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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回 一门孤孀


  过了一会,只听得步声轻缓,板壁後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来,说道:“桂相公一路辛苦。”说着深深万福,礼数极是恭谨。韦小宝急忙还礼,道:“不敢当。”那少妇道:“桂相公请上座。”韦小宝见这少妇约摸二十四五岁年纪,不施脂粉,脸色颇为苍白,双眼红红地,显是刚哭泣过来,灯下见她赫然有影,虽然阴气森森,却多半不是鬼魅,心中忐忑不安,道:“是,是 !”侧身在椅上坐下,道:“三少奶,多谢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

  那少妇道:“亡夫姓庄,三少奶的称呼可不敢当。桂相公在宫裏多年了?”韦小宝心想:“刚才黑暗之中,有个女人来问杀鳖拜之事,我承认是我杀的,他们就派了个小丫头送粽子给我吃,看来这一宝是押对了。”说道:“也不过两年。”庄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鳌拜的经过,可跟小女子一说吗?”韦小宝听她把鳌拜叫作“奸相”更是放心,当下便将康熙下令出手擒拿,鳌拜反抗,众小监如何一拥而上,却给他杀死数人,自己如何用香炉灰迷住了他的眼睛这才擒住等情说了,只是康熙先行拔刀伤他,却说作是自己冷不防在鳌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庄夫人不发一言,默默倾听,听到韦小宝说则何撤香炉灰迷住鳌拜的眼睛,这才合众小监之力而将他擒住,不由轻轻吁了口气。要知韦小宝听惯了说书先生说书,何处当顿,何处当扬,关窍拿捏得恰到好处,何况这事他亲身经历,种种细微曲折之处,都说得甚是详尽,再加些油盐酱醋,听他说这故事,只怕比他当时擒拿鳌拜,还更多了几分惊心动魄。庄夫人道:“原来是这样。外边传闻,那也不尽不实得很,说什么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鳌拜大战三百回合,使了绝招将他制伏。想那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高,终究年纪还小。”韦小宝笑道:“当真打架,就有一百个小桂子,也不是这奸贼的对手。”

  庄夫人道:“後来鳌拜却又是怎样死的?”韦小宝心想:“这女人看来不是女鬼,那麽必是武林中人。我提一提咱们天地会的名头,多半可以借些光。”於是据实将如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鳌拜,如何碰到天地会前来攻打康亲王府,自己如何错认来人是鳌拜部属,如何奋身钻入囚室,杀了鳌拜等情一一说了,最後道:“这些人原来是鳌拜的对头,是天地会青木堂的英雄好汉。他们见我杀了鳌拜,居然对我十分客气,说替他们报了大仇。”庄夫人点头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陈总舵主收为弟子,又当了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原来都由於此。”韦小宝心想:“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说道:“我是胡裏胡涂,什麽也不懂。做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无实得紧。”他不知庄夫人到底与天地会是友是敌,先来一个模棱两可再说。

  庄夫人沉思半晌,道:“桂相公当时杀鳌拜,所用的是甚麽招数,可以使给我看看吗?”韦小宝向她望了一眼,见她眼神烱烱有光,心道:“这女子有些邪门,我若是胡说八道,多半要拆穿西洋镜,还是老老实实的为高。”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我又有什麽屁招数了。”双手比划,道:“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乱七八糟,就是这么几下。”庄夫人点点头,道:“桂相公请宽坐。”说着站起身来,又道:“双儿,咱们的桂花糖,怎么不去拿些来请桂相公尝尝?”说着向韦小宝万福为礼,走进内堂。

  韦小宝心想:“她请我吃糖,自然没有歹意了。”忽然想起一事:“啊哟不对!女鬼请人吃面吃糖,其实吃的都是泥裹的蚯蚓百足。”双儿捧了一只青花高脚瓷盘,盘中装了许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桂相公,吃糖。”韦小宝道:“是,是!”却不敢吃,闻到桂花和松子的甜香,心道:“可不要馋嘴,若是吃了一肚子蚯蚓,蟑螂,那才叫冤呢。”

  他坐在花厅之中只吩快些天亮,过了良久,虽得衣衫簌簌之声,门後、窗边、屏风畔多了双眼睛,偷偷向他窥看,那似乎都是女子的眼睛,黑暗之中,也难以确切分辨,只看得他心中发毛。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在窗外说道:“桂相公,你杀了奸贼鳌拜,为我们众家报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报答。”长窗阴处,数十白衣女子罗拜於地。

  韦小宝吃了一惊,急忙答礼。只听得众女子在地下冬冬的磕头,他也磕下头去,长窗忽地关了,那老妇说道:“恩公不必多礼,未亡人可不敢当。”但听得窗外的众女子呜咽哭泣之声大作。

  韦小宝毛骨悚然,过了一会,哭泣之声渐渐远去,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梦如幻,寻思:“到底是人还是鬼?”过了一会,庄夫人和双儿又一齐出来,说道:“桂相公,请勿惊疑,这裏所聚居的,都是被鳌拜所害忠臣义士的遗属,大家得知桂相公手刃鳌拜,为我们得报大仇,无不感恩。”韦小宝道:“那麽庄三爷也…也是为鳌拜所害了?”庄夫人低头道:“正是。这裏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机复仇,想不到这奸贼恶贯满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韦小宝道:“我又有甚么功劳了,也不过是刚刚碰巧吧了。”

  只见双儿将自己的那个包袱捧了出来,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相公,你对我们恩德深重,本当好好欵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颇有不便,大家商议,想送些薄礼,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携巨欵,我们乡下地方,又有甚么东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於武功秘诀甚麽的,桂相公已有天地会陈总舵主的武学秘笈,据此修习,虽不能说无敌於当世,却也足以自卫,这可委实叫人为难了。”韦小宝听她说得文诌诌地,说道:“不用客气了。只是我想问问,我那几个同伴,却那裏去了?”

  庄夫人沉思半响,道:“既承见问,本来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後,只怕有损无益。这几位是恩公的朋友,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不让他们有所损伤便是。他们自可再和恩公相会。”韦小宝见她如此说,料想再问也是无益,抬头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还不亮?”

  庄夫人似乎明白他的心意,道:“恩公明日要到那裏去?”韦小宝心想:“我和那个章老三的对答,她想必都听到了,那也瞒她不过。”道:“我要到山西五台山去。”庄夫人道:“此去五台山,路程固是不近,沿途亦多风波。我们想送愚公一件礼物,务请勿却是幸。”韦小宝笑道:“人家好意送我东西,倒是从来没不收过。”庄夫人道:“那好极了。”指着双儿道:“这个小丫头双儿,跟我多年,做事也还妥当,我们就送了给恩公,请你带去,此後服侍恩公。”

  韦小宝又惊又喜,没想到她说送自己一件礼物,竟然是一个人,适才双儿服侍自己,烫衣结辫,省了不少力气,若有这样一个又美貌,又乖巧的小丫头在身边,确是快活得很,但自己此去五台山,只怕险阻尚多,须得随机应变,带着个小丫头,却是十分的不便,说道:“庄夫人送我这件重礼,那真是多谢之极。只不过…只不过……”只见双儿低了头,正在偷看自己,他眼光一射过去,她急忙转过了头,脸上一阵晕红。

  庄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难处?”韦小宝道:“我去五合山,所办的事多半很是…很是不容易,带着这位姑娘,恐怕不方便。”庄夫人道:“那倒不用挺心,双儿年纪虽小,身手便也颇为灵便,不会成为恩公的累鳌,尽管放心便是。”韦小宝又向双儿看了一眼,只见她一双点漆般的眼珠之中,流露出出热切的神色,笑道:“双儿,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双儿低下了头,细声道:“三少奶吩咐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听从的。”韦小宝道:“那你自己愿不愿呢?只怕会遇到危险的。”双儿道:“我不怕危险?”

  韦小宝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话,没答第一句话。你不怕危险,只不过夫人将你送了给我,你却是不愿意了。”双儿道:“我们做底下人的,有甚麽愿不愿意的。相公这样问我,那是太抬举我啦。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尽心。相公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罢啦。”韦小宝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会命苦的。”双儿嘴角边露出一丝浅笑。庄夫人道:“双儿,你拜过相公,以後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

  双儿抬起头来,忽然眼圈儿红了,跪倒先向庄夫人磕头,说道:“夫人,我,我…”说了两个“我”字,轻轻啜泣。庄夫人抚摸她头发,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纪轻轻,已是名扬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她答应了待你好的。”双儿应道:“是。”转过身来。向韦小宝盈盈拜倒。韦小宝道:“别客气!”扶她起来,打开包袱,取了一串明珠出来,笑道:“这算是我的见面礼!”这串明珠,少说也值得四五千两银子,若是用来买丫环,几十个都买到了。双儿双手接过,道:“多谢相公。”便挂在颈中。她穿的是一件粗布衣衫,明珠上宝光流动,映得她一张俏脸更增几分丽色。  

  庄夫人道:“恩公去五台山,不知是打算明查,还是暗访?”韦小宝道:“那自然是暗的了。”庄夫人道:“五台山各丛林庙分青黄,尽有卧虎藏龙之士,恩公务请小心。”韦小宝道:“是。多谢吩咐。”庄夫人站起身来,说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远送了。”向双儿道:“双儿,你出此门後,便不是庄家的人了。此後你说甚么话,做甚麽事,一概和旧主无涉,你若是在外面胡闹,我庄家可不能庇护你。”说这句话,神色之间甚是郑重。双儿应了。庄夫人又向韦小宝行礼,走了进去。

  眼见窗纸上现出白色,天渐渐亮了。双儿进去拿了一个包袱出来,连韦小宝的包袱一起背在背上。韦小宝道:“咱们走吧!”双儿道:“是!”低下了头,神色凄然。

  韦小宝走出大门,双儿跟在身後。其时大雨已止,但山间溪水湍急。到处都是水声。韦小宝走出数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见水气弥漫,笼罩在墙前屋角,再走出数十步,回头白蒙蒙地,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叹了口气,道:“昨晚遇上的事,真像是做梦一般,双儿,夫人最後跟你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双儿道:“三少奶说我以後只服侍相公,不管说什麽,做什么,都跟她庄家没有干系。”韦小宝道:“那么我那些同伴到底到那里去,你可以跟我说啦。”

  双儿怔了一怔,道:“是。相公的同伴都给神龙教的人逮去了,三少奶答应过要设法救他们出来。”韦小宝道:“三少奶会武功麽?”双儿道:“会的,不但会,而且厉害得紧。”韦小宝摇了摇头。道:“她这么风也吹得倒的人,怎么武功会很厉害?她要是真的武功厉害,三少爷又怎会给鳌拜杀死?”双儿道:“老太爷、三少爷他们被害之时,几十家人没一个会武功,那时男的都给鳌拜捉到北京去杀了,女的要充军到宁古塔去,给披甲人为奴,幸亏在路上遇到救星,杀死了解差,把我们几十家的女子救了出来,安顿在这裏,又传了三少奶她们本事。”韦小宝渐渐明白。

  其时天已大亮,东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将山间树木洗得青翠欲滴,韦小宝再不疑心昨晚见到的乃是女鬼,说道:“你们房裏放了这许多灵堂,那都是鳌拜害死的众位老爷,少爷了?”双儿道:“正是。我们隐居在深山之中,从来不和外边来往。附近乡下人有好奇的过来探头探脑,我们总是装神扮鬼,吓走了他们。所以大家说这是一间鬼屋,近一年来,谁也不敢过来了。想不到相公昨晚会来。三少奶说,我们大仇末报,一切事情必须十分隐秘才好。灵堂的牌位上,都写得有遇难的老爷,少爷们的名字,若是给外人见到,却是大大的不便。”韦小宝道:“所以你们将我的同伴,还有神龙教的那些家伙,一古脑儿的都抓了起来?”

  双儿“嗯”了一声,道:“相公昨晚问起,我是不敢说的。不过三少奶说道,从今以後,我只服侍相公,跟庄家没了干系,那自然是甚么都不能再瞒你了。”韦小宝喜道:“是啊。我跟你说,我的真姓名叫做韦小宝,桂公公什么的却是假名,你是我韦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双儿甚喜,道:“相公连真名也眼我说了,我决计不会泄漏的。”韦小宝笑道:“我这真名也不是什麽大秘密,天地会中的兄弟,就有许多知道。”双儿道:“相公那几位同伴,已先给神龙教的人拿住了。他们跟你们一夥动手之时,三少奶她们都在外边看热闹。见到他们会念咒,嘴裏几哩咕噜的一念………”韦小宝笑道:“‘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这种咒语,我也会念。”双儿道:“三少奶说,他们嘴裏这麽念,暗底裏一定还在使甚麽别的法术,否则不会突然一念咒,手底下的功夫就增长了几倍。那个章老三跟你说话,三少奶在窗外听,别的人就弄熄了大厅上灯火,用渔网把一夥人都拿了。”

  韦小宝一拍大腿,叫道:“妙极!用渔网来捉人麽?那好得很啊。”双儿道:“三少奶说,凭那章老三的武功,那也是稀松平常,就是妖法厉害,所以没跟他正面动手,一引他出来,就熄了灯火,渔网这样一罩……”韦小宝道:“捉到了一只臭王八。”双儿嘻嘻一笑,道:“山背後有个湖,我们夜间常去打鱼的,我们在湖州住时靠近太湖,那湖可就大了。那时候我们庄家渔船很多,租给渔人打鱼,三少奶她们见过渔人撒网捉鱼的法子。”韦小宝道:“你们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这样好吃。三少爷到底怎样给鳌拜害死的?”

  双儿道:“三少奶说,那叫做‘文字狱’。”韦小宝可不懂“文字狱”是甚麽意思,道:“蚊子肉?蚊子也有肉?”双儿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写的字哪!我们大少爷是读书人,学问好得很,他瞎了眼睛之後,做了一部书,书裏有骂满洲人的话……”韦小宝道:“啧啧啧,了不起,瞎了眼睛还会做书写文章。我眼睛不瞎,见了别人写的字还是不识,我叫做‘亮眼瞎子’了!”双儿道:“奶奶常说,世道不对,还是不识字的好。我们住在一起的这几家人家,每一位遭难的老爷,少爷,个个都是学士才子,没一个的文章,不是天下闻名的。就因为做文章,这才做出祸事来啦。不过三少奶说,满洲鞑子不许我们汉人读书做文章,我们偏偏要读,偏偏要做,才不让鞑子称心如意呢。”韦小宝道:“那你会不会做文章?”

  双儿嘻的一笑,道:“相公真爱说笑话,小丫头怎么会做文章?三少奶教我读书,也不过读了七八本。”韦小宝“哗”的一声道:“你读了七八本书,那比我行得多了。我只不过识得七八个字。”双见笑道:“相公不爱读书,老太太一定喜欢你。她说一到清朝,败家子才读书。”韦小宝道:“我听鳌拜那厮也不大识字,一定是拍马屁的人说给他听了。”双儿道:“是啊。我们大少爷做的那部书,叫做什么‘明史’,书裏面有駡满清人的话。有一个坏人名叫吴之荣的,拿了书去向鳌拜告发。事情一闹大,害死了好几百个人,连卖书的书店老板,买书来看的人,都给捉去杀了头。相公,你在北京城裏,可见过这个吴之荣麽?”韦小宝道:“还没见过,慢慢的找,总是找得着。双儿,我想拿你换一个人。”

  双儿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要拿我去送给人?”韦小宝道:“不是送给别人,是换一个人。”双儿眼圈儿早巳红了,急得要哭了出来,道:“甚麽换一个人?”韦小宝道:“你三少奶将你送给了我,这样一份大礼,那可不容易报答。我得想法子将吴之荣那厮捉了来,去送给你三少奶。那么这份礼物也差不多了。”双儿破涕为笑,右手轻轻拍胸,道:“你吓了我一大跳,我还道相公不要我啦。”韦小宝大喜,道:“我不要你,你就急成这样。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银山堆在我面前,也换不了你去。”

  说话之间,两人已走到山脚下,但见晴空如洗,万里无尘,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向“鬼屋”避雨的狼狈情景,真如隔世。韦小宝心想庄家这些寡妇们如此痛恨满人,徐天川、方怡、沐剑屏他们失陷被擒,一定会有什麽凶险。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市集上,两人找了家面店,进去打尖。韦小宝坐下後,双儿站在一旁侍候,韦小宝笑道:“这可别客气啦,坐下来一起吃吧。”双儿道:“不成,我怎麽能跟你一桌吃饭?那可太没规矩啦。”韦小宝道:“管他妈的什么规矩不规矩。我说行,那就行。等我吃完了你再吃,多躭搁时候。”双儿道:“相公一吃完,咱们就走。我买些馒头,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不会躭搁的。”韦小宝叹道:“我有个怪脾气,一个人吃东西,肚子就作怪,若是没人陪着一块儿吃,待会肚子疼起来,那可有得受的了。”双儿嫣然一笑,只得拉只长櫈,斜斜的坐在桌子角边。

  韦小宝一碗面还只吃得几筷,只见三个西藏喇嘛僧走进店来,靠街坐了,一叠声的叫道:“拿面来!拿面来!”一名喇嘛,一瞥眼见到双儿头颈中挂着那串明珠,左肘撞了撞同伴,努嘴示意。另外两人一见,登时喜容满脸,目不转睛的打量那串珠子。韦小宝心道:“不好,这三个家伙想拦路打刦。取出一块碎银子,叫面店中的一名店伴去雇了一辆大车,匆匆吃完面,一上车,吩咐车夫向西快跑。

  驰出数里後,只听得车後马蹄声响,韦小宝向後一张,果见那三名喇嘛骑了马追将上来,向双儿道:“那三个恶僧要抢你的珠子,给了他们算了,回头我另买一串给你。”双儿道:“是!”只听得三名喇嘛叫道:“停车,停车!”车夫勒定了骡子。三名喇嘛纵马上前,拦上车前。一人说道:“两个娃娃,下车来吧!”

  双儿将颈中寻串明珠除了下来,递出车外,道:“你们不过看中这串珠子,相公说给你们,那就拿去吧。”一名胖大喇嘛伸出一只蒲扇大的手掌,却不去接珠子,更向前探,抓住了双儿手腕,向外一拉。韦小宝急道:“要钱好说,不可动粗。”只见黄影一闪,那喇嘛飞身而起,跃入半空,向後纵了出去。韦小宝暗叫:“好功夫!”见他身子急落,却是头下脚上,波的一声响,一颗胖大脑袋街向泥沼,直陷至胸,双足乱舞。韦小宝又惊又喜,不知这喇嘛显的一手是甚么功夫。  

  另外两个喇嘛哇哇乱叫,抢过去抓住他身子,将他从烂泥中拔了出来。那喇嘛满脸都是湿泥,狼狈无比。幸好昨晚一夜大雨,浸得路边一片软泥,才没送了他性命。韦小宝哈哈大笑,向车夫道:“还不快走!”双儿提着手中的珠子,问道:““相公,这珠子还给不给他们?”韦小宝尚未回答,只见三名喇嘛各从腰间拔出钢刀,恶狠狠的扑将上来。双儿从车夫手中接过软鞭,向外一甩,已卷住了一名喇嘛手中的钢刀,鞭子一缩,左手将刀接过,右手又已将鞭子甩了出去,一卷之下,将第二名喇嘛手中的钢刀也夺了过来。第三名喇嘛叫声“啊哟”,呆得一呆。双儿手中鞭子又已甩出,这一次却卷住了他头颈,轻轻一拉,将那喇嘛拉到车前,随手接过他手中钢刀。那喇嘛喉头被鞭子勒住,双眼翻白,伸出舌头,满脸登时没半点血色。那两名喇嘛分从左右向双儿攻到,意欲相救同伴。双儿一跃而起,左足站在车辕,右足点了两点,两名喇嘛头上穴道被点,晕倒在地。她右手一挥,鞭子松开,那喇嘛窒息了这一会,也即昏倒。  

  韦小宝喜欢之极,跳起身来,叫道:“双儿,双儿,原来你功夫这样了得。”双见微微一笑,道:“那也没甚麽,是这三个恶人不中用。”韦小宝道:“早知这样,我也不用担这半天心事了。”跳下车来,在一名喇嘛身上踢了一脚,问道:“你们干什么的?”那喇嘛兀自昏晕未醒。双儿在他腰闻踢了一脚。那喇嘛一声呻吟,醒了过来。双儿道:“相公问你们是干什么的?”那喇嘛道:“姑娘………姑娘是会………会仙法的么?”双儿微笑道:“快说!你们是干什么的?”那喇嘛道:“我………是们是五台山菩萨顶………大文殊寺的喇嘛。”双儿道:“什么喇嘛不喇嘛的,胡说八道,说这种粗话。”韦小宝道:“喇嘛是西藏的和尚。”双儿道:“原来你们是和尚。”在他身上轻轻踢了一脚,道:“是和尚又不剃光头?”

  那喇嘛道:“我们是喇嘛,不是和尚。”双儿道:“什麽?你还嘴硬?相公说你是和尚,就是和尚!”在他腰闻又踢一脚,一脚正好踢在他的“天豁穴”上,劲透脑筋,霎时之间,那喇嘛周身麻痒,犹如千百万只蚊子同时在他身上叮咬一般,忍不住呻吟了起来!麻痒越来越是厉害,叫声也是越来越响,那两名喇嘛悠悠醒转,听到他杀猪般的大叫,无不骇然,齐用藏语相询,那喇嘛说了,随即用汉语叫道:“我是和尚,我是和尚,姑娘说………说我是什么,就………就是什么,求求你………快快给我………解了穴道。”

  双儿笑道:“姑娘说的不算数,相公说的才算数。相公,你说他是什么?”韦小宝笑道:“我说他是尼姑!”

  那喇嘛实已忍耐不住,一听韦小宝之言,忙道:“我是尼姑,我是尼姑!”韦小宝和双儿同时哈哈大笑。双儿左足在他颈下“气户穴”上轻轻踢了一下,那喇嘛身上麻痒立止,口中兀自不停的道:“我是尼姑,我是尼姑!”

  韦小宝忍住了笑,问道:“你们是出家人,为什么抢我们财物?”那喇嘛道:“小人该死,下次再也不敢了。”韦小宝道:“你还想下次麽 ?”那喇嘛道:“我说过不敢,就是不敢,再过一百年也不敢了。”韦小宝道:“你们不在庙裏念经,下山来干什么?”那喇嘛道:“是………是师父派我们下山来的。”韦小宝问:“你们师父派你们下山来抢金银珠宝?”那喇嘛道:“不………不是。我们要上北京去………”刚说到这裏,另一名胖大喇嘛咳嗽了一声,韦小宝何等精乖,立刻斜眼过去,只见那喇嘛一个眼色飘将过来,显是示意同伴不可吐露实情。韦小宝本想这些西藏恶僧见财起意,恃强抢刦,也没什么大不了。要知西藏喇嘛颇为满洲人所崇信,皇宫中要做法事,定是请喇嘛拜忏诵经。皇室如此,一般王公亲贵更加不必说了。是以喇嘛僧在京师甚是横行不法。他本想作弄折磨他们一番,资为笑乐,就此将他们放了,但见这胖大喇嘛这等神色,似乎他三人另有别情,说道:“这三个家伙捣鬼,双儿,你在他们三人身上每人踢一脚,让他们三人叫苦连天,咱们这就去吧!”

  双儿应道:“是!”他也瞧出是那胖大喇嘛捣鬼,先在他“天豁穴”上踢了一脚。那喇嘛立时大声呼叫起来。双儿走到先前那喇嘛身边,提起脚来,作势欲踢,那喇嘛吃过苦头,忙道:“别踢,我………我说就是。师父差我们上北京去,去送一封信。”韦小宝道:“信呢?”那喇嘛道:“这………这信是不能给你们看的,要是给人见到了,师父………师父非杀我们不可。”韦小宝道:“拿出来!你不拿,我就踢你一脚。”说着走上一步。

  那喇嘛可不知他功夫有限,这一脚若是踢在身上,实在无关痛痒,一见他提脚,忙道:“不………不在我这裏。”韦小宝道:“你去拿来。那喇嘛无奈,走到胖大喇嘛身前,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藏语。那胖大喇嘛以藏语回答,他正在大叫大嚷,藏语本已难听,夹在这些杀猪也似的叫声之中,更是令人掩耳不迭。韦小宝虽不知他叫些什么,但从语气与神情之中,料想他定是不许这喇嘛取信,当即走过去在他脑门狠狠踢了一脚,那胖大喇嘛登时晕去。另一喇嘛便从他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双手递过。  

  韦小宝接了过来。双儿当即从怀裏也取出一个小包,打了开来,拿出一把小小剪刀,将包裹剪开,裏面果是一封信,封皮上写的是两行藏文。韦小宝道:“这信送去给谁?”那喇嘛道:“给我们师伯的。”韦小宝伸手一扯,嗤的一声,封皮扯开,两个喇嘛连声叫苦。只见一张黄纸上写了几行弯弯曲曲的藏文,下面又用朱砂画了一张符,古古怪怪,不知所云。这封信便是以汉文书写,韦小宝也是不识,当即递给双儿,道:“裏面写些什么?”双儿也不识得,向那喇嘛道:“相公问你信裏写些什麽,快说!若有半句假话,我踢了你的穴道,永远不给你解开。”那喇嘛接过信去,看了一遍又一遍,道:“这个……这个………”

  韦小宝道:“什麽这个那个的?快说。”那喇嘛道:“是,是!那信中说道,师兄所问那个人………”刚说到这裏,另一个喇嘛忽然咕噜咕噜的说起话来,双儿飞身过去,一脚踢在他的“天豁穴”上。这喇嘛的话声立时变成了呻吟和呼号。第一个喇嘛脸色大变,道:“那信中说道…………说道要找的那个人,我们找来找去找不到,一定………一定不在五台山上。”韦小宝见他目光闪烁,说话吞吞吐吐,心想:“我虽不懂你们的鷄鸣狗叫,可是瞧你的神气,定是在说假话,只不过你这家伙太笨,假话也说不像。”向双儿道:“这喇嘛又在撒谎骗我了。”

  双儿道:“他这样坏,那可饶他不得。”伸足再在他“天豁穴”上一踢,那喇嘛叫道:“你………杀了我吧。我师兄说………说的,若是说了信中言语,我们………我们三个都活不成的………你………你快快杀了我吧。”韦小宝道:“别理他了,咱们走吧!”和双儿跃上大车。那车夫见他二人小小年纪,居然收拾得三个喇嘛死去活来,佩服得五体投地。韦小宝低声道:“到得前面市镇之上,你可得改装,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来。”双儿道:“是,我改什么装?”韦小宝微笑道:“你改了男装吧。”

  车行三十余里後,到了一座大市镇上。韦小宝遣去车夫,赴客店投宿,取出银子,命双儿去购买衣物改装。双儿过不多时便买了衣衫回店,穿着起来,却是扮作一个俊俏的小书童。

  这一改装,路上再不引人注目。双儿武功虽高,人情世故却是不懂,一路之上全由韦小宝拿主意,但他的主意可就不大高明,往往有三分正经,却有七分胡闹。不一日来到山西省边界。自直隶省阜平县往西,过长城岭,便到龙家关。那龙家关是五台山的东门,石径崎岖,峯峦峻峭,入五台山後第一座寺院是涌泉寺。韦小宝问起清凉寺的所在,原来五台山极大,清凉寺在南台顶与中台顶之间,自涌泉寺前去,路程着实不近。

  这晚韦小宝和双儿在涌泉寺畔的卢家庄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後,心想日间在涌泉寺问路,庙裏的和尚见自己年轻,冷冷的不大理睬,不答去清凉寺的路径,反问:“道路又远又不好走,你去清凉寺干甚么?”到得清凉寺中要去见顺治皇帝,只怕甚是不易,须得想个法子才好。他一面喝茶,一面寻思,心想:“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和尚多半也是爱钱的。曾听说书先生说‘水浒传’,鲁智深到五台山出家,赵员外在庙裏布施了不少银两,鲁智深虽在庙裏乱闹一通,喝酒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气。是了,我假装做法事,到庙裏大撒金钱,再借些因头,赖着不走,老和尚总不能赶我走。”但入山之後除了寺庙之外便无大市镇,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也找兑不开,只得再出龙泉关,回到阜平,兑换银两,和双儿俩打扮得焕然一新,心想:“我要做法事,可是什么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马脚来,先得试演一番。”当下来到阜平县城内的一座庙中,向菩萨磕了几个头。和尚取出缘簿,韦小宝道:“布施便布施,写什么字?”取出两锭五十两的元宝,送了过去。那和尚大惊,心想这位小施主乐善好施,世间少有,当下连连称谢,迎入斋房,奉上斋菜素面。

  韦小宝吃面之时,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赞小檀越仁心虔敬,必蒙菩萨保佑,日後小檀越金榜题名,体中状元,子孙满堂,福泽无穷。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你拍我什么马屁都好,我瞎字不识,说我高中状元,那不是当面骂人吗?”说道:“老和尚,我要到五台山去做一场大法事,只是我什么也不懂,要请你指教。”那方丈听到“大法事”三字,登时站起身来,说道:“施主,天下庙宇,供奉的菩萨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在小寺裏办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贴,却不用辛辛苦苦的赶到五台山去。”

  韦小宝摇头道:“不行,我这塲法事,许下了心愿,一定要去五台山做的。”说着又取出五十两银子,道:“这样吧,你给我雇一个人,陪我上五台山去做帮手,上五台山去做帮手。五十両银子是给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个表弟,在庙裏经管庙产,收租买物,全由他经手,却不是和尚,当下去叫了他来,和韦小宝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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