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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回 威胁不成


  这几句马屁拍得不免过了份,康熙亲政未久,天下百姓未必便已在歌功颂德,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康熙听说天下百姓都在颂扬自己,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不由得大悦,微笑道:“我也没行过甚麽惠民的仁政,叫圣明无比’云云,只怕是你杜撰出来的吧?”韦小宝道:“不,不!是他们亲口说的。大家都说鳌拜这大奸臣残害良民,老百姓们恨他恨到了骨头裏。皇上一上来就把他杀了,那是大大的好事。他们恭维你是甚麽鸟生,又是甚么鱼汤。奴才也不大懂,想来总是好话,听着可开心得紧。”

  康熙一怔,随即明白,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尧舜禹汤,他妈的,甚麽鸟生鱼汤。”他想尧舜禹汤的恭维,韦小宝决计捏造不出,自不会假,那知道说书先生说“英烈传”之时,曾说群臣不断颂扬朱元璋是尧舜禹汤,韦小宝听得熟了,虽不明其意,却知“鸟生鱼汤”乃是专拍皇帝马屁的好话,朱元璋每次听了,都是“龙颜大悦”。

  韦小宝这时将这句话用在小皇帝身上,果然见康熙也是“龙颜大悦”,笑得极是欢畅,知道这马屁拍对路了,问道:“皇上,‘鸟生鱼汤’到底是甚么东西?”康熙笑道:“还在鸟生鱼汤 ?你这家伙可真没半点学问。尧舜禹汤是古代的四位有道明君,大圣大智,有厚德於天了的好皇帝。”韦小宝道:“怪不得,怪不得!这几个反贼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之人。”康熙道:“虽是如此,也不能让他就此逃走,你快去传多隆来。”

  韦小宝应了,出去将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传进上书房来。康熙吩咐多隆道:“反贼果然是云南沐家的人,你带领侍卫,立刻便去擒拿。小桂子,反贼一黟有些甚么脚色,你跟多总管说说。”韦小宝当下将沐剑声,柳大洪等人的姓名说了。多隆吃了一惊,道:“原来是‘铁背苍龙’在暗中主持,这批贼子来头可是不小。那‘摇头狮子’吴立身,奴才也听过他的名字,没想到在宫裏关了他一日一夜,却查不到他的来历。奴才若是聪明一点儿,见到他老是摇头,早该就想到了。若不是圣上明断,我们侍卫房裏的人都咬定是吴三桂了。”康熙微微一笑。道:“就怕他们这时早已走了,今天未必拿得到。”顿了一顿,又道:“既然知道了正主儿,就算今天拿不到,也无大碍。就怕咱们蒙在鼓裏,上了人家的当还不知道。”多隆磕头告退,立刻点人去拿。

  康熙道:“小桂子,我要去慈宁宫请安,你跟我去。”韦小宝道:“是!”想到要见太后,不由得有些胆战心惊。康熙道:“你愁眉苦脸干什么?我带你去见太后,正为的是要保住你头上这颗脑袋。”韦小宝应道:“是,是!”

  到得慈宁宫,康熙向太后请了安,禀明刺客的来历,说道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走刺客,终於查明了真相。太后微微一笑,道:“小桂子,你可能干得很哪!”韦小宝跪下又再磕头,道:“那全是皇上料事如神,一切早都算定了,奴才只不过奉皇上差遣办事而已。”太后微微一笑,道:“小孩子家出得宫去,一定到处去玩耍了,可到了天桥看把戏没有?买了冰糖葫芦吃没有?”韦小宝想到在天桥见到众侍卫捉拿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知道定是太后所遣,她深恐那人将消息传去五台山给瑞栋知道,是以不分青红皂白,将天桥一带所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抓了来,自然是不分青红皂白,将这些小贩尽数砍了,念及太后手段的毒辣,忍不住打个寒噤,说道:“是,是!”太后微笑道:“我问你哪,你吃了冰糖葫芦没有?”韦小宝道:“回太后的话,奴才在街上听人说道,这几天天桥不大平靖,九门提督府派人将贩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捉了去,说道裏面有不少歹人。所以本来卖冰糖葫芦的,现下都改了行,有的卖凉糕儿,有的卖花生,还有改行云卖水果,卖甜饼的,这些人奴才见得多了,有些脸孔很熟,他们都说不卖冰糖葫芦啦。还有一个人真是好笑,说要到什么五台山、六台山去,贩些和尚们吃的素馒头来卖。”

  太后心下大怒,寻思:“小奴才这麽说,那是说这个传讯之人没抓到。”微微一笑,道:“很好,你很好,很能干。皇帝,我想要他在我身边办事,你瞧怎么样?”

  康熙这些日子来差遣韦小宝办事,甚是得力,正是倚同左右手一般,突然听得母后要人,不由得一怔。但他事母甚孝,太后虽不是他亲生之母,但自幼由太后抚养教诲,实和亲母无异,自是不敢违拗,微笑道:“小桂子,母后抬举你,还不赶快谢恩?”

  韦小宝听得太后向皇帝要人,已然吓得魂飞天外,一时之间心下胡涂,只想拔脚飞奔,就此逃出皇宫,再也不回来了,听得康熙这么一说,忙应道:“是,是!”连连磕头,道:“多谢大后恩典,皇上恩典。”太后冷笑道:“怎么啦?你只愿服侍皇上,不愿服侍我,是不是?”韦小宝道:“服侍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样,奴才一样的忠心耿耿,尽力办事。”太后道:“那就好了。御膳房的差使,你也不用当了,专门在慈宁宫便是。”韦小宝道:“是,多谢太后恩典。”

  康熙见太后要了韦小宝,末免有些怏快不乐,说了几句闲话,便辞了出来。韦小宝跟出去。太后道:“小桂子,你留着。让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你办。”韦小宝道:“是!”眼怔怔瞧着康熙的背影走出慈宁宫,心想:“你这一去,我可糟了,不知以後还见不见得着你。”

  太后慢慢喝茶,目不转睛的打量韦小宝,只看得他心中发毛,过了良久良久,说道:“那到五台山去贩卖素馒头的,甚么时候再回北京?“韦小宝道:“奴才不知道。”太后道:“你甚么时候再去会他?”韦小宝随口胡诌:“奴才跟他约好,一个月後相会,不过不是在天桥了。”太后道:“在什麽地方?”韦小宝道:“他说到那时候,他自会设法通知奴才。”太后点了点头,道:“那你在慈宁宫裏等他的讯息好了。”她双掌轻轻一拍,内室走了一名宫女出来。这宫女已有四十五六岁年纪,体态极肥,脚步却是轻盈之极,脸如满月,笑嘻嘻的甚是和气,向太后弯腰请安。

  太后道:“这个小太监名叫小桂子,又大胆又胡闹。我倒很欢喜他。”那宫女微笑道:“是,这个小兄弟果然挺灵巧的。小兄弟,我名叫柳燕,你叫我姊姊好啦。”韦小宝心道:“他妈的,你是肥猪!”笑道:“是,柳燕姊姊,你这名字叫得真好。身材好似杨柳,走路轻快,就像一头小燕儿。”在太后眼前,旁的宫女太监那敢说半句这种轻佻言语,但韦小宝明知无幸,这种话说了也是这样,不说也是这样。柳燕嘻嘻一笑,道:“小兄弟,你这张嘴可也真甜。”太后道:“他嘴儿甜,脚下也快。柳燕,你说有什麽法子,叫他不会东奔西跑,在宫裏乱走乱闯?”柳燕道:“太后把他交给奴才,让我好好看管他就是。”

  太后摇头道:“这小猴儿滑溜得紧,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栋去传他来,他却花言巧语,将瑞栋这胆小鬼吓跑了。我又派了四名太监去传他,他串通侍卫,将这四人杀了。我再派四人去,不知他做了什麽手脚,将董金魁他们四人又都害死了。”

  柳燕啧啧连声,笑道:“啊哟,小兄弟,你这可太顽皮啦,那不是难对付得很吗?太后,奴才看来只有将他一双腿儿砍了,让他乖乖的躺着,那不是安静太平得多吗?”太后叹了口气,道:“我看也只有这法儿了。”韦小宝一纵而起,往门外便奔。

  他左脚刚跨出门口,蓦觉头皮一紧,一条辫子已给人拉住,跟着脑袋向後一仰,身不由主的便一个筋斗,倒翻了过去,心口一痛,一只脚已踏在胸膛之上。只见那只脚肥肥大大,却穿着一只红色绣金花的缎鞋,自是给柳燕踏住了。韦小宝情急之下,冲口駡道:“臭婆娘,快松开你的臭脚!”柳燕脚上微一使劲,韦小宝胸口十几根肋骨格格乱响,连气也喘不过来。只听柳燕笑道:“小兄弟,你一双脚倒香得很,我想砍将下来闻闻。”

  韦小宝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要将自己一双脚砍了,再派人押着去见替瑞栋传讯之人,多半暗中再派遣高手,跟着那人到五台山去,将瑞栋杀了。但世上早巳没瑞栋这一号人,西洋镜终究要拆穿,眼前大事,是要保住这一双腿,心想此刻恐吓巳然无,只有利诱,便冷冷的道:“太后,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紧,就算砍了我脑袋,小桂子也不过矮了一截,没有甚么,只可惜那十二章经,嘿嘿………”

  太后一听到“十二章经”四字,立时从椅上站起,问道:“你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说那几部十二章经,未免有些可惜。”太后向柳燕道:“放他起来。”柳燕左足一提,离开韦小宝的胸膛,脚板跟着抄入他身底,在他背心一挑,将他身子挑得弹将起来,左手一伸,巳抓住他後领,提在半空,再往地下重重一顿。韦小宝给她放倒提起,毫无抗拒之能,便如是婴儿一般,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臭婆娘”,吓得又吞入了肚里。  

  太后问道:“十二章经的话,你是听谁说的?”韦小宝道:“反正我两条腿就要给你砍断了,我什么也不说。大夥儿一拍两散,我没有腿,没有脑袋,你也没有十二章经。”柳燕道:“我劝你还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韦小宝道:“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为什么要回答?最多上些刑罚,我才不怕呢。”柳燕拿起他的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又尖又长,长得挺好看啊。”韦小宝道:“最多你把我手指斩断了,有了什么希……”一句话未毕,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剧痛连心,“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却原来柳燕两根手指拿住他左手食指一挟,竟尔将他第一节的指骨揑得粉碎。这肥胖女人笑脸迎人,和蔼可亲,下手却是如此狠辣,而指上的力道更是十分惊人。一挟之力,犹胜铁钳。

  韦小宝这一下苦头可吃得大了,眼泪长流,叫道:“太后,你快快将我杀了,那几部十二章经,那叫做老猫闻咸鱼,嗅鮝啊嗅鮝(休想)!”太后道:“你将十二章经的事老实说来,我就饶你性命。”韦小宝道:“我不用你饶命,经书的事,我也决计不说。”太后眉头微蹙,觉得这小孩倔强之极,只怕再用苦刑,也是枉然。他既提到十二章经,定然知道其间重大的关节,如何骗他的口供出夹,倒是一桩极大的难事。隔了半晌,缓缓道:“柳燕,他若是不说,你便将他的两只眼珠挖了出来。”柳燕笑道:“很好,我先挖他一只眼珠。小兄弟,你的眼珠子生得真灵,又黑又圆,骨碌碌的转动,挖了出来,可不大漂亮啦。”说着将右手大拇指放在他右眼皮上,徽微用劲。韦小宝只觉得眼珠奇痛,只好屈服,叫道:“别挖眼珠子,我说便是,”柳燕放开了手,微笑道:“那才是乖孩子,你好好的说,太后疼你。”

  韦小宝伸手揉了揉眼珠,将那只痛眼眨了几贬,闭起另一只眼睛,侧过了头向柳燕瞧了一会,摇头道:“不对,不对!”柳燕道:“什么不对?快别装模作样了,太后问你的话,老实回答!”韦小宝道:“我这只眼珠子给你掀坏了,瞧出来的东西变了样,我见到你是人的身子,脖子上却生了个大肥猪的脑袋。”柳燕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那倒挺好玩,我把你左边那颗眼珠子也掀坏了它。”韦小宝退後一步,道:“免了吧,谢谢你啦。”闭起左眼,用那只右眼向太后瞧去,摇了摇头。

  太后大怒,心想:“这小鬼用独眼去瞧柳燕,说见到她脖子安着个猪脑袋,现下又这般瞧我,他口中不说,心裏不知在如何骂我,定是说见到我脖子上安着个甚麽畜生脑袋。”冷冷的道:“柳燕,你把他这颗眼珠子挖了出来,免得他东瞧西瞧。”韦小宝忙道:“没了眼珠,怎麽去取四十二章经给你?”太后道:“你有四十二章经 ?那裏来的?”韦小宝道:“瑞栋交给我的,他叫我好好收着,放在一个最最隐秘的所在。他说:‘小桂子兄弟哪,皇宫里面,想害你的人很多,若是将来你有甚麽三长两短,短了两只眼珠子或是两条腿子。这部经书就从此让它不见天好啦。害你的人眼珠子虽然不瞎,看不到这部宝贝经书,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没甚麽分别,这叫做自作自受。’

  太后不信瑞栋说过这种话,但她差遣瑞栋去处死一名满洲亲贵,取了他府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经,却确是事实。当日瑞栋回报,在那人府中详细搜索,并未发见这部经书,那知他竟然据为已有,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瑞栋这厮如此奸诈,喜的是终於探得了下落,说道:“既是如此,柳燕,你陪了这小鬼去取经来给我。倘若那经不假,咱扪就饶了他性命,将他交还给皇帝算啦,咱们永世不许他再进慈宁宫来,免得我见了就生气。”

  柳燕拉住韦小宝右手,笑道:“小兄弟,咱们去吧!”韦小宝将手一摔,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柳燕只是轻轻握住他手掌,那知她十根手指之上,竟似有极强的黏力,牢牢黏住了他手掌,这一摔没能摔脱她的手。柳燕笑道:“你是什么男人了?就算真是男子汉,你还小鬼头给我做儿子也还嫌小。

  韦小宝道:“是吗?休想做我娘,我觉得你跟我娘当真一模一样。”柳燕那知他绕了弯子在駡自己是婊子,呸了一声,笑道:“姑娘是黄花闺女,你别胡说。”一扯他手,走出门外。

  来到长廊,韦小宝心念乱转,只盼想个妙法能摆脱她的掌握,那柄锋利之极的匕首插在右脚靴桶之内,伸左手去拔,手一动便给她发觉了,这人武功高极,就算自己双手都有利器,也未必能跟她走得上三招两式,心下嘀咕:“他妈的,那裏忽然钻了这样一只大肥猪出来?老婊子跟老乌龟动手之时,这头母猪一定还不在慈宁宫,否则她只要出来帮上一帮,老乌龟立时就死了。这头母猪一定这两天才到宫里的,否则前几天老婊子就派她来杀我了,不用她亲自来动手。一想到这裏,突然心生一计,带着她向东而行,迳往乾清宫侧的上书房走去,心想眼前之计,只有去求康熙救命,这肥猪进宫不久,未必识得禁宫中的宫殿道路。  

  他只向东跨得一步,第二步又待跨出。後领一紧,已被柳燕一把抓住,只听她嘻嘻一笑,问道:“好兄弟,你到那裏去?”韦小宝道:“到我屋裏去取经啊。”柳燕道:“那你怎麽去上书房?想要皇上救你码?”韦小宝忍不住破口骂道:“臭猪,你倒认得宫裏的道路。”柳燕笑道:“别的地方不认得,乾清宫、慈宁宫,以及你小兄弟的住处,倒是不会认错。”手动向右一扭,将他身子扭得朝向西首,笑道:“乖乖的走路,别掉什麽枪花。”她说话甚是柔和,这一扭的劲力却是奇重,韦小宝头颈骨格的一声响,痛得大叫了起来,还道头颈巳被她扭断。

  别处两名太监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瞧着他们。柳燕低声道:“太后吩咐过的,你若是想逃,又或是出声呼叫,要我立刻杀了你。”韦小宝心想纵然大声求救,惊动了皇帝,康熙也不会违背母后之命。皇帝对自己虽好,决不致为了一个小太监而惹母亲生气,最好能撞到几名侍卫,挑拨他们杀了柳燕。蓦地裏腰裏一痛,给她用了肘大力撞了一下,听她说道:“想使甚麽鬼计吗?”韦小宝无奈,只得向自己住处走去。

  他心下盘算:“到得我房中,虽是多了两个帮手,但方怡和小郡主都是身上有伤,我们三个对一个,还是打不过大肥猪。给她发见了两人踪迹,枉自多送了两人性命。”到得门外,他取出钥匙开锁,故意将钥匙和锁相碰,弄得叮叮当当的直响,大声说道:“臭婆娘,你如此折磨我,终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柳燕笑道:“你且顾住自己会不会好死,却来多管别人闲事。”韦小宝砰的一声,将门推开,说道:“这经书给不给太后,你都会杀了我。你当我是傻瓜,想侥幸活命?”柳燕笑道:“太后说过饶你,多半饶你性命,最多挖了你一双眼珠,斩了你一双腿。”韦小宝骂道:“你以为太后待你很好吗?你害死我之後,太后也必杀了你灭口。”

  这句话似乎说中柳燕的心事,她呆了一呆,随即用力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立足不定,撞开房门,向房内撞了进去。他在外房说了这许多话,方怡和小郡主早已听到,知道来了极凶恶的敌人,自是缩在被窝之中,连大气也不敢透。

  柳燕笑道:“天色不早啦,我没空等你,快些拿了出来。”说着又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一个踉跄,身子向前一冲,忽见床前整整齐齐的并排放着两对女鞋。其时天色已晚,房中并无灯烛,是以柳燕进房後未曾立即发现,韦小宝暗叫:“不好!”乘势又向前一冲,将两双鞋子推进了床下,跟着身子也钻了进去,心想再来一次,便以杀瑞栋之法杀了这头肥猪,一钻进床底,便欲右足弯转,右手去摸靴桶中的匕首,不料右足之踝一紧,已被柳燕抓住,听她喝问:“干甚麽?”

  韦小宝道:“我拿经书,这部书放在床底下。”柳燕道:“好!”谅他在床底也逃不到那裏去,便放脱了他足踝。韦小宝身子一缩,蜷成一团,拔了匕首在手。柳燕道:“拿出来!”韦小宝道:“咦!好像有老鼠,把经书咬得稀烂!”柳燕道:“你在我面前弄鬼,半点用处也没有!给我出来!”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原来韦小实巳缩在靠墙之处。柳燕向前爬了两尺,上身巳在床下,又伸指抓出。

  韦小宝巳然转过身来,无声无息的一匕首刺出。柳燕的武功也真了得,反应迅速之极,刀尖刚和她才背相触,右手一翻一探,抓住了韦小宝的手腕,指力一紧,韦小宝手上巳全无劲力,只得松手放脱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杀我?先挖了你一颗眼珠子。”右手叉住了他咽喉,左手便伸去挖他眼睛。韦小宝叫道:“有条毒蛇!”柳燕吃了一惊,道:“什么?”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叉住韦小宝喉咙的手渐渐松了,身子扭动了几下,蜷成一团。

  韦小宝又惊又喜,忙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只听沐剑屏道:“你……你没受伤吗?”韦小宝掀开帐子,见方怡坐在床上,双手扶住剑柄,不住喘气,那口长剑从褥子上插向床底,直没至柄,却原来她听得韦小宝情势紧急,从床上一剑刺下。长剑穿过褥子和棕棚,直刺入柳燕的背心。韦小宝在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脚,见她一动也一动了,欣喜之极。道:“好……好姊姊,是你救了我性命。”要知凭着柳燕的武功,方怡虽在黑暗中向她偷袭,也是难以得手,但她见韦小宝开锁入房,丝毫没想到房中伏得有人,这一剑又是隔着床褥刺下,事先没半点征兆,待得惊觉,长剑已是穿心而过。纵是武功再强十倍之人,也无法避过。只不过第一流的武功高手自重身份,决不会像她这般钻入床底去捉人而已。

  韦小宝怕她没死透,拔出剑来,隔着床褥又刺了两剑。沐剑屏道:“这恶女人是谁?她好凶,说要挖你的眼珠子。”韦小宝道:“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问方怡道:“你伤口痛麽?”方怡皱着眉头,道:“还好!”其实刚才这一剑使劲极大,牵动了伤口,痛得她几欲晕去,额头上汗水一滴滴的渗出。

  韦小宝道:“过不多久,老婊子又会再派人来,咱们可得立即想法子逃走。嗯,你们两个女扮男装,装成太监模样,咱们混出宫去。好姊姊,你能行走吗?”方怡道:“勉强可以吧。”韦小宝取出自己的两套衣衫,道:“你们换上穿了。”将柳燕的尸身从床底下拖出来,拾起匕首收好,弹了些化尸粉在尸身之上,赶忙将银票、武功秘诀、三部四十二章经,以及一些金银珠宝包在一个包袱之中,想起师父说过那件黑色内衣能够护身,忙从箱中取出,抛入帐中,说道:“好姊姊,这件衣服你穿在身上,那是刀抢不入的宝衣。”方恰道:“你自己穿好了。”韦小宝道:“你身上有伤,若是遇上了宫中侍卫,动起手来,很是危险,快穿上了。”方怡道:“小郡主穿吧”沐剑屏道:“你伤势重得多,他要你穿的。”方怡道:“太后要害你,还是你自己穿的好。”说着将那内衣从帐子裏掷了出来。韦小宝道:“你不肯穿,好,我来给你穿。”说着便伸手去揭帐子。沐剑屏叫道:“走开,走开。我们没换好衣服。”韦小宝道:“她不肯穿,只好我来动手。”方怡叹了口气。道:“好吧,你给我。”从帐子中伸出手来,接过内衣穿上。  

  韦小宝检视海老公的遗物,又取了一些药瓶。沐剑屏换好了衣衫,先下床来。韦小宝赞道:“好一名俊俏的小太监,我来给你打辫子。”过了一会,方怡也下来。她身材此韦小宝略高,穿了他的衣衫綳得紧紧的,很不合身,一照镜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沐剑屏笑道道:“让他给我结辫子,我给你结辫子。”韦小宝拿起沐剑屏长长的头发,胡乱打了个大辫。沐剑屏道:“啊哟,,打得这样难看,我来打过。”韦小宝道:“现下不忙便打过。此刻天已黑了,出不得宫。老婊子不见肥猪回报,只怕不久又派人来拿我。咱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明儿一早混出宫去。”方怡道:“太后不会派人在各处宫门严查麽?”韦小宝道:“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想起从前跟康熙比武摔角那间屋子十分清净,从来没第三人到来,当下扶着二人,走向那间屋子。

  沐屏屏脚上的伤并不甚重,方怡却是走一步便胸口一痛。韦小宝右手揽住她腰间,半扶半抱,向前行去。好在天色已黑,他又尽拣僻静的路走,撞到了几个不相干的太监,也无人注意。到得屋内,三人都松了口气。韦小宝转身将门闩上,扶着方怡在椅上坐了,低声道:“咱在这裏别说话,这屋子外面便是走廊,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麽僻静。”

  夜色渐漫,初时三人尚可互相见到五官,到後来只见到蒙胧的身影。沐剑屏嫌韦小宝结的辫子不好看,自己解开了又再结过。方怡拉过自己辫子在手中搓弄,忽然轻轻“啊”的一声。韦小宝低声问道:“怎么?”方怡道:“没什麽。我掉了支钗子。”沐剑屏道:“啊,是了,我解开你头发时,将你那枚银钗放在桌上,打好了辫子,忘记给你插回在头上。真是糟糕,那是刘师哥给你的,是不是?”方怡道:“一枚钗子,又打什么紧了?”

  韦小宝听她虽说并不打紧。语气之中实是十万惋惜,心想:“好人做到底,我去悄悄给她取回来。”当下不说话,过了好一会,道:“肚里饿得很,挨到明天,只怕没力气走路。我去找些吃的东西。”沐剑屏道:“快些回来啊。”韦小宝道:“是了。”走到门边,先听外面无人,这才开门出去。

  他快步回到自己住处,生怕太后巳派人守候,绕到屋後,倾听良久,确知屋手内外无人,这才推开窗子爬了进去。其时月光斜照,见桌上果然放着一枚银钗。这枚银钗手工甚粗,最多值得一二钱银子,心想:“刘一舟这穷小子,送这等寒酸的礼物给方姑娘。”在钗上吐了口唾沫,在身上一擦,放入怀中,再取了床头放糕饼的锡罐,摇了一摇,还剩得半罐。正要从窗口爬出去,月光之下,见床前赫然有一对红色绣鞋,鞋中竟然各有一只脚。原来柳燕的尸身被化尸粉化去之时,床前地面不平,尸身化成的黄水都流向床底,留下两只脚没有化去。

  韦小宝初时见到,不禁吓了一跳,月光下见到一对断脚上穿了一双鲜艳的红鞋,甚是可怖,他转过身来,待要将这两只断脚踢人黄水之中,但黄水已乾,化尸粉却巳包入包袱,留在方怡与沐剑屏身边,心念一转,童心忽起:“他妈的,老子这次出宫,再也见不子封老婊子了,我把这两只脚丢入她屋中,吓她个半死。”当却取过一件长衫,裹住一双断脚,牢牢包住,这才爬出窗外,悄悄向慈宁宫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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