能让人见到她亲身来杀一个小太监,手掌又痛得厉害,不暇去看韦小宝是否巳死,双足一点,倒纵从窗中跃出。身子尚未落地,背後已有人双双袭到,太后双掌向後挥出,使的是一招“後顾无忧”。她背後犹如出生有限睛一般,这两掌劲力固然凌厉,落点更是极准,左掌右掌同时击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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