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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回 夜闯禅院


  澄光想了一会,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任凭施主吩咐。”他拍了拍手掌,门外进来一名和尚。澄光道:“你去将那位皇甫先生请来,我们有话请教。”韦小宝道:“这皇甫阁甚是狡猾,只怕问不出什麽,咱们还是先问那个大喇嘛的为妙。”澄光道:“对,对,我怎么想不到?”

  两名和尚挟持着巴颜走进殿来,恼他杀害寺中僧人,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怎地对大喇嘛没点礼貌?”两名僧人应道:“是 !”退了出去。  

  韦小宝左手提起一只椅子,右手用匕首将椅子脚不住批削。那匕首锋利无比,椅子脚一片片的削了下来,都不过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睁大了眼,不明他的用意。韦小宝放下椅子,走到巴颜身前,左手摸了摸他脑袋,右手将匕首比了比。手势便和适才批削椅脚时一模一样。巴颜大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韦小宝怒道:“甚麽行不行的?我知道西藏密宗的大喇嘛都练有一门铁头功,刀枪不入。我在北京之时,曾亲自用这把刀子削一个大喇嘛的脑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动。大喇嘛,你是货真价实,还是冒牌货?若不试你一试,我怎知道 ?”

  双儿抿嘴微笑,甚觉有趣。巴颜忙道:“这铁头功我没练过,你一削我就死。”韦小宝道:“不一定死的,削去两三寸,也不见得就死。大喇嘛,我只削去你一层头盖,看到你的脑浆为止。我听人说,一个人若是说真话,脑浆不动,如果说谎骗人,脑浆就像煮开了的水一般滚个不休。我有话问你,要是不削开你的脑袋,怎知你说的是真话假话?”巴颜道:“别削,别削,我说真话就是。”韦小宝摸了摸他头皮,道:“是真是假,我怎麽知道?”巴颜道:“我如果说谎。你再削我头皮不迟。”

  韦小宝沉吟片刻,道:“好,那么我问你,是谁叫你到清凉寺来的?”巴颜道:“是菩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派我来的。”澄光道:“阿弥陀佛,五台山青庙黄庙素无仇怨,菩萨顶的大喇嘛怎麽会叫你来捣乱?”巴颜道:“我也不是来捣乱。胜罗陀师兄命我来找一个四十来岁的和尚,说他盗了我们拉萨活佛的宝经,到清凉寺中躲了起来,所以非揪他出来不可。”澄光道:“阿弥陀佛,那有此事?”

  韦小宝提起匕首,喝道:“你说谎,我剖开你的头皮瞧瞧。”巴颜叫道:“没有,没有说谎。你不信去问胜罗陀师兄好了。他说,我们要装走失了一个小喇嘛,其实是在找那中年和尚,又说那位皇甫先生认得这和尚,请他陪着来找人。胜罗陀师兄说,这和尚偷的是我们密宗的秘密藏经,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这和尚,那是大功一件,回到拉萨,活佛一定重重有赏。”

  韦小宝见他脸色诚恳,并非作伪,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人家不让他得知顺治的真相,当下也从怀中取出一封西藏文信来,便是道上双儿擒住喇嘛,逼着取来的,展了开来,说道:“你念给我听,这信中写着些什么。”巴颜道:“是,是!”叽哩咕噜的读了起来。韦小宝点头道:“不错,你读得很好。这位方丈大师不懂藏文,你用汉语将信里的话说出来。”巴颜道:“那信裏说,这位大………大人物,的确是在五台山清凉寺中,最近得到消息,神……神龙教要将他请去,咱们可得先……先下手为强。”

  韦小宝听他连“神龙教”三字也说了出来,料想不假,问道:“信裏还说些甚么?”巴颜道:“信裏说道,到清凉寺请了这位大人物来,倒是不难,就怕神龙教得知讯息,又来抢夺,所以…所以胜罗陀师兄请北京的达和尔师兄急速多派高手,前来相助。”韦小宝道:“还有呢?”巴颜道:“没有了,下面没有字了。”韦小宝问道:“那皇甫阁是什么人?”巴颜道:“他是胜罗陀师兄请来的帮手,昨晚才到的。”韦小宝点点头,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审那个佛光寺的方丈了,你若是不好意思不妨在窗外听听。”澄光道:“最好,最奸。”命人将巴颜带出,将心溪带来,自己回到禅房之中,也不在窗外听审。

  那心溪一进房就满脸堆笑,说道:“两位小施主年纪轻轻,武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是见所末见,而且是闻所未闻,少年英雄,真是了不起,了不起。”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的,谁要你拍马屁。”提起脚来,在他屁股上就是一脚。心溪虽痛,脸上笑容不减,说道:“是,是,凡是真正的英雄奸汉,那是决计不爱听拍马屁的,不过老和尚说的是真心活,也算不得是马屁。”韦小宝道:“我问你,你到清凉寺来发疯,是谁派你来的?”心溪道:“施主问起,老僧不敢隐瞒。菩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叫人送了二百両银子给我,请我陪他师弟巴颜,到清凉寺来找一…找一个人。老僧无功不受禄,只得陪他走一遭。”韦小宝又是一脚踢去,骂道:“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快说老实话。”心溪道:“是,是,不瞒施主说,大喇嘛送了我三百两银子。”韦小宝道:“明明是一千两。”心溪道:“实实在在是五百两,再多一两,老和尚不是人。”

  韦小宝道:“那个皇甫阁又是什麽东西?”心溪道:“这下流胚子不是好东西,是巴颜这鬼喇嘛带来的。施主放了我之後,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县去,请知县大人好好洽罪。清凉寺是佛门清净之地,怎容他来胡作非为?小施主,那几条人命,连同死了的几个喇嘛,咱们都推在他头上。”韦小宝脸一沉,道:“明明都是你杀的,怎能推在旁人头上?”心溪道:“好小爷,你饶了我吧。”

  韦小宝叫人将他带出,带了皇甫阁来询问。这人竟是十分硬朗,一句话也不回答。双儿点他“天豁穴”穴道,他麻痒难当,大声呻吟叫唤,但对韦小宝的问话却始终不答,只说:“你有种就将爷爷一刀杀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汉。”韦小宝倒敬他是条汉子,道:“好,我们不折磨你。”命双儿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他命人将皇甫阁带出後,又去请了澄光方丈来,道:“此事如何了局,咱们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摇头道:“他是决计不见外人的。”韦小宝怫然道:“甚么不见外人,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我们若是拍手不管,他还不是会给人捉了去?不出几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来,还有甚麽神龙教、乌龟教的,就算我们肯帮忙,也抵挡不了这许多人。”澄光道:“也说得是。”韦小宝道:“你去跟他说,事情紧急,非商量个办法出来不可。”澄光摇头道:“老衲答应过,寺中连老衲在内,都不跟他说话的。”韦小宝道:“好,我可不是你寺裏的和尚,我去跟他说话。”

  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进僧房,他的师弟那个莽和尚行癫就会一杵打死了你。”韦小宝笑道:“他打不死我的。”澄光向双儿望了一眼,道:“你差尊价将行癫和尚点倒,行痴仍是不会跟你说话的。”韦小宝道:“行痴?他法名叫做行痴?”澄光道:“是。原来施主不知。”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我无法可施了。只可惜清凉寺好好一所古庙,却在你方丈手裏教毁了。”澄光愁眉苦脸,连连搓手,忽道:“我去问问玉林师兄,或者他有法子。”韦小宝道:“这位玉林大师是谁?”澄光道:“是行痴的传法师父。”韦小宝喜道:“好极,你带我去见见这位老和尚。”

  当下澄光领着韦小宝和双儿,从清凉寺後门出去,行了数里,来到一座小小的古庙,庙上也无匾额。澄光迳行入内,到了後面禅房,只见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团之上正自闭目入定,对三人进来,全然不觉。澄光打个手势,轻轻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低目垂眉,双手合什。韦小宝肚裏暗笑,眼着在他身後也坐了下来。四下裏万籁无声,这小庙之中似乎就只这个老僧。

  过了良久,那老僧始终纹丝不动,便如是死了一般,澄光居然也是不动。韦小宝手麻脚酸,老大不耐烦,站起了又坐倒,坐倒了又站起,心中对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巳骂了数十遍。又过良久,那老僧吁了口气,缓缓睁开眼来,见到面前有人,也不感惊奇,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澄光道:“师兄,行痴尘缘未断,有人找上寺来,要请师兄佛法化解。”那老僧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己。”澄光道:“外魔却重,清凉寺有难。”便将心溪、巴颜、皇甫阁等人意欲刦持行痴,幸蒙韦小宝主仆出手相救等情说了,又说双方都死了数人,看来对方不肯善于罢休。

  玉林默默听毕,一言不发,闭上双目,又入定去了。韦小宝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骂:“操……”只得一个字,澄光连打手势,求他不可生气,又求他坐下来等侯。

  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大半个时辰。韦小宝心想:“天下强盗贼骨头,婊子贼泼妇,也都没这老和尚讨厌。”刚想到这裏,玉林脸露笑容,睁开眼来,说道:“韦施主从北京来?”

  韦小宝道:“是。”玉林道:“韦施主在宫裏皇上身边当差办事?”韦小宝大吃一惊,从蒲团上跳了起来,道:“你…你…你怎么知道?”玉林微笑道:“老衲只是猜想。”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邪门,只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骂他了,规规矩矩的坐了下来。

  玉林道:“皇上差韦施主来见行痴,有何说话?”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甚麽都知道,瞒他也是无用。”道:“皇上得知老皇爷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我来向老皇爷请安问好。如果…如果老皇爷肯返驾回宫,那…那是再好不过了。”康熙本说查明真相之後,自己上五台山来朝见父皇,这句话韦小宝却瞒住了不说。玉林道:“皇上命施主带来甚麽信物?”当时康熙本来给父皇写了一信,但转念一想,此信若是落入旁人手中,那可是动摇天下的大祸事,因此又将信烧了。韦小宝从贴肉裏衣的袋中取出康熙亲笔所写的御札,双手呈上玉林,道:“大师请看。”

  那御札上写的是:“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玉林接过来看看,又细细看看所盖的御宝,还给韦小宝,道:“原来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大人,多有失敬了。”韦小宝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觑我了吧?”可是他脸上神色,也无甚麽恭敬之意,心中的得意不免又淡了下来。

  玉林道:“韦施主,以你之意,该当如何处置?”韦小宝道:“我要叩见老皇爷,听老皇爷的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後,便是个四大皆空的和尚,尘缘早已斩断,‘老皇爷’三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骇人听闻,扰了他的清修。”韦小宝默然不答。玉林又道:“你回去回奏皇上,行痴不愿见你,也不愿再见外人。”韦小宝道:“皇上是他儿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甚麽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儿女都是外人了。”韦小宝心想:“看来都是你这老和尚在捣鬼,从中阻拦,老皇爷就算不肯回宫,也不致於连儿子也不见。”说道:“既是如此,我去调遣人马,上五台山来保护守卫,不许闲杂人等进寺来罗苏滋扰。”

  玉林微微一笑,道:“这么一来,清凉寺变成了皇宫内院、官府衙门,还不如回北京皇宫去直截了当。韦大人这位御前侍卫副总管,变成在清凉寺当差了。”韦小宝道:“原来大师另有保护老…保护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听。”玉林微笑道:“韦施主小小年纪,果然是个厉害脚色,难怪十几岁的少年,便已做到这样的大官。”他顿了一顿,续道:“妙法是没有,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多谢韦施主一番美意,清凉寺倘然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刦难逃。”说着合什行礼,闭上双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来,打个手势,退了出去,走到门边,向玉林躬身行礼。韦小宝向玉林扮个鬼脸,伸伸舌头,右手大姆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着玉林招了几招,意思说:“好臭,好臭!”玉林闭着眼睛,也瞧不见。三人来到庙外,澄光道:“玉林大师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将心溪方丈他们都放了。韦施主,今日相见,也是有缘,这就别过。”说着双手合什,鞠躬行礼,竟是不让他再进清凉寺去。韦小宝心头火起,道:“很好,你们自有妙计,倒是我多事了。”命双儿去叫了于八等一干人,迳自下山,又回到灵境寺去借宿。他昨晚在灵境寺住,在缘簿上写了一百两银子。住持见大财主重到,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韦小宝一手支颐,心中发闷,寻思:“老皇帝是见到了,可是他危险得紧,西臧喇嘛要捉他,神龙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贼秃装模作样,没点屁本事,澄光方丈一个人又有什么用?只怕几天之後,老皇帝便会给人捉了去。我又如何向小玄子交代?”一转头,只见双儿秀眉紧锁,神色甚是不快,问道:“双儿,什么事不高兴?”双儿道:“没什么。”韦小宝道:“你一定在想心事,快跟我说。”双儿道:“真的没有什么。”韦小宝一转念,道:“啊,我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裏做官,一直没跟你说。”双儿眼眶儿红了,道:“鞑子皇帝是大坏人,相公你…怎么做他的官?”

  她说了这句话,眼泪已从双颊上流了下来。韦小宝呆了一呆,道:“儍孩子!那又用得着哭的。”双儿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给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听你的话。可是……可是你在朝裏做……做大官,我爸爸妈妈,还有三个哥哥,都是给恶官杀死的,你……你……”说着便放声哭了出来。  

  饶是韦小宝机变多智,给她这样一哭,倒也是手足无措,忙道:“好啦,好啦!现下什么都不瞒你。老实跟你说,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你懂了吗?我师父是天地会的总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说过了。我们天地会专跟朝廷作对。我师父派我混进皇宫裏去做官,为的是打探鞑子的消息。这件事十分秘密,若是给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双儿左手一伸,一只柔软的手掌按住了韦小宝嘴唇,低声道:“那你快别说了。都是我不好,逼着你说出来。”说着破涕为笑,又道:“相公是好人,当然不会去做坏事。我…我真是个笨丫头。”韦小宝笑道:“你是个乖丫头。”拉着她手,让她坐在身边,低声将顺洽与康熙之间的情由说了,又道:“小皇帝还只十几岁,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可怜不可怜?今天来捉他的那些家伙,都是大大的坏人,亏得你救了他。”双儿吁了口气,道:“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韦小宝道:“不过送佛要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给方丈放了。他们一定不肯甘心,回头又去捉那老皇帝,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煮来吃了,岂不糟糕?”他知道双儿心好,要激她勇於救人,故意将顺治的处境说得十分悲惨。

  双儿身子一颤,道:“他们要吃他的肉,那为什么?”韦小宝:“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经,这故事你听过麽?”双儿道:“听过的,还有孙悟空、猪八戒。”韦小宝道:“一路上有许多妖怪,都想吃唐僧的肉,说他是圣僧,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双儿道:“啊,我明白啦,这些坏人以为老皇帝和尚也是圣僧。”韦小宝道:“是啊,你真聪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坏人是妖怪,我是猴儿孙行者,你就是……是……”说着双掌放在自己耳旁,一招一幌,作扇风之状。双见笑道:“你说我是猪八戒!”韦小宝笑道:“你相貌像观音菩萨,不过做的是猪八戒的事。”

  双儿连忙摇手,道:“别说冒犯菩萨的话?相公,你像观音菩萨身边的善才童子红孩儿,我就是……”说到这裏,脸上一红,将下面的话咽住不说了。韦小宝道:“不错,不错!我做善才童子,你就是龙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说甚么也不分开。”双儿脸颊更加红了,低声道:“我自然永远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将我赶走。”韦小宝用手掌在自己头颈裏一斩,道:“就是杀了我头,也不赶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己偷偷的走了。”双儿也伸掌在自己颈裏一斩,道:“杀了我头,也不会走。”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双儿自跟着韦小宝後,守持主仆之分甚严,从不敢跟他说笑,此番听韦小宝吐露真相,心中甚是欢畅。两人这么一笑,情谊又亲密了几分。韦小宝道:“好,我们自己的事说过了,可怎麽想法儿,去救唐僧?”

  双见笑道:“救唐僧和尚,总是齐天大圣出主意,猪八戒只是个跟屁虫。”韦小宝笑道:“猪八戒真有你这样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双儿问道:“那为什麽?”韦小宝道:“唐僧自然娶了猪八戒做老婆啦。”双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猪八戒是猪猡精,谁讨他做老婆啊?”韦小宝听她说到娶猪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人参茯苓猪”沐剑屏来,不知她和方怡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双儿见他呆呆出神,不敢打断他思路,过了一会,韦小宝道:“是,得想个法子,不让那些坏人捉了老皇帝去。双儿,譬如有一样宝贝,很多贼骨头都想去偷,咱们使甚麽法儿,好教这些贼骨头偷不到?”双儿道:“见到贼骨头来偷东西,便都捉了起来。”韦小宝摇头道:“这法儿不好。我们自己去做贼头骨。”双儿道:“我们做贼骨头?”韦小宝道:“对了,我们先下手为强,将宝贝愉到了手,别的贼骨头不是偷不到了麽?”双儿拍手笑道:“我懂啦,你叫我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来。”韦小宝道:“正是。事不宜迟,立刻就走。”

  两人来到清凉寺外,韦小宝道:“天还没黑,偷东西偷和尚,都得等天黑了才干。”两人躲在树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满山皆暗,万籁无声。韦小宝低声道:“寺裏只有方丈一人会武功,好在他受伤不轻,定是卧床不起。你去将那个胖大和尚行癫点倒了,我们便可将老皇帝和尚偷出来。只是那行癫力气极大,那根黄金杵打人可厉害得很,须当小心。”双儿点头称是。

  倾听四下无人,两人便轻轻跃进围墙,迳到顺治坐禅的僧房之外。只见板门已然开上,但那门板日间给人踢坏了,一时末及修理,只这麽搁着挡风。双儿贴着墙壁走近,将门板向左一拉,只见黄光一闪,呼的一声响,那根黄金杵从空隙中击了出来。双儿待金杵上提,一跃入内,伸指在行癫胸口要穴上点了两点,低声道:“对不住!”提起双手,抱住了他手中的金杵。行癫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软倒。这根金杵重达一百二十斤,双儿若不抱住,金杵落将下来,非压碎他的脚趾下可,韦小宝跟着闪进,拉上了门板。

  这僧房甚小,黑暗中隐约见到有人坐在蒲团之上,韦小宝料知便是法名行痴的顺治皇帝,当即跪倒磕头,说道:“奴才韦小宝,便是日裏救驾的,请老皇爷不必惊慌。”行痴默不作声。韦小宝又道:“老皇爷在此清修,本来很好,不过外面有许多坏人,想捉了老皇爷去,要对您不利。奴才为了保护老皇爷,想请你另去一个安稳所在,免得给坏人捉到。”行痴仍是不答。韦小宝道:“那么就请老皇爷和奴才一同出去。”隔了半晌,见他坐在蒲团之上,竟是一动不动。这时他在黑暗中已久,见行痴坐禅的姿势,竞和先前听见的玉林一模一样,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还是对自己说话不加理睬。  

  韦小宝又等了一会,道:“老皇爷的身份已经泄漏,清凉寺中无人能够保护,敌人去了一批,又来一批。老皇爷终究会给他们捉去,还是换一个清净的地方修行吧。”行痴仍是不答,行癫忽道:“你们两个小孩子是好人,日裏幸亏你们救我。我师兄坐的是枯禅,不跟人说话的,你要他到那裏去?”他嗓音本来极响,拼命压低,变成十分沙哑。

  韦小宝道:“随便到那裏都好。你师兄爱去那裏,咱们便护送他去。只要那些坏家伙找他不到,你们两位就可安安静静的修行念佛。”行癫道:“我们是不念佛的。”韦小宝道:“好吧,不念佛就不念佛。双儿,你快将这位大师的穴道解了。”双儿伸手过去,在行癫背上和胁下拿几下,解了穴道。

  行癫向行痴恭恭敬敬的道:“师兄,这两个小孩请我们出去暂且躲避。”行痴道:“师父可没叫我们离开清凉寺。”他说话声音甚是清朗,韦小宝直到此刻,才听到他的话声。行癫道:“敌人若再大举来攻,这两个小孩抵挡不住。”行痴道:“境自心生。要说凶险,天下处处凶险,心中平安,世间事事平安。”行癫呆了半晌,道:“师兄指点得是。”回头向韦小宝道:“师兄不肯出去,你们都听见了。”韦小宝皱眉道:“倘若敌人来捉你师兄,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肉割下来,那便如何是好?”行癫道:“世人莫不有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甚历分别。”韦小宝道:“甚麽都没分别,那么死人活人没分别,男人女人没分别,和尚和乌龟猪猡也没分别?”行癫道:“众生平等,原是如此。”

  韦小宝心想:“怪不得一个叫行痴,一个叫行癫,果然是痴的癫的。要逼他们走,那是不成功的了。若将老皇爷点倒,硬架了出去,实在太过不敬,也难免给人瞧见。”一时束手无束,心下恼怒,说道:“甚麽都没分别,那么孝康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没分别,又为甚麽要出家?”

  行痴突然坫起,颤声道:“你…你说甚麽?”韦小宝一言出口,心下便已後悔,当即跪倒,道:“奴才胡说八道,老皇爷不可动怒。”行痴道:“从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用这等称呼?快请起来,我有话请问。”韦小宝:“是。”站起身来,心想:“你给我激得开了口说话,总算有了点眉目。”行痴问道:“两位皇后之事,你从何处听来?”韦小宝道:“听海大富跟皇太后说的。”行痴道:“你认得海大富?他怎麽了?”韦小宝道:“他给皇太后杀了。”行痴惊呼一声,道:“他死了?”韦小宝道:“皇太后用‘化骨绵掌’功夫杀死了他。”行痴颤声道:“皇太后会…会武功?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海大富和皇太后在慈宁宫花园裏动手打斗,我亲眼瞧见。”行痴道:“你是什么人?”韦小宝道:“我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小宝。”说了之後又加上一句:“当今小皇帝亲封的,有御扎在此。”说着将康熙的御扎取了出来呈上。

  行痴呆了片刻,并不伸手去接。行癫道:“这裏从无灯火。”行痴叹了口气,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做皇帝快不快活?”韦小宝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爷健在,恨不得插翅飞上五台山来。他在宫裏大哭大叫,又是悲伤,又是喜欢,说什麽要上山来。後来……後来恐怕误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来向老皇爷请安。奴才回奏之後,小皇帝便亲自来了。”行痴颤声道:“他……他不用来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说到这裏,声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但听到他眼泪一滴滴落上衣襟的声响。双儿听他忍不住流露了父子亲情,胸口一酸,泪珠儿也是扑簌簌的滚了下来。

  韦小宝心想良机莫失,老皇爷此刻心情激动,易下说辞,便道:“海大富查得清清楚楚,皇太后先害死荣亲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贞妃。皇太后知道秘密已经泄漏,所以亲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上五台山来谋害老皇爷。”行痴叹道:“你也说得太过份了。端敬皇后明明是生病死的,怎说是孝康所害?”韦小宝道:“一个人生甚么病都好,总不会全身骨骼都断。”行痴想起董鄂妃死前数日,连小指头儿也不能动弹,将她抱在怀裏,软绵绵的似乎全身没有骨骼,只道她病重体弱,没有力气,此刻经韦小宝一提,思及往事,不由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道:“果然……果然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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