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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四回 自相残杀


  那青衣汉子继续念将下去:“幸遇明师指,抉破水中天。先教咱:守定玄阴,盘膝坐;调神理炁,除思虑,塞兑垂帘。次教咱:鼓动异风,搬运水火,守固真精,保定元阳,拨转天关。又只见:黄河水,滔滔逆流,从涌泉,灌屋闾,至夹脊,升上泥丸,过明堂,入华池,神水渐涨。下重楼,入绛宫,直至丹田。这才是,筑基炼己,从今後,住世延年。”

  那汉子念一句,众人跟着读一句。韦小宝暗暗好笑:“这不是老和尚念经麽?什么洪教主宝训。”众人念毕,齐声叫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保命长生。”那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劲。韦小宝见洪教主一张丑脸上神情漠然,他身旁那女子却是笑吟吟地跟着念诵。众人念毕,大厅中更无半点声息。那女子眼光自西而东,缓缓扫将过来,脸上笑容不息,缓缓说道:“黑龙门掌门使,今日限期巳至,请你将经书缴上来。”她语音又清脆,又娇媚,动听之极,伸出一只左手,韦小宝远远望去,见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时涌起一个念头:“这女人年纪虽大,做我老婆倒也不错。她若到丽春院去做生意,扬州的嫖客全要涌到,将丽春院大门也挤破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踏进两步,躬身说道:“启禀夫人:北京传来讯息,已查到了四部经书的下落,正在加紧出力,依据教主宝训的教导,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夫人。”他语音微微发抖,显是十分害怕。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教主已将日子宽限了三次,黑龙使你总是推三推四,不肯出力,对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吧?”黑龙使鞠躬更低,说道:“属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难图报。实在这事万分棘手,属下派到宫裏的六人之中,已有宋明义、柳燕二人殉教身亡。还望教主和夫人恩准宽限。”

  韦小宝听到“柳燕”二字,心头一凛:“那胖宫女柳燕果然是神龙教的,那个宋明义什麽的,莫非就是那假宫女?”那女子左手抬起,向韦小宝招了招,笑道:“小弟弟,你过来。”韦小宝吓了一跳;,低声道:“我?”那女子笑道:“对啦,是叫你。”韦小宝向身旁陆先生、矮尊者二人各望一眼。陆先生道:“夫人传呼,上前恭敬行礼。”韦小宝心道:“我偏不恭敬,又待怎地?”可是走上前去,还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说道:“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寿与天齐。”洪夫人甚喜,笑道:“你这小孩倒很乖巧,谁教你在教主之下,加上‘和夫人’三个字?”原来神龙教中教众向来只说“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一入教後,便将这些话念得熟极而流,习惯成自然,谁也不敢增多一字,减少半句。韦小宝眼见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是极有权势,反正拍马屁不用本钱,随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听她相询,便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寿与天齐才有趣味,否则过得一二百年,夫人归天,教教主岂不寂寞得紧?”

  洪夫人一听,笑得犹似花枝乱颤,洪教主也不禁莞尔,手捻长须,点头微笑。神龙教中上下人等,一见教主,无不心惊胆战,犹似老鼠见猫一般,谁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听得韦小宝如此说,都代他捏了把汗,待见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么这三个宇,是你自己想出来加上去的了?”韦小宝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石碑蝌蚪文中,也有夫人的名字。”些言一出,陆先生全身登如坠入冰窖,自己花了无数心血,才将一篇碑文教了他背熟,忽然间他别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何还凑得齐字数?这顽童信口开河,势不免将碑文乱说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绽甚多,这一来,还不当塲败露?

  洪夫人听了也是一怔,道:“你说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韦小宝道:“是啊!”他随口口说了“是啊”二字,这才暗叫:“糟糕!她若要我背那碑文,其中却无夫人的名字。”好在洪夫人并不细问,说道:“你姓韦,是从北京来的,是不是?”韦小宝又道:“是啊。”洪夫人道:“听胖头陀说,你在北京见过一个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还教过你武功?”韦小宝心想:“我跟矮尊者说的话,他都禀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只好死挺到底,反正柳燕已经死了,这叫作死无对证。”便道:“正是,这位柳阿姨是我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裏,时时到我家裏来的。”洪夫人笑吟吟的道:“她来干什么?”韦小宝道:“跟我叔叔说笑话啊。有时他们还搂住了亲咀,以为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看到了。”他精通说谎之道,知道越是说得活龙活现,各种细微曲折的地方都说到了,旁人越是相信。洪夫人笑道:“你这孩子滑头得紧。人家亲咀,你也偷看。”她转头向黑龙使道:“你听见了吗?小孩子总不会说谎吧?”韦小宝顺着她眼光瞧去,见黑龙使脸色大变,恐惧已达极点,身子发颤,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属下………属下督导无方,罪该万死,求教主和夫人网………网开一面,准属下将功赎罪。”韦小宝大奇,心想:“我说那胖姑娘跟我叔叔亲咀,跟这老头儿又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吓成这个样子?”洪夫人微笑道:“将功赎罪?你有什么功劳?我还道你派去的人,真的在努力给教主办事。那知道在北京却是干这些风流勾当。”黑龙使又是连连磕头,只见他额头上鲜血涔涔而下。韦小宝心下不忍,想说几句对他有利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来。

  黑龙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着你老人家出生入死,虽无功劳,也有苦劳。”洪夫人冷笑道:“你提从前的事干什麽?你年纪这样大了,还能给教主办多少年事?黑龙使这职位,早些不干,岂不快活?”黑龙使抬起头来,望着洪教主,哀声道:“教主,你对老部下,老兄弟,真没半点旧情麽?”

  洪教主脸上神色木然,淡淡的道:“咱们教裏,老朽胡涂之人太多,也该好好整顿一下才是。”他声音低沉,说来模糊不清。韦小宝自见他以来,首次听到他说话。忽听得厅口数百名少年少女齐声呼道:“教主实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保命长生!”

  黑龙使叹了口气,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吐故纳新,我们老人,原该死了。”转过身来,说道:“拿来吧!”厅口四名黑衣少年快步上前,手中各托一只木盘,盘上各有一只圆圆的黄铜罩子罩住,走到黑龙使之前,将木盘放在地下,迅速转身退回。厅上众人不约而同的向後退了几步。黑龙使喃喃的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保命………嘿嘿,这条老命,不保也罢。”伸手握住铜盖顶上的结子,向上一提。  

  只见盘中一物突然窜起,跟着白光一闪,斜刺裏一柄飞刀飞来,将那物斩为两截,掉在盘中蠕蠕而动,却是一条周身五彩斑烂的小蛇。韦小宝一声惊呼,厅中众人也都叫了起来:“那一个?”“什麽人犯上作乱?”“拿下了!”“那一个叛徒,胆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喝道:“五龙少年,一齐动手!”莫看她模样娇媚,这声呼喝,竟将大厅上数百人的喧哗叫嚷尽数压了下去,原来这个美貌佳人竟是内功深厚之极。只听得刷刷刷,长剑出鞘之声大作,青光闪动,数百名少年男女奔上厅来,将五六十名年长教众团团围住。这数百名少年青衣归青衣,白衣归白衣,毫不混杂,各人占着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分别对付一人,长剑分指要害,那数十名年老的在顷刻之间便被制住。矮尊者和陆先生身周,也各有数人以长剑相对。

  一名五十来岁的黑须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夫人,你操练这阵法,花了几个月功夫吧。要对付老兄弟,其实用不着这么费劲。”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红衣少女,两名少女长剑一挺,剑尖抵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对教主和夫人无礼。”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条五彩神龙,是我无根道人杀的。你要处罚尽管动手,何必连累旁人 ?”

  洪夫人微微一笑,道:“你自己认了,那再好也没有了。道长,教主待你不薄吧?委你为赤龙门掌门使,那是教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职,你为何要反?”无根道人说道:“属下没有反。黑龙使张淡月有大功於本教,只不过他属下有人办事不力,夫人便取他性命,属下心中不服,大胆向教主与夫人求个情。”

  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应呢?”无根道人道:“神龙教虽是教主手创,可是数万兄弟赴汤蹈火,人人都有功劳。当年起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的命丧敌手,有的被教主诛戮,剩下来的已不到一百人。属下求教主开恩,饶了我们几十个老兄弟的性命,将我们尽数开革出教。教主和夫人见着我们老头儿讨厌,要起用新人,便叫我们老头儿一起滚蛋吧。”

  洪夫人冷笑道:“神龙教创教以来,从未听说有人活着出教的。无根道长这么说,真是异想天开之至。”无根道:“如此说来,夫人是不答应了?”洪夫人道:“对不起得很,本教没这个规矩。”无根又是哈哈一笑,道:“原来教主和夫人非将我们尽数诛戮不可。”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中忠於教主的,教主自然仍旧当他好兄弟,决无歧视。我们不问年少年长,只问他对教主是否忠诚不弍。那一个忠於教主的,举起手来。”数百名少年男女一齐举手,被围的年长教众也都举手,连无根道人也都高举左手,大家同声道:“忠於教主,决无二心!”韦小宝见大家举手,也举起了手。

  洪夫人点头道:“那好得很啊,原来人人忠於教主,连这个新来的小弟弟,虽非本教中人,居然也忠於教主。”韦小宝心道:“我忠於乌龟王八蛋。”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那麽我们这裏一个反贼也没有了。恐怕有点不对头吧?我得细细查问查问。众位老兄弟。只好暂且委屈一下,都绑了起来。”

  数百少年男女齐声应道:“是!”一名魁梧大汉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龙使,你又有什麽高见?”那大汉道:“高见是没有,属下觉得不公平。”洪夫人道:“啧啧啧,你指摘我处事不公平。”那大汉道:“属下不敢。属下跟随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为本教拚命之时,这些小娃娃都还没生在世上。为什么他们才对教主忠心,反说我们老兄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哈哈的道:“白龙使这麽说,那是在自己表功了。白龙使是不是说,若没有你白龙使张志灵,神龙教就没有今日?”那魁梧大汉张志灵道:“神龙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大夥见不过跟着他老人家打天下,有什么功劳可言。不过………”

  洪夫人道:“不过怎样啊?”张志灵道:“不过我们没有功劳,这些十几岁的小娃娃更加没有功劳。”洪夫人道:“我不过二十几岁,那也没有功劳了?”张志灵迟疑半晌,道:“不错,夫人也没有功劳。创教建业,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

  洪夫人缓缓的道:“既然大家没有功劳,杀了你也不算寃枉,是不是?”说到这裏,她眼中突然闪烁过一阵恶毒的光芒,脸上神色仍是娇媚万状。  

  张志灵怒气填膺,大声叫道:“杀我姓张的一人,自然不打紧。就只怕如此杀害忠良,诛戮功臣,神龙教的基业,要毁於夫人一人之手。”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这几个字说得懒洋洋地,那知道竟是下令杀人的暗号。站在张志灵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听,长剑同时一进,一齐刺入张志灵身子。七剑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溅得白农少年衣衫全是鲜血。张志灵叫道:“教主,你………你好忍心!好………”倒地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动齐整之极。白龙使张志灵原是神龙教中高手之一,但七剑齐至,竟无丝毫抗御之力,足见这七名少年为了今日在厅中刺这七剑,事先已不知练也多少遍,可说已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

  洪夫人打了个呵欠,左手轻轻按住了樱桃小口,显得娇慵之极。供教主仍是神色木然,对於张志灵的被杀,宛如没有瞧见。洪夫人轻轻的道:“青龙使、黄龙使,你们两位,觉得白龙使谋叛造反,是不是罪有应得?”一个身材极矮的老者躬身说道:“张志灵反叛教主和夫人,处心积虑,由来已久,属下痛恨之极,曾向夫人告发了好几次。夫人总是说,瞧在老兄弟面上,让他有个悔悟的机会。教主和夫人宽宏大量,只盼他改过自新,那知这人恶毒无比,实是罪不可赦。如此轻易将他处死,那是万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无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韦小宝心想:“这是个马屁大王。”洪夫人微微一笑,道:“黄龙使倒还识得大体。青龙使,你心中怎样想?”

  一个五十来岁的高瘦汉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视,斥道:“滚开些。教主要杀我,我不会自己动手吗?”八名少年长剑向前微进,剑尖碰到了他衣服。那汉子嘿嘿几声冷笑,慢慢提起手来,抓住了自己衣服领口,说道:“教主,夫人,当年属下和赤、白、黑、黄四门掌门使结义,决心为神龙教卖命,没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杀许某,并不希奇,奇在黄龙使殷大哥贪生怕死,说这种卑鄙龌龊的言语,来诬蔑自己好兄弟………”

  说到这裏,猛听得嗤的一声急响,他双手向外一分,已将身上长袍扯为两半,手臂一振之间,两片长袍横卷而出,已将八名青衣少年的长剑荡开,青光闪动,手掌中已多了两柄尺半长的短剑,嗤嗤之声连响,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剑,尽数倒在地上,伤口中鲜血直喷,八人尸身倒在他身旁,围成一圈,竟是排得十分整齐,这几下手法之快,真如迅雷不及掩耳。

  洪夫人大吃一惊,从椅中跃起,双手一拍,二十余名青衣少年挺剑拦在青龙使身前,又有数十人团团将他围住。青龙使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夫人,你数出来的这些娃娃,脓包之极。教主要靠这些小家伙来建功克敌,未免有些不大顺手吧?”洪教主的镇定功夫当真巳达炉火纯青之境,七少年刺杀张志灵,他是视而不见,青龙使刺杀八少年,他是无动於中,稳稳坐在椅中,始终浑不理会。洪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有些惭愧,嫣然一笑,坐下身来,笑道:“青龙使,你剑法高明得很哪,今日………”

  一句话没说完,忽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之声大作,大厅中数百少年男女手中长剑纷纷落地,众人大奇之下,眼见众少年一个个委顿在地,各人只觉头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跟着余人也摇摇晃晃,倒了下来,顷刻之间,大厅中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洪夫人惊呼:“为………为什麽………”身子一软,从竹椅中滑了下来。  

  青龙使却是昂然挺立,手握两柄短剑。狞笑道:“教主,你残杀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吧?”双剑一击,铮然作声,踏着地下众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洪教主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 !”一伸手,抓住竹椅的靠手,喀喇一声,抝断靠手,执在手中。青龙使没料到他竟然还能动强,不由得吃了一惊,退後一步,心想教主功力奇高,抵受得了药力,时候一长,终究非摔倒不可,眼下先跟他拖一下再说,他道:“教主,偌大一个神龙教,弄得支离破碎,到底是谁种下的祸胎,你老人家现下总明白了吧?”

  洪教主“嗯”的一声,突然从椅上滑下,坐倒在地,一张竹椅被他压塌了半边。青龙使大喜,抢上前去,蓦地裏呼的一声响,一物挟着一股猛烈之极的劲风,当胸飞来。青龙使大骇,双剑用力一斩,那物立时断为两截,原来便是洪教主从竹椅上抝下的靠手。他这一掷之劲是运起了平生之力,实是非同小可,一段竹棍被斩断,上半截余势不衮,扑的一声响,插入青龙使胸中,撞断了五六条肋骨,直没至肺。他一声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气息接不上来,登时哑了。身子晃了几晃,手中短剑落地,插入了两名少年身上。这两名少年四肢麻软,难以动弹分毫,神智却仍是清醒,口中也能说话,短剑伤体,痛得大叫起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见教主大展神威,击倒了青龙使,齐声欢呼。只见洪教主右手撑地,挣扎着要站起身来,但一条右腿还没站直,双膝一软,一倾倒地葫芦,滚了几滚,摔得狼狈不堪。这一来,人人知道教主也和自己一样,身中剧毒,筋软肉痹,已如废人一般。要知教主本素极其庄严,在教众面前连话也不多说一句,笑也不多笑一声,此刻竟然摔得如此丢人,自是全身力道尽失。

  大厅上数百人尽数倒地,却只有一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来身裁甚矮,可是在数百名卧地不起的人中,不免显得鹤立鷄群。

  此人正是韦小宝,他鼻中间到一阵阵淡淡的幽香,只感心旷神怡,全身暖洋洋地,快美难以言宣,眼见一个个人都倒在地下,何以会有此变故,心中全然不解。他呆了一会,伸手去拉陆先生,道:“陆先生,大家干什麽?”陆先生奇道:“你………你没有中毒?”

  韦小宝奇道:“中毒?我………我不知道。”他扶起陆先生的身子,可是陆先生腿上没半点力气,又即坐倒。只见青龙使身子摇摇晃晃,犹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不住咳嗽。陆先生道:“许大哥,你………你使的是甚麽毒?”青龙使道:“可惜,可………可惜功败垂成,我……我是不中用了。”

  陆先生道:“是‘十香软筋散’?是‘千里消魂香’?是………是‘化………化血………腐骨粉’?”连说了三种剧毒药物的名称,说到“化血腐骨粉”时,声音颤抖,心中害怕已极。

  青龙使右肺受伤,咳嗽甚剧。陆先生道:“韦………韦公子怎地没有中毒?啊,是了!”他突然省悟,这“是了”二字,叫得极响,说道:“你两柄短剑之上,搽了‘百花蝮蛇膏’,妙计,妙计。韦公子,请你闻一闻短剑,是不是剑上有一阵花香?”

  韦小宝心想:“剑上有毒?我才不去闻呢。”说道:“就在这裏也有花香,香得紧呢。”陆先生脸现喜色,道:“是了,这‘百花蝮蛇膏’和入鲜血之中,生出浓香,本是炼制香料的一种秘法,常人闻了,只有精神舒畅,可是………可是我们住在这灵蛇岛上,人人都服惯了‘雄黄药酒’,以避毒蛇,这股香气一碰到‘雄黄药酒’,那便使人筋骨酥软,一十二个时辰不解。许大哥,真是妙计。这‘百花蝮蛇膏’在岛上本是禁物,原来你暗中早巳有了预备,你定有三四个月没喝雄黄药酒了。”

  青龙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两名少年身上,摇头说道:“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还是中了洪安通的毒手。”两名少年喝道:“大胆狂徒,你胆敢呼唤教主的圣名。”

  青龙使嘿嘿冷笑,慢慢站起来,拾起一柄长剑,一步一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我杀了这恶贼,还叫不叫得?”数百名少年少女都惊呼起来。  

  过了一会,只听得宝龙使苍老的声音道:“大哥,你去杀了洪安通,大夥儿奉你为神龙教教主。大家快念念咱们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弍。”大厅上沉默片刻,便有数十人念了起来:“咱们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弍。”只是有些声音坚决,有些显得迟疑,颇有参差不齐。

  青龙使走得两步,咳嗽一声,身子晃了几晃,他受伤极重,但勉力挣扎,说甚麽要先杀了教主。洪夫人忽然格格一笑,说道:“青龙使,你没有力气了,你腿上半点力气也没有了,你胸口鲜血涌了出来,快要流光啦。你不成啦。坐下吧,疲倦得很,坐下吧,对了。坐下休息一会,伤口中鲜血流完之後,你就死去,舒服得很,死了舒服得很。”她越说声音越是温柔娇媚,青龙使又走得几步,忽然身子一仰,摔倒在地。

  黄龙使道:“夫人迷魂大法,真是威力无穷,许雪亭,你这奸贼痴心妄想,他妈的要做教主,你撒泡尿自己照一照,这副德行像是不像。”赤龙使无根道人喝道:“黄龙使,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见风使舵,东摇西摆,老道手脚一活,第一个便宰了你。”

  黄龙使道:“你狠甚么?我………我………”欲待还口,见青龙使许雪亭摇摇晃晃的又待站起,眼见这塲争夺不知鹿死谁手,又住了口。

  一时厅上数百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许雪亭身上。洪夫人柔声道:“许大哥,你倦得很,还是坐下来吧,死了吧!活着不好,死了舒服得很。”许雪亭唔唔连声,张口打了个呵欠。

  这一次许雪亭再也站不起来,但心中还是雪亮,知道自己只要一坐不起,杀不了教主,数百人中以教主功力最为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么一众老兄弟人人无幸,尽数要遭他毒手,说道:“陆………陆先生,我………动不了啦,你给我想………想………咳咳………想个法子。”

  陆先生道:“韦公子,这个教主十分狠毒,待会他身上毒解,便将大夥儿杀死,连你也活不成。你快去将教主和夫人杀了。”这几句话,他就是不说,韦小宝也早明白,当下拾起了一柄剑,慢慢向教主走去。

  陆先生又道:“这洪夫人会使迷魂法儿,你别瞧她的脸,不可望她眼睛,不论她说什麽话,都是要害你的。你先一剑杀了她。”韦小宝道:“是!”挺剑向洪夫人走去。

  洪夫人柔声道:“小兄弟,你说我生得美不美?”声音充满了销魂蚀骨之意,韦小宝心中一震,转头便欲向她瞧去。矮尊者大喝一声:“害人精,看不得!”韦小宝一凛,紧紧闭住了眼睛,洪夫人轻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着我,睁开了眼。你瞧,我眼珠子裏有一个你的影子!”韦小宝便欲睁眼,终於强行忍住,举剑当胸,向着洪夫人走去,忽然左侧有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好哥哥!杀不得!”

  这声音极熟,韦小宝心头一震,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红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目,正是小郡主沐剑屏。他大吃一惊,万想不到竟会在此和她相遇,至於她身穿赤龙门少女的红衣,反不觉如何惊奇了,忙俯身将她扶起,问道:“你怎麽会在这裏?”

  沐剑屏不答他的问话,只道:“你………你千万杀不得夫人,也杀不得教主。”韦小宝奇道:“你投了神龙教?怎………怎么会?”沫剑屏全身软得便如没了骨头,头靠在他肩上,一张小口刚好凑在他耳上,低声道:“我求你别杀夫人,也别杀教主,好哥哥,你肯不肯?师姐她在这裏,她也会求你的。”

  韦小宝和她久别重逢,心下本已十分欢喜,又何况怀中温香软玉,耳边柔声细语,自是难於拒却,低声道:“我如不杀他们,教主解毒之后,要杀死我的。”他将她紧紧抱住,这句话就在她耳边而说。沐剑屏道:“你救了教主和夫人,他们怎麽还会杀你?”

  韦小宝心想不错,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机会,只是矮尊者、陆先生、无根道人这几个人,不免要给教主杀了。矮尊者和陆先生跟自己有见面之情,那无根道人更是十分豪杰,杀了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杀教主和夫人,也保了矮尊者等人的性命。只听得沐剑屏低声道:“我们部属夫人手下,如果青龙使得势,做了教主,我们都活不了啦!”

  韦小宝道:“正是!好老婆,我定会救你。”说着在她左颊上亲了一吻。沐剑屏大羞,满脸通红,眼光中却露出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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