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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回 亲传武功


  洪安通自觉有些失态,咳嗽一声,庄容说道:“白龙使年纪小,与人动手,极易给人抓住後颈,一把提起。夫人,你就将我当白龙使施施。”洪夫人笑道:“你可不能弄痛人家。”洪安通道:“这个自然。”

  洪夫人左手一伸,抓住他身子提了起来。洪安通身材魁梧,少说也有二百斤重。洪夫人娇怯怯的模样,居然毫不费力,一把便将他提起。洪安通道:“看仔细了!”左手慢慢反转,在夫人左腋底下搔了一把。洪夫人格格一笑,身子软了下来。洪安通左手拿住她腋下,右手慢慢回转,抓住她领口,缓缓举起她身子,过了自己头顶,轻轻往外一摔。洪夫人身子一着地,便淌了出去,如在水面滑溜飘行。

  洪夫人笑声不停,身子停住後,斜卧地下,并不站起。适才洪安通搔她腋底,反手擒拿,抛掷过顶,每一个行动均是极慢极慢,韦小宝看得清清楚楚,但见他姿式优美,说不出的好看,行动虽慢,仍是乾净利落,指搔掌握,落点奇准,比之洪夫人的出手迅捷,显是又难了几倍。洪夫人笑道:“你格支人家,那是甚麽英雄了。”说着慢慢站起。

  洪安通微笑道:“这招在真正英雄奸汉手中,自然不会来搔你痒。可是白龙使若是给敌人提起,一定抓住了他的颈下‘大椎穴’,那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自然全身使不出力道,只好去轻搔敌人腋底‘极泉穴’,那是属手少阳心经,敌人非松手不可。白龙使先得有了力气,才能甩敌过顶,这一摔之际,同时拿闭了敌人肘後‘小海穴’和腋下‘筋辄穴’,将他摔在地下,他已然动弹不得。”韦小宝拍手笑道:“这一招果然妙极。”洪安通道:“你练熟之後,出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着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他後腰,右手取过倚在门边的门闩,架在他颈中,娇声笑道:“你投不投降?”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你磕头。”双腿一缩,似欲跪拜,右臂却慢慢的横掠而出,碰到门闩,喀喇一声响,门闩竟尔断折。韦小宝吓了一跳,他手臂若是急速挥出,以他武功,击断门闩并不希奇,但如此缓缓的和门闩一碰,居然也将门闩震断,却是大出意料之外。洪安通道:“你缩腿假装向人叩头,乘势取出匕首。你手上虽无我的内力,但你的匕首锋利异常,敌人任何兵器都可一削而断。”他一面说,一个筋斗,向洪夫人胯下钻去。

  韦小宝一怔,心想他以教主之尊,怎地从女子胯下钻过?虽然是他妻子,似乎总是不妥。那知洪安通并非真的钻过,只一作势,左手已抓住夫人右脚足踝,右手虚点她小腹,道:“这是削铁如泥的匕首,敌人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挣扎。”一面说,一面慢慢站起。洪夫人头下脚上,给他倒提起来,笑道:“快放手,成甚么样子?”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搂住她腰,放直她身子,道:“白龙使,你身材矮小,不能倒提敌人,那么抓住他足踝一拖,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敌人也只好投降。那时你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步廊’等要穴踢上几脚,防他反噬。”韦小宝大喜,道:“是!这几脚是非踢不可的。”

  洪安通双手反负背後,让夫人拿住,洪夫人拿着半截门闩,架在他颈中。洪安通笑道:“敌人拿住我双手,自然扣住我手腕脉门,教我手上无力,难以反击,当此情景,只好用脚………”他话末说完,洪夫人“啊”的一声,笑着放手,跳了开去,满脸通红,道:“不能教孩子使这种下流招数。”洪安通笑道:“‘撩阴腿’那裏是下流招数了?”他脸色一庄,说道:“下阴是人身要害之一,中者立毙,所以即是名门大派的拳脚之中,也往往有‘撩阴腿’这一招,少林派有,武当派也有,不足为奇。只不过敌人在你背後,你双手被制,颈中架刀,只好使‘反撩阴腿’。”他说到这裏,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踢人下阴,不免伤他性命,敌人若是交手,也必早防到你这一着,说不定一刀先将你的小脑袋儿砍了下来。”

  他一面说,一面双手十指弯起,各成半球之形,虚抓洪夫人的胸部。洪夫人啐道:“这又是甚麽英雄招式了?”洪安通微微一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两穴,不论男女,都是致命大穴。白龙使,那人既能将你双手反剪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你双手虽然无劲,但他一见你使出这般手势,自然而然的会向後一缩,待得想起你手上无劲,已是迟了一步。夫人,你来抓住我双手。”

  洪夫人走上两步,轻轻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记,然後伸左手握住,上身後仰,不让他手指碰到自己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细了!”慢慢扭身向左,身子跃起,右肘使个“肘底锤”,在洪夫人背心轻轻一撞,双腿一分,跨在她肩头,同时双手拇指压住她的太阳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说道:“中指使力,戳瞎敌人眼睛,拇指使力,压令敌人昏晕。但须防人反击。”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远远跃出丈余,右手在小腿边一摸,装作摸出了匕首,匕尖向外,左掌斜举,说道:“敌人若是眼瞎,再扑上来势道厉害无比,须防他抱住了你牢罕不放。”

  韦小宝见这一招过程繁复,宛似马戏班中小丑逗趣一般,可是闪避敌刃、制敌要害,的具显效,叹道:“这一招真好,可就难练得紧了。”洪安通道:“我教你的虽只三招,但其中包含擒拿、打穴、轻身三门功夫,有一项练得不到家,这三招便使不出。说到擒拿、打穴、轻身,每一项都须十年八年之功。但你只学跟这三招相干的,那便容易得多。”当下指点了穴道部位、擒拿手法、轻身腿劲,自己作为敌人,与他拆解数遍。有演得不对的,一一校正。只是韦小宝不敢骑到他头颈中去,洪安通也没教他试练。

  洪夫人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是师父所授,当年定然经过千锤百练的改正。你这英雄三招却是临时兴之所至,随意创制,此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厉害得多。不是当面捧你,大宗师武学渊深,实在令人拜服。”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谬赞,可不敢当。”

  昨日韦小宝在大厅之上,见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心下对他颇为轻视,早就在想:“这样一个呆木头般的老家伙,大家何必怕他怕成这个样子?”此刻一见到他的真实功夫,那才死心塌地的佩服,说道:“把师父教的功夫练得纯熟,那不算希奇。教主心裏要出什么新招,就随手使了出来,那才真是天下无敌了。”洪夫人问道:“为什麽天下无敌?”韦小宝道:“敌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几下新招出去,他认也不认得,自然只好大叫投降。”

  洪安通和夫人齐声大笑,一个微微点头,一个道:“说得不错。”洪夫人又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有三个美人的名字,你的英雄三招,也得有三位大英雄的名头才是。”洪安通微笑道:“好、我来想想。第一招是将敌人举了起来,那是临潼会伍子胥举鼎,叫作‘子胥举鼎’。”洪夫人道:“好,伍子胥是大英雄。”洪安通道:“第二招将敌人倒提而起,那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叫作‘智深拔柳’。”洪夫人道:“很好。鲁智深是大英雄。你这第三招虽然巧妙,却有点无赖浪子的味道,似乎不大英雄………”说到这裏,笑了出来。

  洪安通笑道:“怎么会不大英雄?叫个什么招式好呢?嗯,我两根食指扣住你眉毛,这叫作‘张敞画眉’。”洪夫人笑道:“张敞又不是英雄,给夫人画眉毛,难道也算是英雄的一招?”洪安通笑道:“闺房之乐,有甚於画眉者。你说画眉毛不是英雄?”洪夫人红晕双颊,摇了摇头。

  韦小宝不知张敞是甚麽古人,心想给老婆画眉,非但不是英雄,筒直是个怕老婆的潺汉,他也不懂洪安通掉文,乃是在和妻子调笑,说道:“教主,你这一招袭在敌人头颈里,骑马的大英雄可多得很,关云长骑赤免马,秦叔宝骑黄骠马。”洪安通笑道:“对,不过关云长的赤兔马本来是吕布的,秦琼又将黄骠马卖了,都不大贴切。有了,这一招是狄青降服龙驹宝马,叫做‘狄青降驹’。”洪夫人拍手笑道:“好极!狄青上阵戴个青铜鬼脸儿,只吓得番邦兵将大呼小叫,投荒而逃,那自然是位大英雄。”

  当下韦小宝将“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一一试演,手法身法不对的,洪安通和夫人再加一指点。这六招功夫甚是巧妙,韦小宝一时之间,自是难以学会,但懂了练习的窍门,加以时日,自能纯熟。待得教毕,已是中午时份了。

  洪夫人道:“白龙使,本教之中,能得教主亲自点拨功夫的,除我之外,便是你一个了。”韦小宝道:“那不知是属下几生修来的福气。”洪夫人道:“你当忠心给教主办事,以报答教主的恩德。”韦小宝道:“是。”洪夫人道:“你这就去罢,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和胖头陀、陆高轩他们乘船出发,不用再来告辞了。”韦小宝答应了,向二人恭恭敬敬的行礼,转身出门,走到门边,回头道:“夫人,如果我活得到八十岁,那时教主和夫人再各教我三招,好不好?”

  洪夫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这是他的善祷善颂之辞,他现下不过十四五岁,到八十岁时,还有六十几年,但教主和自己是寿与天齐,再活六十几岁自是应有之义,嘻嘻一笑,道:“我答应你了。你八十岁生日,教主和我再各传三招。等到你一百岁大寿,我们又各传三招,叫作‘老寿星三招’,‘老婆婆三招’。”韦小宝道:“不,夫人那时跟今日一样的年青美丽,说不定你和数主又更年青了些,传我的是……是……‘金童三招’,‘玉女三招’。”洪安通和夫人都是哈哈大笑。韦小宝走到大厅之外,只见矮尊者和陆高轩坐在山石之上相侯。两人等了甚久,心下惊疑不定,不知有何变故,待见他笑容满脸的出来,才放了心。两人想问,又不敢问。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传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矮尊者和陆高轩齐声道:“恭喜白龙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从未有人得教主传过一招半式。”韦小宝洋洋得意,道:“教主也这么说。”陆高轩道:“白龙使得教主如此宠幸,那真是本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如何锻炼这枚‘毒龙易筋丸’的功诀,教主也传了你么?”韦小宝道:“那倒没有,陆先生,你会不会?”陆高轩道:“我曾是会的,只是远远不及教主的精深。”

  三人回到陆家,陆高轩便将功诀相传,教他每日打坐半个时辰,将“毒龙易筋丸”中所含的灵丹妙药,散之於周身筋脉穴道,教了他坐功和运内息之法。  

  这‘毒龙易筋丸’既是於身子如此大有补益,那么矮尊者和陆高轩二人服了,应当十分高兴才是,可是瞧他二人脸上神情,显是愁苦多而喜乐少,倒似服了甚麽剧毒的药物一般。韦小宝心下起疑,道:“看他不出这样小小一颗药丸,居然有道般大的功効,可惜这名字并不很好,毒龙毒龙的,令人以为那是毒药呢。”矮尊者叹了口气,道:“是毒药还是灵丹,那也得走着瞧呢!咱们三人的性命,那全是在白龙使一人的掌握之中了。”

  韦小宝一惊,问道:“为什么?”矮尊者向陆高轩望去,陆高轩点了点头。矮尊者道:“白龙使,人家客气的,叫我矮尊者,不怎么客气的,叫我胖头陀,可是我又高又瘦,全然名不副实,你是否觉得奇怪?”韦小宝道:“是啊。我心中早在奇怪,一直猜想是人家跟你开玩笑,才这样叫的。可是教主也叫你胖头陀,他老人家可不会取笑於你啊。”矮尊者叹了口长气,道:“我服毒龙易筋丸,这是第二次了,那真是死去活来,现在还常常做噩梦。我本来很矮很胖,矮尊者胖头陀,名不虚传。”韦小宝道:“啊,一服毒龙易筋丸,你就变得又高又瘦了?那好得很啊,你现在相貌堂堂,威武之极,从前是个矮胖子,一定不及现在神气。”

  矮尊者不禁苦笑,说道:“话是不错,可是你想想,一个矮胖子,在三个月之内,身子忽然拉得长了三尺,全身皮肤鲜血淋漓,这番滋味好不好受?若不运气好,终於回归神龙岛,教主又大发慈悲,给了解药,我只怕还得再长三尺。”韦小宝不禁骇然,道:“那么咱们三人也服了这药丸,我再长三尺,倒不打紧。你若是再长三尺,那………那可未免太高了。”

  矮尊者道:“这毒龙易筋丸,药效甚是灵奇,服下一年之内。能令人强身健体,增长功力,但若一年满期,不服解药,其中猛烈之极的毒便发作出来。却也不一定是拉高人的身子,我师哥高尊者,就忽然矮了下去。”韦小宝笑道:“你矮尊者变高尊者,高尊者变矮尊者,两个人掉个名字,岂不是甚么事都没有了?”矮尊者脸上微有怒色,摇头道:“不成的。”韦小宝连忙道歉:“对不起,矮尊者,我说错了,请勿见怪。”矮尊者道:“你执掌五龙令,我是下属,就算打我駡我,我也不会反抗。何况这句话也不是有意损人。我和师兄二人,武功路子,脾气性格,相貌声音,全然大不相同。单是一高一矮掉了位,并不能令矮尊者变高尊者,高尊者变矮尊者。”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

  矮尊者续道:“五年之前,教主差遣我和师哥去办一件事。可是这事十分难解,等到办成,已过期三天,立即上船同岛,在船裏药性已经发作,苦楚难当。师哥脾气十分暴躁,狂性大发,将船上桅杆一脚踢断了,这艘船便在大海中漂流,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高,他偏偏越来越矮。这样漂流了两个多月,那时只道两人再也难以活命。船上粮食吃完,师哥将梢公水手一个个杀来吃了,幸好侥天之幸,碰上了另一艘船,才得遇救,我们逼着那船立即驶来神龙岛。教主见事情办得妥当,我们又不是故意耽搁,便赐了解药。这两条性命才算是检了回来。”韦小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越听越惊。

  转头向陆高轩瞧去,见他脸色郑重,知道矮尊者之言非虚,说道:“那么我们在一年之内,定须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经,回归神龙岛了?”陆高轩道:“八部经书一齐取得,自是再好不过,但这谈何容易?只要能取得一两部,及时赶回,教主自然也会赐给解药。”

  韦小宝心想:“我手中已有七部,明年最多分一部给教主,这有何难?”当即放心。笑道:“这次倘若教主不赐解药,说不定咱们小的变老,老的变小。我变成个七八十岁的老公公,你们两位却变成了小娃娃。那可有趣得紧了。”陆高轩身子一颤,道:“那……那也并非不能。”语气之中,甚是恐惧。

  韦小宝道:“两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给解药。两位请坐,我去跟方姑娘说几句话。”

  他昨日见到了沐剑屏,急于要告知方怡。那知陆高轩道:“洪夫人已传了方姑娘去,说请白龙使放心,只要你尽心为教主办事,方姑娘在岛上只有好处。”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方……方姑娘不跟我们一起去?”陆高轩道:“洪夫人差人来传了她去,有言留给内人,是这样说的。还说赤龙门那位沐剑屏沐姑娘也是一样。”韦小宝暗暗叫苦,他刚才跟无根道人说,要在赤龙门中挑选几人同去,其意自然只在沐剑屏,那知洪夫人早已料到,轻轻的道:“她………她是不放心我?”

  陆高轩道:“这是本教的规矩,出外替教主办事,总不能将家眷一起带走。”韦小宝苦笑道:“这两位姑娘又不是我家眷。”陆高轩道:“那也差不多。”

  韦小宝本来想到明日就可携同方沐二女离岛,心中十分兴奋,霎时之间,不由没精打采,寻思:“教主和夫人果然厉害,毒龙易筋丸箍子套在我头上还不够,再加上方沐二女的两套箍子。”

  次日清晨,韦小宝刚起身,只听得号角声响,有人在门外,大声叫道:“白龙门座下弟子,恭送掌门使出征,替教主忠心办事。”跟着鼓乐丝竹响起。韦小宝抢出门去,只见门外排着二三百人,一色的白衣。众人齐声高呼:“掌门使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韦小宝自觉神气,登时兴奋起来,带同矮尊者、陆高轩二人,便即上船。正在船头和前来送行的无根道人、张淡月、黄龙使等人行礼作别,忽听得丝竹声响,两骑马驰到船边。马上两人都身穿白衣,竟是方恰和沐剑屏二女。韦小宝大喜,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夫人同心转意,又放他们同去麽?”却见方沐二女翻身下马,走上几步。方怡朗声说道:“奉教主和夫人之命,前来相送白龙使出征。”韦小宝心头一沉:“原来只是送行。”方怡又躬身道:“属下方怡、沐剑屏,奉夫人之命自赤龙门调归白龙门,齐奉白龙使号令。”

  韦小宝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你………你早已是神龙教赤龙门的属下,一路上装腔作势,不过是奉教主之命,骗了我到神龙岛来。矮尊者硬请不成功,你就来软请。”想到此节,只觉满心不是味儿,本想和她二人说几句亲热话儿,却也全无兴致,只是拱手还礼,一言不发。他忽然想起一事,对陆高轩道:“陆先生,服侍我的那小丫头双儿,你去叫人放出,我带了同去。”陆高轩道:“这个………”韦小宝大怒,喝道:“甚麽这个那个的?快放!”

  他这么厉声一喝,陆高轩竟是不敢违抗,应道:“是,是!”向船上随从嘱咐了几句。那人一跃上岸,飞奔而去。过不多时,便见两乘马迅速奔来,当先一匹马上乘者身形纤小,正是双儿。她不等勒定马匹,叫道:“公子!”便从鞍上飞身而起,轻轻巧巧的落在船头。在无根道人等大高手眼中,这手轻功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见她年纪幼小,姿势又是美观优雅,忍不住都喝了声采。  

  初时韦小宝见坐船驶走,生伯双儿落入奸人之手,常自担心,她武功虽强,毕竟年纪幼小。人又温柔斯文,不明世务,在海船上无处可走,必定吃亏,待得见到方怡也是神龙教下弟子,猛然想起,自己坐到岛上的那艘海船自然也是教中之物。他见到双儿,十分喜欢,拉住她手,但见她容色憔悴,双眼红肿,显是哭过不少次数,忙问:“有人欺侮了你吗?”双儿道:“没………没有,我只是记挂着公子。他们………他们关了我起来。”

  韦小宝道:“好啦,咱们回去了。”双儿道:“这裏………毒蛇很多。”说着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向方怡又望了一眼,想起她引自己走入林中,让毒蛇咬噬,诸多做作,海船上种种甜言蜜语,全是假意,不由得甚是气愤,向她狠狠白了一眼,说道:“开船吧!”船上水手拔锚起碇,岸上鞭炮声大作,送行诸人齐声说道:“恭祝白龙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为教主立下大功 !”

  海船乘风扬帆,缓缓离岛。韦小宝心想:“我若不知方姑娘已入教,倒会时时刻刻记着她。如此一来,倒是一无牵挂。”但想到来时方怡的柔情缠绵,心下又是一片伥惘。

  不一日,海船到达秦皇岛,弃船登陆,到了北京。韦小宝道:“我要设法混进宫去,未知何日方能得手,大夥儿须得在北京找个安身之所。”当下由陆高轩去西直门板儿胡同租了一所住宅,一行十余人搬了进去。他们一切有备,厨手、车夫、仆妇都是从神龙岛带来。

  安顿已毕,韦小宝独自出来,到天地会的落脚处去一看,见住客换了个茶叶商,打着会中切口问了几句。那人瞠自不知,显是会中已搬了地址,再踱去天桥,心想八臂仙猿徐天川就算不在那裏,会中其余兄弟高彦超、樊纲、钱老本等或许可以撞上一个。那知在天桥来来回回踱了几转,竞不见到一个人。当下走到上次来京住过的客店之中,取出十面银子,抛在柜上,说要一间上房。掌柜见到白花花的银子,当即小爷长、小爷短的,招呼得十分恭敬。  

  韦小宝又取出五钱银子,塞在店小二手裏,仍要上次住的那问天字第八号上房,碰巧这房并无住客,店小二算是白赚了五钱银子。他躺在炕上,喝了三杯茶,闭目养神,听得四下无声,拔出匕首,撬开墙洞,顺洽皇帝交给他的那部经书好端端的便在洞裏。他打开油布,检视无误,将砖块塞回墙洞,把经书揣入怀中,迳向禁城走去。来到宫门外,守门侍卫见一个少年穿着平民服色,直向宫门走来,喝道:“小家伙,干什麽的 ?”韦小宝笑道:“你不认识我么?我是宫裏的桂公公。”那侍卫向他仔细一看,认了出来,果真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桂公公,忙满脸堆笑,道:“桂公公,你这身衣服,嘻嘻。”

  韦小宝笑道:“皇上差我去办一件要紧事,赶着回禀,来不及换衣服了。”那侍卫道:“是,是。桂公公红光满面,这趟差事定是顺手得很,皇上定有大大赏赐。”

  韦小宝一笑进宫,来到御膳房,着小太监去开住处房门。御膳房中众太监见他回来,一窝蜂的涌出来欢迎,有的说:“公公离宫这么久,大家想念得了不得,只盼你事事平安。”有的说:“御膳房没有了公公带头,什麽事都乱得没头苍蝇一般。”韦小宝笑道:“我也念着大家。御膳房裏留着我的月钱份子,大家拿来分了吧!”众太监更是大喜。

  韦小宝回到自己住处,换了太监服色,将那部经书用旧布包包了,迳到南书房来见皇帝。康熙一听小桂子求见。喜道:“快进来,快进来。”韦小宝快步走进,将近书房门口,只见康熙站在门口,喜孜孜的道:“他妈的,小桂子快给我滚进来,怎么去了这么久?”这“他妈的”三字,他只在韦小宝面前才说,已是蹩得十分久。韦小宝跪下磕头,说道:“恭喜皇上,天大之喜!”

  康熙一听,便知父皇果然尚在人世,心头一阵激荡,身子晃了几晃,伸手扶住门框,说道:“进来慢慢的说。”胸口一酸,险些儿掉下泪来。韦小宝走进书房,回身将房门开了,上了门闩,在四周书架後巡了一趟,不见另有侍候皇帝的太监,这才低声说道:“皇上,我在五台山上见到了老皇爷。”康熙紧紧抓住了他的手,道:“父皇………果然是在五台山出了家?他………他说些什么?”

  韦小宝於是将在清凉寺中如何会见顺治,如何西藏的喇嘛意图加害,自己如何奋勇救护,拼命保驾,如何幸得少林寺十八罗汉援手等情一一说了。他能言善道,这件事本已十分惊险,在他口中说来,另行加多了三分,自己的忠心英勇,那更是足尺加五。只听得康熙手中捏了把冷汗,连说:“好险,好险!”又道:“咱们即刻派一千名侍卫上山,加意卫护。”韦小宝摇头道:“老皇爷多半不愿意。”於是又将顺治的言语一一转述。康熙听父亲叫自己不用去五台山相会,又赞自己:“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几句话,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说道:“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韦小宝待他哭了一会,取出经书,双手呈上,说道:“老皇爷要我对你说:‘天下事须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我们从那裏来,就回那裏去。’老皇爷又要我对你说:‘要天下太平,“水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康熙怔怔听着这几句话,眼泪扑簌簌的流在黄布包袱之上,双手发抖,接了过去,打开包袱,见是一部四十二章经,翻了开来,第一页上写着“永不加赋”四个大字,笔致劲遒,果是顺治亲笔,呜咽道:“父皇训示,孩儿决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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