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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回 顺水人情


  韦小宝道:“不对,不对,我这一生一世。只有给人家欺侮,决不会去欺侮人家的。人家抓住了我的手,你瞧,乌青也还没褪,痛得我死去活来,这位白二侠,嘿嘿,手劲真不错,那两招‘横扫千军’,‘高山流水’,的确了不起。若是去搭救你们的朋友,当真管用,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要是去顺手牵羊,反手牵牛什么的,也包管一定牵到。”

  白寒枫脸色铁青,待要说话,终於强行忍住。沐剑声和柳大洪对望了一眼,均觉韦小宝言语之中,另有含意。柳大洪道:“小兄弟,你的话有些高深莫测,我们不大明白。”韦小宝笑道:“老爷子太客气了。我的话低浅莫测是有的,‘高深莫测’四字,那可不敢当了。低浅之至,低浅之至。”柳大洪道:“小兄弟说道,我们沐王府中,有人给鞑子拿了去。不知此言是何用意?”

  韦小宝道:“一点用意也没有,小王爷,柳老爷子,就算是我喝醉了酒,胡说八道,他妈的作不得数。”沐剑声哼了一声,强抑怒气,道:“原来韦香主是消遣人来着。”韦小宝道:“小王爷,你想消遗吗?你在北京城裏逛过没有?”沐剑声道:“怎么样?”韦小宝道:“北京城可大得很哪,你们云南的昆明,那是没有北京城大的了,是不是?”沐剑声愈益恼怒,道:“那怎麽样?”樊纲听韦小宝说话东拉西扯,越来越不成话,当下插口道:“北京城花花世界,就可惜给鞑子占了去,咱们稍有血性之人,无不恼恨。”

  韦小宝不理他,继续说道:“小王爷,今天请我喝酒,在下无以为报,几时你有空,我带你到北京城各处逛逛,有个熟人带路,就不会走错了。否则的话,若是乱闯乱走,一不小心,走进鞑子的皇宫,小王爷武功虽高,也不大方便。”柳大洪道:“小兄弟言外有意,大家是自己人。可否说得更明白些?”韦小宝道:“我的话再明白没有了,沐王府的朋友们武功都是极高的,什么‘横扫千军’,‘高山流水’,使得再厉害没有,就可惜在北京城裏人生路不熟,在街上逛逛,胡裏胡涂的说不定就逛进了紫禁城去。

  柳大洪和沫剑声对望了一眼,向韦小宝道:“那又怎样?”韦小宝道:“听说紫禁城中,一道道门户很多,一间间宫殿很多,胡乱走了进去。若是没有皇帝皇太后带路,很容易迷路,说不定一辈子走不出来,也是有的。在下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皇帝皇太后有没有空,白天黑夜给人带路。或许沐府的小王爷面子大,你们手下的众位朋友们抬了小王爷的字号出来,把皇帝小子、皇太后这老婊子吓倒了,可也难说得很。”他在肚裏常常骂太后为“老婊子”,此刻竟能在大庭广众之间大声骂了出来,心中的痛快当真是难以形容。 

  众人听他把皇太后叫作“老婊子”都觉颇为新鲜,樊纲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柳大洪道:“小王爷的手下行事小心谨慎,次计不会闯进皇宫去的。听说吴三桂那大汉奸的儿子吴应熊也在北京,他派人去皇宫干些勾当,也未可知。”韦小宝点头道:“柳老爷说得不错。在下有个赌骰子的小朋友,是在皇宫裏服侍众侍卫的。他说昨晚宫裏捉到了几名刺客,招认出来是沐王府小王爷的手下……”沐剑声失惊道:“什么?”右手一颤,拿在手裏的一只匙羹掉了下来,当的一声,碎成四片。韦小宝道:“我本来倒也相信,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臣,派人去行剌鞑子皇帝,那是……那是这个大大的英雄好汉。原来那是汉奸吴三桂的手下,那可饶他们不得了。我马上去跟那个朋友说,叫他想法子好好整治一下这些刺客。他妈的,大汉奸手下,有什么好东西了,非叫他们多吃些苦头不可。”

  柳大洪道:“小兄弟,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在鞑子宫裏担任什么职司?”韦小宝摇头道:“他是给侍卫们扫地冲茶倒便壶的小厮,说出来丢脸得很,人家叫他癫痢头小三子,有什么尊姓大名了?那些刺客给绑着,我本来叫癞痢头小三子偷偷拿些好东西给他们吃。柳老爷子既说他们是大汉奸的手下,我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们大腿上多戳上几刀,免得那些乌龟王八蛋给逃了。”柳大洪道:“我也只是揣测之辞,作不得准。他们既然胆敢到宫中行刺,也算是有胆的好汉子,韦香主如能托贵友照看一二,也是出於江湖上的义气。”

  韦小宝道:“这癞痢头小三子,跟我最好不过,他赌钱输了,我总是十两八两的给他,从来不要他还。小王爷和老爷子有甚麽吩咐,我叫小三子去干,他可不敢推托。”柳大洪道:“如此甚好,不知宫中擒到的刺客共有几人,叫甚麽名字。这些刺客胆子不小,我们倒是很佩服的,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头,贵友若是能代为打听,在下很承韦香主的情。”韦小宝一拍胸脯,道:“这个容易。可惜这些刺客不是小王爷的手下兄弟,否则的话,我设法救他一个出来,交了给小王爷,一命换一命,那么徐大哥失手伤了白大侠之事,也就算是一笔勾销了。”柳大洪向着沐剑声瞧去,缓缓点头。沐剑声道:“我们不知这些刺客是谁,但既去行刺鞑子皇帝,总是仁人义士,是咱们反清复明的同道。韦香主,你如能设法相救,不论成与不成,沐剑声永感大德,徐三爷和白大哥的事,自然是再也休提。”韦小宝向白寒枫瞧去,道:“小王爷不提,就怕白二侠不肯罢休,下次见面又来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大哭大叫,这味道那可差劲得很。”

  白寒枫霍地站起,朗声说道:“韦香主若是能救得我们…我们…能救得那些失陷了的侠客义士,姓白的这只手得罪韦香主,自当断此一手,向韦香主赔罪。”韦小宝笑道:“不用,不用,你割一只手给我,我要来干甚麽?何况我那个癞痢头兄弟有没本事去皇宫救人,那也难说得很。这些刺客去行剌皇帝,那是多大的罪名,身上不知上了几道脚镣手铐,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我说去救人,也不过吹吹牛,大家拿来说说话消遣罢了。”

  沫剑声道:“皇宫中救人,自然是千难万难,我们也不敢指望能成功,只要韦香主肯从中尽力,不论成与不成,大夥儿一般的同感大德。”韦小宝道:“好,咱们酒也喝够了,我这就去找那个兄弟商量商量。他妈的玩他两手,倒也快活。”一伸手,从怀中摸了些物事出来,往八仙桌上一摔,赫然是四粒骰子。四粒骰子滚了几滚,四粒尽是红色的四点朝天,韦小宝拍手道:“满堂红,满堂红,上上大吉!唉,可不要人人杀头,杀个满堂红才好。”众人相顾失色,尽皆愕然。

  韦小宝收起骰子,拱手道:“叨扰了,这就告辞。徐三哥跟我们回去,成不成?”沐剑声道:“韦香主太客气了,我恭送韦香主、徐三爷和天地会众位朋友的大驾。”当下韦小宝和徐天川、樊纲等人离席出门。沐剑声、柳大洪等直送至大门之外,眼看韦小宝上了轿,-这才回进屋去。

  群豪同到那四合院中,樊纲最是性急,道:“韦香主,皇宫中昨晚有刺客么?瞧他们神情,这些刺客只怕是他们派去的。”韦小宝笑道:“正是。宫中昨晚来了剌客,这事谁也不敢泄漏,外间无一人得知,他们却丝毫不觉奇怪,自然是他们干的无疑。”玄贞道:“这些人胆敢去行刺鞑子皇帝,算得是胆大包天,倒也令人好生钦佩。韦香主,你说能救得出麽?只怕这件事极难。”

  韦小宝在席上与沐剑声、柳大洪对答之时,心中早已打好了主意,料想要搭救被擒的刺客,那是决无可能,但自己屋裏床上,却好端端的躺着一个小郡主,一个方怡。小郡主不是刺客,是天地会捉进宫去的,放了也算不得数,那方怡却是闯进宫去的刺客,想法子让她混出宫来,那可不是难事。他听玄贞这么问,微笑道:“多了不行,救个把人出来,或许还办得到。徐三哥只杀了白寒松一个,咱们弄一个人出来还他们,一命抵一命,他们也不吃亏了。何况咱们连本带利,还有利钱,连钱老板弄来的那个小姑娘,一并也还了他们,还有甚麽说的?钱老板,明天一早,你再抬两口死猪到御厨房去,待得到我屋裏装了人,我在厨房裏大发脾气,骂得你狗血淋头,说这两口猪不好,逼你立刻抬出宫去。”

  钱老本拍掌笑道:“韦香主此计大妙。装小姑娘的那口死猪,倒也罢了,另一口可得挑选特大号的。”当下韦小宝向徐天川慰问了几句,笑道:“徐三哥,你别烦恼。杨一峯这狗贼得罪了你,我叫吴应熊打断他的狗腿。”徐天川应道:“是,是,多谢韦香主。”心中却半点也不相信,寻思:“小孩子家胡言乱语,吴应熊是平西王的世子,多大的气焰,怎会来听你的话?”

  韦小宝刚回皇宫,一进神武门,便见到两名太监迎了上来,道:“桂公公,快,快去,皇上传你。”韦小宝:“有甚麽要紧事了?”一名太监道:“皇上已催了几次,像是有急事,皇上在上书房。”

  韦小宝快步赶到书房。康熙正在房中踱来踱去,一见他进来,脸有喜色,骂道:“他妈的,你死到那裏去啦?”韦小宝知道小皇帝学会“他妈的”三字之後,若是只有自己一人在他跟前,便用上一用,说道:“启奏皇上,奴才心想这些刺客胆大妄为,若不一网打尽,恐怕不大妙,须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个正主儿才好,所以刚才换了便装,到各处大街小巷走走,想探听一下,到底刺客的头儿是谁,是不是在京城之中。”康熙道:“很好,可探到了甚么消息?”韦小宝心想:“若说一探便探到消息,未免太巧。”说道:“走了半天,没见到甚么惹眼之人,明天想再去查察。”康熙道:“你乱走瞎闯,未必有用。我倒有个主意。”

  韦小宝喜道:“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康熙道:“适才多隆禀告,擒到的刺客口风很紧,不论怎么拷打诱骗,始终咬实说是吴三桂所遣,看来便是杀了他们,也问不出一句真话。我想不如放了他们。”韦小宝道:“放了?这…这可太便宜他们了。”康熙微笑道:“放了小狼,这小狼该去找母狼吧?”韦小宝大喜,拍掌笑道:“妙极,妙极!咱们放了刺客,却暗中撮着,他们自会去和反贼的头头会面。皇上神机妙算,当真胜过三个诸葛亮。”

  康熙笑道:“甚么胜过三个诸葛亮?你这马屁未免拍得太过。只是如何撮着刺客,不让他们发觉,倒不大易办。小桂子,我给你一件差使,你假装好人,将他们救出宫去,那些刺客当你是同道,自然带你去了。”韦小宝沉吟道:“这个……”康熙道:“这件事自然颇为危险,若是给他们察觉了,非立时要了你的小命不可。只可惜我是皇帝,否则的话,我真想自己去干一下子,这滋味可妙得很哪。”

  韦小宝道:“皇上叫我去干,自然遵命,再危险的事也不怕。”康熙大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早知你又聪明,又勇敢,很肯替我办事。你是小孩子,那些刺客不大会起疑。我本来派两名武功好的侍卫去干,但是那些刺客不是笨人,未必会上当。一次试了不灵,第二次就不能再试了。小桂子,你去办这件事,就好像是我亲身去办一样。”原来康熙学了武功之後,跃跃欲试,一直想干几件危险之事,但身为皇帝,毕竟不便涉险,派韦小宝去干,就拿他当作自己替身,就算这件事由侍卫们去办可能更好,他也宁可差韦小宝去。他想小桂子年纪和我相若,武功不及我,聪明不及我,他办得成,我自然也办得成,虽然不能亲历其境,但也能想像得到之事。康熙又道:“你要装得越像越好,最好能当着刺客之面,杀一两名看守的侍卫,使他们对你毫不怀疑,我再吩咐多隆,叫他放松盘查,让你带着他们出宫。”

  韦小宝应道:“是!只是侍卫的武功好,只怕我杀他们不了。”康熙道:“你随机应变好了,不过可得小心,别让侍卫先将你杀了。”韦小宝伸了舌头,道:“若让侍卫杀了,那可死得不明不白,小桂子反而成为反贼的向党。”

  康熙双手连搓,很是兴奋,道:“小桂子,你干成了这件事,要我赏你些甚麽?”韦小宝:“这件事倘若办成功,皇上一定开心。只要皇上开心,那可比甚么赏赐都好。皇上下次再想到甚么既有趣、又危险的玩意儿,仍是派我去办,那就好得很了。”康熙大喜,道:“一定,一定!唉,小桂子,可惜你是太监,否则我一定赏你个大官做做。”韦小宝心念一动,道:“谢皇上金口。”心想:“总有一天,你会发觉我是个冒牌太监,那时候可不知要如何生气了。”说道:“皇上,我求你一个恩典。”康熙笑道:“想做官麽?”韦小宝道:“不是!我替皇上赤胆忠心办事,若是闯出了祸,惹皇上生气,你可得饶我性命,别杀我头。”康熙道:“你只要真的对我忠心,你这颗脑袋瓜子在脖子上就摆得稳稳的。”说着哈哈大笑。

  韦小宝从上书房出来,寻思:“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怡给沐王府,这么一来,变成了奉旨放刺客,那两个小姑娘倒不忙就放出去了。刺客的真正头儿,刚才老子就同他们一块喝酒,要不要奏知皇上,将沐剑声小乌龟和柳大洪老家伙抓了起来?可是师父一知道我干这件事,定然不饶。他妈的,我到底还做不做天地会的香主哪?”

  他在宫裏人人奉承,康熙又对他十分宠信,一时之间,真想在宫裏就当他一辈子的太监了,但一想到皇太后,不由得心中一寒:“这老婊子说甚麽也要寻我晦气,老子在宫裏可躭不长久。”

  当下走去乾清宫之西的侍卫房,当班的头儿正是趟齐贤。他昨晚既分得了银子,今日又从侍卫总管多隆处得了赏赐,得知是韦小宝在皇上面前说了好话,一见他到来,喜欢得什么似的,一跃而起,迎了上来,笑道:“桂公公,什么好风儿吹得你大驾光临?”韦小宝笑道:“我来瞧瞧那几个大胆的反贼。”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皇上差我来帮着套套口供,要查到主使他们的正主儿到底是谁。”赵齐贤点头道:“是。”低声道:“这三个反贼嘴紧得很,已抽断了四根皮鞭子,总是一口咬定,是吴三桂派他们来的。”韦小宝道:“让我去问问。”

  走进西厅,只见木柱之上绑着三条汉子,都是光着上身,全身已给打得血肉模糊。一个是条虬髯大汉,另外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个皮色甚白,另一个身上剌满了花,胸口刺着个狰狞的虎头。韦小宝寻思:“不知这二人之中,有没有刘一舟在内?”转头向赵齐贤道:“赵大哥,恐怕你们捉错了人,你且出去一会。”赵齐贤道:“是。”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韦小宝道:“三位尊姓大名?”那虬髯汉子怒目圆睁,骂道:“狗太监,凭你也配来问老子的名字。”韦小宝低声道:“我受人之托,来救一个叫做刘一舟的朋友……”他此话一出,三个人脸上都有惊异之色,互相望了一眼。那虬髯汉问道:“你受谁之托?”韦小宝道:“你们中间有没有刘一舟这个人,有呢,我有话说,若是没有,那就算了。”三人又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颇有迟疑之色,生怕上了韦小宝的当。那虬髯汉子又问:“你是何人?”韦小宝道:“托我那两位朋友,一位姓沐,一位姓柳。‘铁背苍龙’,你们认不认识?”

  那虬髯汉子大声道:“‘铁背苍龙’柳大洪在云贵四川一带,谁人木知,那个不晓?沐剑声是沐天波的儿子,流落江湖,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韦小宝点头道:“三位既然不识得沐家小王爷和柳老爷子,那末定然不是他的朋友了。想来这些招式也不识得。”说着拉开架子,使了几招,正是沐家拳的招式,“横扫生军”与“高山流水”自在其内。那胸口刺有虎头的年轻人“咦”了一声。小宝停手问道:“怎么?”那人道:“没什么。”

  虬髯汉子道:“这些招式是谁教的?”韦小宝笑道:“我老婆教的。”虬髯汉子呸了一声,道:“太监有什么老婆?”他本来骂韦小宝为“狗太监”,後来听他言语有异,行动奇特,免去了这个“狗”字。韦小宝道:“太监为什么不能有老婆?人家愿嫁,你管得着麽?我老婆姓方,单名一个怡字……”他刚说了“方怡”两字,那皮肉白净的年轻人突然大吼一声,喝道:“胡说!”

  韦小宝见他额头青筋暴起,眼中要喷出火来,情急之状已达极点,料想这人便是刘一舟了,暗暗喜欢,见他一张长方脸蛋,相貌颇为英俊,只是暴怒之下,神情未免有些可怖,当下笑道:“什尘胡说?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姓方的後人。跟我做媒人的姓苏,名叫苏冈,有个外号噼作‘圣手居士’。还有个媒人姓白,他兄长白寒松最近给人打死了,那白寒枫穷极无聊,就给人做媒骗钱,收殓他死了的兄长………”那年轻人越听越怒,吼道:“你………你………你………”

  那虬髯汉子道:“兄弟,且别作声。”向韦小宝道:“沐王府中的事儿,你倒知道得挺多。”韦小宝道:“我是沐王府的女婿,丈人老头家裏的事,怎么不知道?那方怡方姑娘本来不肯嫁我的,说跟她师哥刘一舟已有婚姻之约。但听说这姓刘的不长进,投到了大汉奸吴三桂的部下,进皇宫来行刺。你想…吴三桂这大汉奸……”说到这裏,压低了嗓子道:“勾结鞋子,将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双手奉送给了满清狗贼,吴三桂这家伙,凡我汉人,没一个不想剥他的皮,吃他的肉,刘一舟这小子,甚麽主子不好投,何以去投了吴三桂?方姑娘自然面目无光,再也不肯嫁他了。”那年轻人道:“我…我…我…”那虬髯汉子道:“人各有志,阁下在清宫之中当太监,也不是甚麽光彩事情。”韦小宝道:“对,对!当然没甚么光彩。我老婆记挂着旧情人,叫我查查,那刘一舟到底死了没有,若是真的死了,她嫁给我更加心安理得。三位朋友,你们这裏没有刘一舟这人,是不是?那我去回覆方姑娘,今晚就可同我拜堂成亲了。”说着转身出外。

  那年轻人道:“我就是……”那虬髯汉子大喝:“别上当。”那年轻人用力挣了几下,怒道:“他…他…”突然间一口口水向韦小宝吐了过来。韦小宝闪身避开,见这三人手都用牛筋绑在柱上,不论如何挣扎,决计难以挣脱,心想:“这人明明是刘一舟,他本就要认了,却给这大胡子阻住。”一沉吟间,己有了计较,说道:“你们在这裏等着,我再去问问我老婆。”回到外庭,向赵齐贤低声道:“我已问到了一些端倪,别再打了,一会儿我再来。”

  韦小宝迳行回到住处,其时天已昏黑,心想方怡和沐剑屏定已饿得狠了,不即回房,先去吩咐御膳房中手下太监,开一桌丰盛筵席来到屋中,说道昨晚众侍卫擒贼有功,今日要设宴庆贺。只是所商谈的都是擒拿刺客的机密大事,不必由小太监服侍。

  他开锁入房,轻轻推开内室房门。沫剑屏低呼一声,坐了起来,轻声道:“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韦小宝笑道:“等得你心焦死了,是不是?我可打听到了好消息。”方怡从枕上抬起头来,问道:“什么好消息?”韦小宝点亮了桌上的腊烛,见方怡的双眼红红地,显然是哭泣过来,叹了口气,道:“这消息在你是大好,在我却是糟透糟透,一个刚到手的好老婆凭空飞了。唉,刘一舟这家伙居然没死。”方怡“啊”的一声,呼了出来,声音中掩饰不住喜悦之情。沐剑屏喜道:“我们刘师哥平安无事?”韦小宝道:“死是没死,要想活恐怕也不大容易。他给宫裏侍卫擒住了,咬定说是大汉奸吴三桂派到宫裏来行刺的。死罪固然难逃,传了出去,江湖上英雄好汉都说他给吴三桂做走狗,行刑之後,这声名也是臭得很。”

  方怡上身抬起,说道:“我们来到皇宫之前,早巳想到此节,但求扳倒了吴三桂这奸贼,为先帝与先王报得深仇太恨,自己的性命和死後声名,早已置之度外。”韦小宝大拇指一翘,道:“好,有骨气,我桂老公就佩服得很。方姑娘,咱们有一件大事,得商量商量。如果我能救得你的刘师哥活命,那你就怎样?”方怡双目之中精光一现,双颊微红,道:“你当真能救得我刘师哥,我…我一辈子做你奴才,也所甘心。你不论差我去做什么艰难危险之事,方怡决不能皱一皱眉头。”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极是乾脆。

  韦小宝道:“咱们订一个约。好不好?小郡主作个见证。若是我将你刘师哥救了出去,交了给小王爷沐剑声和‘铁背苍龙’柳大洪柳老爷子。…”沐剑屏接口道:“你知道我哥哥和我师父 ?”韦小宝道:“沫王府小王爷和‘铁背苍龙’大名鼎鼎,谁人不知,那个不晓。”沐剑屏道:“你是好人,如果能救得刘师哥,大夥儿都感激你的恩情。”韦小宝摇头道:“我不是好人,我只做买卖。刘一舟这人非同小可,乃是行刺皇帝的钦犯。我要救他,那是冒了自己性命的大险,是不是?官府一查到,不但我人头落地,连我家裏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三个哥哥、四个妹子,还有姨丈、姨母、姑丈、姑母、舅舅、舅母、外公、外婆、表哥、表弟、表姊、表妹,一古脑儿都得砍头,是不是?这叫做满门抄斩。我家裏的金子、银子、房子、铜钱,一古脑儿都给没入了官,是不是?”

  他问一句“是不是”,沐剑屏点了点头。方怡道:“正是,这件事牵累太大,可不能请你办。反正我…我…师哥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大家认命罢啦。”说着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韦小宝道:“不忙丧,不忙哭。你这样如花如玉的美人儿,泪珠儿一流下来,我心肠登时软了。方姑娘,为了你,我什麽事都干。我定须将你的刘师哥去救出来。咱们一言为定,救不出你刘师哥,我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做奴才。救出了你刘师哥,你一辈子做我老婆。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马难追,就是这一句话。”

  方怡怔怔的瞧着他,脸上红晕渐渐褪了,现出一片苍白,说道:“桂大哥,为了救刘师哥性命,什麽事……什么我都肯,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要我一辈子……一辈子服侍你,也无不可。只不过……只不过……”刚说到这裏,屋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桂公公,送酒菜来啦!”方怡立即住口。

  韦小宝道:“好!”走出房去,带上了房门,打开屋门。四名太监挑了饭菜碗盏,走进屋来,在堂上摆了起来。韦小宝吩咐过不用侍候,是以十二大碗菜肴一起煮熟了,摆在桌上。四名太监安了八副杯筷,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还短了甚麽没有?”韦小宝道:“行了,若不是我叫人,不用过来。”每人赏了五两银子,四名太监欢天喜地的去了。

  韦小宝将房门上了闩,把十二碗菜肴都端到房中,将桌子推到床前,斟了三杯酒,盛了三碗饭,笑道:“方姑娘,你刚才说‘只不过,只不过’,到底只不过甚麽?”这时方怡已由沐剑屏扶着坐起身来,听他你如此相询,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隔了半晌。低声道:“我本来想说,你是宫中的执事,怎能娶妻?但不管怎样,只要你能救得我刘师哥性命,我一辈子陪着你就是了。”烛光映在她晶莹如玉的脸上,娇艳不可方物。韦小宝年纪虽小,却也是心中一动,笑道:“原来你说我是太监,娶不得老婆。娶不娶得老婆,是我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只问你,肯不肯做我老婆?”

  方恰秀眉微蹩,脸上薄含怒色,隔了半晌,心意已决,道:“别说做你妻子,就是你将我卖到窑子裏做娼妓,我也所甘愿。”这句话若是别的男子听到,定然大怒,但韦小宝本就是妓院中出身,也不觉得如何重大的侮辱,笑哈哈的道:“好,就是这么办。好老婆,好妹子,咱三个来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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