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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回 图穷匕现


  白衣尼沉默寡言,往往整日不说一句话。韦小宝对她既生敬意,便也不敢胡说八道。不一日到了北京,韦小宝去找了一家大客店,一进门便赏了二十两银子。客店虽觉尼姑住店有些突兀,但这位贵公子出手豪阔,自是殷勤接待。白衣尼似乎一切视作当然,从来不问。

  用过午膳後,白衣尼道:“我要去景山瞧瞧。”韦小宝道:“去景山吗?那是崇祯皇上归天的地方,咱们得去拜拜。”那景山便在皇宫之侧,片刻即到。

  来到山上,韦小宝指着一株大树,道:“崇祯皇上便是在这株树上吊死的。”白衣尼伸手抚树,手臂不住颤动,泪水扑簌簌的滚了下来,忽然闻放声大哭,伏倒在地。韦小宝见她哭得伤心,寻思:“难道她认得崇祯皇帝?”心念一动:“莫非她就跟陶姑姑一样,也是大明宫里的宫女,说不定还是崇祯皇帝的妃子。不,年纪可不对了,她此老婊子还年轻得多,不会是崇祯的妃子。”只听她哭得哀切异常,一口气几乎转不过来,忍不住也掉下泪来,跪倒在地,向那树拜了几拜。白衣尼哀哭良久,站起身来,抱住了树干,突然身子一颤,昏晕过去,身子慢慢的软垂下来。韦小宝吃了一惊,急忙扶住,叫道:“师太,师太,快醒来。”过了好一会,白衣尼悠悠醒转,定了定神,道:“咱们去皇宫瞧瞧。”韦小宝道:“好,咱们先回客店。我去弄套太监的衣衫来,师太换上了,我带你入宫。”白衣尼怒道:“我怎能穿鞑子太监的衣衫?”韦小宝道:“是,是。那麽………那麽………有了,师太扮作个喇嘛,皇宫裏常有喇嘛进出的。”白衣尼道:“我也不扮喇嘛。就这样冲进去,谁能阻挡?”韦小宝道:“是,谅那些侍卫也挡不住师太。只不过………这不免要大开杀戒。师太只顾杀人,就不能静静的瞧东西了。”他可真不愿跟白衣尼就这样硬闯皇宫。

  白衣尼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今天晚上乘黑闯宫便了。你在客店裏等着我,以免遭遇危险。”韦小宝忙道:“不,不,我跟你一起去。皇宫裏的情形我可熟得到了家,地方熟,人也熟。你想瞧什么地方,我带你去便是。”白衣尼不语,呆呆出神。

  到得二更天时,白衣尼跃出客店,韦小宝跟在後面,来到宫墙之外。韦小宝道:“咱们绕到东北角上,那里的宫墙较矮,里面是苏拉杂役所住的所在,没有什么侍卫巡查。”白衣尼依着他指点,来到北十三排之侧,抓住韦小宝後腰,轻轻跃进宫去。韦小宝低声道:“这边过去是乐寿堂和养性殿,师太你想瞧什麽地方?”白衣尼道:“什么地方都瞧瞧。”向西从乐寿堂和养性殿之间穿过,绕过走廊,经玄穹宝殿、景阳宫、锺粹宫而到了梅花园中。  

  她虽在黑暗之中,却是行走十分迅速,转弯抹角,竟无丝毫迟疑,遇到侍卫和更夫巡查之处,便在屋角或树木後一躲。韦小宝大奇:“这位师太怎地对宫中情形如此熟悉,似乎此我还要清楚。我还说要带她呢,其实她来带我还好得多。”跟着她过御花园後,继续向西,出坤宁门,来到坤宁宫外。白衣尼微一踌躇,问道:“皇后是不是住在这裏?”韦小宝道:“皇上还没大婚,没有皇后。从前太后住在这裏,现在搬到慈宁宫去了。眼下坤宁宫没人住。”白衣尼道:“咱们去瞧瞧。”来到坤宁宫外,伸手按在窗格之上,微一使劲,窗闩嗤嗤轻响,巳然断了,拉开窗子,跃了进去。韦小宝跟着爬进。

  坤宁宫是皇后的寝宫,韦小宝从未来过,以久无人住,触鼻一阵灰尘霉气。月光从窗纸中映进一些微光,依稀见到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听得扑簌簌有声,却是她的眼泪流在衣襟之上。  

  韦小宝心道:“是了,她多半和陶姑姑一样,从前是宫裏的宫女,是服侍过前朝皇后的。”只见她站起身来,抬头瞧着屋梁,低声道:“周皇后,就是………就是在这裏自尽死的。”韦小宝道:“是。”心下更无怀疑,低声间道:“师太,你要不要见见我姑姑?”

  白衣尼奇道:“你姑姑?她是什麽人?”韦小宝道:“我姑姓姓陶,叫作陶红英………”白衣尼轻声惊呼:“红英?”韦小宝道:“是啊,说不定你认得她。我姑姑从前是服侍崇祯皇帝的长公主的。”白衣尼道:“好,好!她在那裏?你快………快去叫她来见我。”她一直泰然自若,即使那日在清凉寺中行刺康熙,尽管动作迅捷,仍不失镇静,可是此刻语音中竟不自禁的显得十分焦急。  

  韦小宝道:“今晚是叫不到了。”白衣尼忙这:“为什麽?为什麽?”韦小宝道:“我姑姑忠於大明,曾行剌鞑子太后,可惜刺她不死,只好在宫裏躲躲藏藏,她要见到我的暗号之後,明晚才能相见。”白衣尼道:“很好,红英这丫头有气节。你做什么暗号?”韦小宝道:“我跟姑姑约好的。我在火塲上堆一个石堆,扫一根木条,她便知道了。”白衣尼道:“咱们就做暗号去。”跃出窗外,拉了韦小宝的手,出隆福门,过永寿宫、体元殿、保华殿,向北来到火塲。韦小宝拾起一根炭条,在一块木片上画了只雀儿,用乱石堆成一堆,正要将那木条插在石堆之中,白衣尼忽道道:“有人来啦!”

  那火塲是宫中焚烧废物的所在,深夜之中忽然有人到来,事非寻常。韦小宝一拉白衣尼的手,躲到了一只大瓦缸之後,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一人奔将过来,站定身四下一看,见到了韦小宝听插的木条,微微一怔,便走过去拔起。这人一转身,月光照到脸上,韦小宝见到正是陶红英,心中大喜,叫道:“姑姑,我在这裏。”从瓦缸後面走了出来。

  陶红英抢将上来,一把搂住了他,喜道:“好孩子,你终於来了。每天晚上我都到这裏来瞧瞧,只盼早日见到你的记号。”韦小宝道:“姑姑,有一个人想见你。”陶红英微感诧异,放开了他身子,道:“是谁?”白衣尼站直身子,低声道:“红英,你……你还认得我么?”

  陶红英没想到瓦缸後另有别人,吃了一惊,退後三步,右手在腰间一摸,拔短剑在手,道:“是……是谁?”白衣尼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不认得我了。”陶红英道:“你……你……”缓缓走上两步,道:“我……我见不到你脸,你……你是………”

  白衣尼身子微侧,让月光照在她半边脸颊之上,低声道:“你的相貌,也变了很多了。”陶红英颤声道:“你……你是……”突然间掷下短剑,叫道:“长公主,是你?我……我……”扑过去抱住白衣尼的腿,伏在地下,呜咽道:“长公主,居然能再见到你,我……我真是即刻死了,也……也喜欢得紧。”

  这“长公主”三字一出口,韦小宝这一下惊诧自是非同小可,但随即想起陶红英先前说过的往事:她是先朝宫中的宫女,一直服侍长公主,李闯攻入北京後,崇祯提剑要杀长公主,一剑砍断了她的手臂,再要砍时,陶红英伏在公主身上,第二剑便砍在陶红英背上,她晕了过去,醒转来时,皇帝和公主都已不见。韦小宝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心想:“她少了一条手臂,对宫中情形这样熟悉,又在坤宁宫中哭泣,我早该想到了。到这时候才知,真是大大的蠢才。”

  只听得白衣尼道:“这些时候来,你一直都在宫里?”陶红英呜咽道:“是。”白衣尼道:“这孩子说,你曾行刺鞑子的皇太后,那很好。可……可也难为你了。”说到这里,泪水不禁涔涔而下。陶红英道:“公主是万金之体,不可在这裏躭搁。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宫。”白衣尼叹了口气,道:“我早巳不是公主了。”陶红英道:“不,不,在奴婢心裏,你永远是公主,是我的长公主。”白衣尼凄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脸颊上泪珠莹然,这一笑更显凄清。她缓缓的道:“宁寿宫这会儿有人住麽?我想去瞧瞧。”陶红英道:“宁寿宫……现在是……是鞑子的建宁公主住着。不过这几天鞑子皇帝、太后、和公主都不在京裏,不知到那裏去了。宁寿宫只余下几个宫女太监。待奴婢去都把他们杀了,请公主过去。”原来宁寿宫是公主的寝宫,正是这位公主的旧居。白衣尼道:“那也不用杀人,我们过去瞧瞧便是。”陶红英道:“是。”她不知长公主已身负超凡入圣的武功,只道是韦小宝带着她混进宫来的。她乍逢故主,满心激动,别说长公主不过是要去看看旧居,就算是刀山油锅,也是毫不思索的抢先跳了。当下三人向北出西铁门,折而向东,过顺贞门,经北五所、茶库、缎库,来到宁寿宫外。  

  陶红英低声道:“待奴婢进去把宫女太监都驱除了。”白衣尼道:“不用。”伸手推门,门闩片刻间便轻轻一响的断了,宫门打开,白衣尼走了进去。虽然换了朝代,宫中规矩并无多大更改,这宁寿宫是白衣尼的旧居,太监宫女住宿在何处,她最是熟悉不过,不持众人惊觉,巳一一点了各人的晕穴,来到公主的寝殿。陶红英又惊又喜,道:“公主,原来你武功如此了得!”

  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回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一条右臂,便是在这裏给父皇斩断的,现在天下都给鞑子占了去,自己这一间卧室,也给鞑子的公主住了。陶红英和韦小宝侍立在旁,都是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白衣尼道:“点起烛火。”陶红英道:“是。”点燃了蜡烛,只见墙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剑皮鞭之类的兵器,便如是一个武人的居室,那裏像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寝宫。

  白衣尼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原来这个公主生性好武。”韦小宝道:“这鞑子公主的脾气怪得很,不但喜欢打人,还喜欢人家打她,武功却是稀松平常,连我也不如。”他向床上瞧了一眼,想起那日躲在公主被中,给太后抓住,若不是那根五龙令掉了出来,此刻早在阴世小太监,服侍阎罗皇的公主了。白衣尼轻声道:“我那些图画、书册,都给她丢掉了。”陶红英道:“是。这番邦女子,只怕字也认不得几个,懂得什么丹青图书?”白衣尼左手一抬,袖子微扬,烛火登时灭了,说道:“你跟我出宫去吧。”陶红英道:“是。”又道:“公主,你身手这样了得,如能抓到鞑子的太后,逼她将那几部经书交了出来,便可破了鞑子的龙脉。”

  白衣尼道:“什么四十二章经?鞑子的龙脉 ?”陶红英当下述说了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来历。白衣尼默默的听完,沉吟半晌,说道:“这八部经书之中,倘若当真藏着这一个大秘密,能破得鞑子的龙脉,那自是再好不过。等鞑子皇太后回宫,我们再来。”

  三人出得宁寿宫,仍从北十三排之侧城墙出宫,回到客店宿歇。陶红英和白衣尼住在一房,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卧,自是喜不自胜,这一晚之中那裏能再睡得着?韦小宝却想:“六部经书在我手裏,有一部此刻是在皇上那裏,另一部却不知是在何处。这位师太和姑姑要逼老婊子交出经书,她是交不出的,正好三言两语,掇掇师太杀了她,去了皇上和我的一个眼中钉。”

  此後数日,白衣尼和陶红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户,韦小宝每日出去打听皇上是否已经回宫。到第七日上午,见康亲王、索额图、多隆等人率领大批御前侍卫,将几辆轿子拥卫着入宫,知道皇上已回。果然过不多时,一群群亲王贝勒、各部大臣陆续进宫,自是去恭叩圣安,韦小宝回到客店告知。白衣尼道:“很好,今晚我进宫去。鞑子皇帝已回,宫中守卫必此上次严密数倍,你们二人在客店裏等着我便是。”言下之意是说二人武功不济,夤夜闯宫不免多有危险。韦小宝道::“师太,我跟你去。”陶红英也道:“奴婢想随着公主。奴婢和这孩子熟知宫中地形,不会有危险的。”她既和故主重逢,说什么也不肯再离她一步了。

  白衣尼道:“你们一定要跟我去,那也可以。”当下二人自原路入宫,来到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外。韦小宝左手伸在怀中,紧紧握住了那枚五龙令,心想万一给太后发觉了,取出五龙令来,当可逼她就范听令。

  慈宁宫外静悄悄地寂无人声,白衣尼带着三人绕到宫後,抓住韦小宝後腰越墙而入,竟是落地无声。陶红英跃下之时,白衣尼左手衣袖在她腰间一托,她双足落地时便也一无声息。韦小宝指着太后寝殿的侧窗,打手势示意太后住於该处,右手一挥,领着二人走入後院。那是慈宁众宫女的住处。其时天色昏黑,只有三间屋子的窗子透出淡淡黄光。白衣尼自一间屋子的窗缝中向内一张,只见十余名宫女并排坐在凳上,每个人低头垂眉,犹似入定一般。她轻轻掀开帘子迳自走入了太后的寝殿。韦小宝和陶红英跟了进去。

  只见桌上明晃晃的点着四根红烛。房中一个人也无。陶红英一指太后的卧床。低声道:“那几部经书,本来放在这床上的一个暗格之中。”走过去掀开被褥,待要查那暗格,忽听得房外有脚步之声。韦小宝一扯她衣袖,急忙躲到了床后。白衣尼点点头,和陶红英一起躲到床後。只听房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妈,我跟你办成了这件事,你赏我些什么?”正是建事公主。听得太后说道:“妈差你做些小事,也要讨赏。真不成话!”两人一面说话,走进房来。

  建宁公主道:“啊哟,这还是小事吗?倘若皇帝哥哥查起来,知道是我拿的,他非大大生气不可。”太后坐了下来,道:“一部佛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去五台山进香,为的是求菩萨保佑,回宫之後,仍要诵经念佛,菩萨这才喜欢哪。”公主道:“既然没什麽大不了,那么我给皇帝哥哥说去,便说你是差我拿了这部四十二章经,用来诵经念佛,求菩萨保佑他国泰民安,皇帝哥哥万岁万岁万万岁。”韦小宝听到这裏,心中甚喜:“妙极,原来你差公主去偷了经书来。”但转念一想,又觉运气不好,倘若这次不是和白衣尼同来,这部经书大可落入自己手中,现下却是靠不住了。

  太后道:“你去说好了。皇帝若来问我,我可不知道有这回事。小孩子家胡言乱语,也作得准的。”建宁公主叫道:“啊哟,妈,你想赖麽 ?这经书明明是在这裏。”太后嗤的一笑,道:“那也容易得紧,我丢在火炉烧了便是。”公主笑道:“算了算了,我总是说不过你。小气的妈,你不肯赏也就罢了,却来欺侮女儿。”太后道:“你什么都有了,又要我赏些什么?”

  公主道:“我什麽都有了,可就是差了一件。”太后道:“差什么?”公主道:“差了个陪我玩儿的小太监。”太后又是一笑,道:“小太监,宫裏几百个小太监,你爱差那一个陪你玩,就差那一个,还嫌少了?”公主道:“不,那些小太监笨死啦,都不好玩。我要皇帝哥哥身边的那个小桂子………”

  韦小宝听到这裏,心中一震:“这丫头居然还记着我。陪她玩这件差使可不容易干,一不小心,便送了我一条老命。”只听公主续道:“我问皇帝哥哥,他说差小桂子出京办事去了。可是这么久也不回来。妈,你去跟皇帝说,要他将小桂子给了我。”

  韦小宝肚裏暗骂:“鬼丫头倒想得出,老子落入了你手裏,全身若不是每天长上十七八个大伤口,老子就不姓韦。”只听太后道:“皇帝差小桂子去办事,你可知去了那裏?去办甚麽事?”建宁公主道:“这个我倒知道。听侍卫们说,小桂子是在五台山上。”

  太后“啊”的一声,轻轻惊呼,道:“他………便是在五台山上?这一次咱们怎地没见到?”公主道:“我也是回宫之後,才听侍卫们说起的,可不知皇帝哥哥派他去五台山干甚麽。那些侍卫说,皇帝很喜欢他,又升了他的官。”太后嗯了一声,沉思半晌:道:“好,等他回宫,我跟皇帝说去。”语音冷淡,似乎有些心思不属,又道:“不早了,你回去睡吧。”

  公主道:“妈,我不回去,我要陪你睡。”太后道:“你又不是小娃娃啦,怎么不回自己屋去?”公主道:“我屋裏闹鬼,我怕!”太后道:“胡说,甚么闹鬼?”公主道:“妈,真的。我宫裏的那些太监宫女们都说,前几天夜裏,每个人都让鬼给迷了,一觉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个个人都做噩梦。”太后道:“那有这等事,别听奴才们胡说。我们不在宫裏,奴才们心裏害怕,便疑神疑鬼的。快回去吧。”公主不敢再说,请了安退出。

  太后坐在桌边一手支颐,望着烛火呆呆出神,过了良久,一转头间,突然见到墙上有两个人影,随着烛焰微微颤动。她还道是眼花,凝神一看,果然是两个影子。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并列。

  她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心中立时生起一个念头:“当真有鬼?”想到自己过去害死了的人命,不由得全身汗毛直竖,饶是一身武功,竟然不敢回过头来。

  过了好一会,心中想起:“鬼是没有影子的,有影子的就不是鬼。”可是屏息倾听,身畔竟无第二人的呼吸之声,又想:“倘若不是鬼,莫非是僵尸?”只吓得全身手足酸软,动弹不得,双目瞪视着墙上的两个影子,几欲晕去。突然之间,听到床背後有人在轻轻呼吸,心中一喜转过头来。  

  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尼姑,隔着桌子坐在对面。一双妙目凝望着自己,容貌清秀,只是神色木然,一时也看不出是人是鬼。太后颤声道:“你……你是谁?为甚……甚麽在这裏?”白衣尼不答,过了片刻,冷冷的道:“你是谁?为甚麽在这裏?”

  太后听她说话似是人声,惊惧稍减,说道:“这裏是皇宫内院,你……你好大胆。”白衣尼冷冷的道:“不错,这裏是皇宫内院,你是甚麽东西?大胆来到此处?”太后怒道:“我是皇太后,自然住在这裏,你到底是何方妖人?”

  白衣尼伸出右手,按在太后面前的那部四十二章经之上,慢慢拿过。太后喝道:“放手!”呼的一掌,向她面前击去。白衣右手翻起,和她对了一掌。太后身子一晃,离椅而起,低声喝道:“好啊,原来是个武林高手。”既知对方是人非鬼,惧意尽去,扑上来呼呼呼呼连击四掌。白衣尼坐在椅上,并不起立,先将经书在怀中一揣,举掌将她攻来的四招一一化解了。太后见她取去经书,惊怒交集,催动掌力,霎时之间连攻了七八招。白衣尼见招拆招,一一化解,始终不加还击。太后伸手在右腿上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

  韦小宝凝神一看,原来太后手中所握的不是短刀,而是一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当日杀海大富,用的便是此物。她兵刃在手,气势一振,接连向白衣尼戳去,只听得风声呼呼,掌劈剌戳,寝宫中一条条白光急闪。韦小宝低声道:“我出去喝住她,别要伤了师太。”陶红英一把拉住,低声道:“不用!”

  但见白衣尼仍是稳坐椅上,右手一根食指东一点,西一指,将太后数十招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太后倏进倏退,忽而跃起,忽而伏低,迅速之极,掌风将四枝蜡烛的烛火逼得都向後斜,突然间房中一暗,四枝烛火熄了两枝,更拆数招,余下两枝也都熄了。

  黑暗中只听得掌风之声更响,夹着太后重浊的喘息之声,忽听白衣尼冷冷的道:“你身为太后,这些武功是那裏学来的?”太后不答,仍是竭力进攻,突然拍拍拍拍四下清脆之声,显是太后脸上给打中了四下耳光,跟着“啊”的一声叫,声音中充满着愤怒与惊惧,腾的一晌,登时房中更无声音。  

  黑暗中火光一闪,白衣尼手中巳持着一条点燃了的火摺,却见太后直挺挺的跪在她身前,一动也不动。韦小宝大喜,心想:“今日非杀了老婊子不可。”只见白衣尼将火撂轻轻向上一掷,火摺飞起数尺,左手衣袖挥出,那火摺为袖风所送,缓缓飞向烛火,竟然将四枝烛火逐一点燃,便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空中拿住一般。白衣尼衣袖又是向裏一招,一股吸力将火摺吸了回来。伸右手接过,轻轻吹熄了,放入怀中。只将韦小宝瞧得目瞪口呆,他虽知白衣尼武功极高,但眼见她单凭左手衣袖之力,竟能将一枝火摺送出去连点四枝蜡烛,又再凭空收回,直如仙法一般,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后被点中穴道,跪在地下,一张脸忽而紫胀,忽而惨白,低声怒道:“你一掌快把我杀了,这等拆磨人,不是高人所为。”白衣尼道:“你一身蛇岛武功,这可奇了。一个深宫中的贵人,怎会和神龙教拉上了关系?”韦小宝暗暗咋舌,心想这位师太无事不知,以後向她撒谎,可得加倍留神。

  太后道:“我不知神龙教是甚麽。我这些微末功夫,是宫裏一个太监教的。”白衣尼道:“太监?宫裏的太监跟神龙教有关?他叫甚么名字 ?”太后道:“他叫海大富,早巳死了。”韦小宝肚裏大笑,心道:“老婊子胡说八道之至。倘若她知道我躲在这裏,可不敢撒这漫天大谎了。”

  白衣尼微一沉吟,道:“海大富?可没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你刚才向我连拍七掌,掌力十分阴沉,那是什麽掌法?”太后道:“我师父说,这是武当派功夫,最作………叫作柔云掌。”白衣尼摇头道:“不是,这是‘化骨绵掌’。武当派名门正派,那裏会有这种阴毒功夫?”太后道:“师太说得是。那是师父说的,我……我可不知道。”她见白衣尼武功精深,见闻广博,心中越来越是敬畏,言语中便也越加客气。

  白衣尼道:“你用这路掌法,伤过多少人?”太后道:“我……晚辈生长深宫,习武只是为了强身,从来没伤过一个人。”韦小宝心想:“不要脸,大吹法螺,不用本钱。”只听她又道:“师太明鉴,晚辈有人保护,一生之中,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今晚遇上师太,那是第一次。晚辈所学的武功,原来半点也没有用。”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的武功,也真是很不差的了。”

  太后道:“晚辈是井底之蛙,今日若不见到师太的绝世神功,岂知天地之大。”白衣尼唔了一声,问道:“那个太监海大富几时死的?是谁杀了他的?”

  太后道:“他……他逝世多年,是年老病死的。”白衣尼道:“你自身虽未作恶,但你们满洲鞑子占我大明江山,逼死我大明天子。你是第一个鞑子皇帝的妻子,是第二个鞑子皇帝的母亲,却也容你不得。”

  太后大惊,颤声道:“师……师太,当今皇帝并不是晚辈生的。他的亲生母亲是孝康皇后,早巳死了。”白衣尼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是你身为顺治之妻,他残杀我千千万万汉人百姓,何以你未有一日相劝?”太后道:“师太明鉴,先帝只宠爱那狐媚子董鄂妃,晚辈当年要见先帝一面也难,实是无从劝起。”白衣尼沉吟片刻,道:“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今日我不来杀你………”太后忙道:“多谢师太不杀之恩,晚辈今后必定日日诵经念佛。那……那部佛经请师太赐还了吧。”-

  白衣尼道:“这部四十二章经,你要来何用 ?”太后道:“晚辈虔心礼佛,今後有生之年,日日晚晚都要念经。”白衣尼道:“四十二章经乃是十分寻常的经书,不论那一所庙宇寺院之中,都有十部八部,何以你非要这部不可?”太后道:“师太有所不知。这部经书是先帝当年日夕诵读的,晚辈不忘旧情,对经如对先帝。”白衣尼道:“那就不是了。诵经礼佛之时,须当心中一片空明,不可有丝毫情缘牵缠。你一面念经,一面想着死去的丈夫,复有何用?”太后道:“多谢师太指点。只是……只是晚辈愚鲁,解脱不开。”

  白衣尼双眼中突然神光一现,问道:“到底这部经书之中,有什么古怪,你给我从实说来。”太后道:“实在……实在是晚辈一片痴心。先帝虽然待晚辈不好,可是我始终忘不了他,每日见到这部经书,也可稍慰思念之苦。”白衣尼叹了口气,道:“你既执迷不悟,不肯实说,那也由得你。”左手衣袖向前一送,袖尖在她身上一拂,被点的穴道登时解了。太后道:“多谢师太慈悲!”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白衣尼道:“我也没有什么慈悲。你那‘化骨绵掌’打中在别人身上之後,那便如何?”太后道:“那个太监没跟我说过,只说这路掌法很是了得,天下没几个人能抵挡得住。”白衣尼道:“嗯,适才你向我拍了七掌,我也没有抵挡,只是将你七掌‘化骨绵掌’的掌力,尽数送了回去,自来处来,往去处去。这掌力自你身上而出,回到你的身上。孽由自作,须怪旁人不得。”

  太后听到这裏,不由得魂飞天外。她自然深知道“化骨绵掌”的厉害,身中这掌力之後,全身骨骸酥化,寸寸断绝,终於遍体如绵,欲抬一根小指头也不可得。当年她以此掌力拍死董鄂妃的儿子荣亲王,拍死董鄂妃姊妹,三人临死时的惨状,是自己亲眼目睹。这位白衣尼武功如此了得,而将敌人掌力逼回敌身,又是武学中常有之事,此言自非虚假,如此说来,等於有人将七掌“化骨绵掌”拍在自己身上。适才出手,唯恐不狠,实是竭尽了生平之力,只是一掌已然禁受不起,何妨连拍七掌?惊惧到了极处,双膝自然而然的一软,跪倒在地,叫道:“求师太救命。”

  白衣尼叹了口气道:“孽由自作,须当自解,旁人可无能为力。”太后磕头道:“还望师太慈悲,指点一条明路。”白衣尼道:“你事事隐瞒,不肯吐实。明路奸端端的摆在眼前,自己不愿走,又怨得谁来?我纵有慈悲之心,也对我们汉人同胞施去。你是鞑子满奴,和我有深仇大恨,今日不亲手取你性命,已是悲慈之极了。”说着站起身来。

  太后知道时机稍纵即逝,此人一走,自己数日间便死得惨不堪言,董鄂妃姊妹临死时痛楚万状,辗转床第的情景,霎时之间都现在眼前,不由得全身发颤,叫道:“师…师太,我不是鞑子,我是,我是…”白衣尼道:“你是什麽?”太后道:“我是…我是汉人。”白衣尼冷笑道:“到这当儿还在满口胡言。鞑子的皇后,那有由汉人充任之理?”太后道:“我不是胡言,当今皇帝的亲生母亲佟佳氏,她父亲佟图就是汉人。”白衣尼道:“她是母以子贵,本来只是妃子,并不是皇后。她从来没做过皇后。儿子做了皇帝之後,才追封她为皇太后。”太后俯首道:“是。”见白衣尼举步欲行,急道:“师太,我真的是汉人,我……我恨死了鞑子,跟你完全一样。”

  白衣尼道:“那是什么缘故?”太后道:“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我原是不该说的。不过…不过…”白衣尼道:“既是不该说,那也不用说了。”太后这当儿当真是火烧眉毛,只顾眼前,其余一切都顾不得了,纵然日後大祸临头,也比全身骨骇寸断要好得多,一咬牙,说道:“我这太后是假的,我…我不是太后!”

  此言一出,白衣尼固然一愕,躲在床後时韦小宝更是大吃一惊。白衣尼缓缓坐入椅中,道:“怎么是假的?”太后道:“我父母为鞑子所害,我恨死了鞑子,我被逼入宫做宫女,服侍皇后,後来……後来,我假冒了皇后。”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这老婊子撒谎的胆子当真不小,这种怪话也敢说。”只听太后又道:“真皇太后是满洲人,姓博尔济吉特,是科尔沁贝勒的女儿。我爹爹姓毛,是大明大将军毛文龙。”白衣尼一怔,道:“你是毛文龙的女儿?当年镇守皮岛的毛文龙?”太后道:“正是,我爹爹和鞑子连年交战,後来给袁崇焕大帅所杀。其实那是由於鞑子的反间计。”白衣尼哦了一声,道:“这倒是一件奇闻了。你怎能冒充皇后,这许多年竟会不给发觉?”

  太后道:“我服侍皇后多年,她的说话声调,举止神态,给我学得唯妙唯肖。我这副面貌,也是假的。”说着走到妆台之侧,将一块锦帕在金盒中浸湿了,在脸上用力擦洗数下,又在双颊上撕下两块人皮一般的物事来,登时相貌大变,本来矮胖的一张圆脸,忽然变成了瘦削的爪子脸,眼眶下面也凹了进去。白衣尼“啊”的一声,甚感惊异,说道:“你的相貌固然大大不同了。”沉吟片刻,道:“可是要假冒皇后,毕竟不是易事。难道你贴身的宫女会认不出?连你丈夫也认不出?”太后道:“我丈夫?先帝只宠爱狐媚子董鄂妃一人,这些年来,他从来没在皇后这里住宿过一晚。真皇后他一眼都不瞧,假皇后他自然也不瞧。”这几句话语气甚是苦涩,又道:“别说我化装得甚像,就算全然不像,他…他…哼,他也怎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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