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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六回 监视严密


  原来归辛树力杀数十名侍卫後,身受重伤,最後运起内力,扯断了儿子身上的绑缚,遂即向康熙扑去。归二娘明白丈夫的用意,一来只盼临死一击,能伤了鞑子皇帝的性命,二来好让儿子在混乱之中脱逃。两人手脚虽然都为绳索牢牢捆缚,再也无力挣断,还是一齐跃起,向康熙冲击。但两人力战之余,已然油尽灯乾,都是身在半空,便即狂喷鲜血,再也支持不住,摔下地来。众侍卫就算不再砍斫,两人也早毙命了。 

  康熙惊魂稍定,皱眉道:“拉出去,拉出去 !”众侍卫齐声答应,正要抬出二人尸首,突然间殿门口人影一晃,窜进一个人来,身法奇快,扑在归氏夫妇的尸身之上,大叫:“妈,爹!”正是归锺。数名侍卫兵刀斫将下去,归锺竟是不知闪避,一齐中在他的身上,只听他喘息道:“妈,你…你不陪着我怎么办?我不认得路……”咳嗽两声,垂首而死。原来他一生和母亲寸步不离,事事由母亲安排照料,此刻离开了父母,竟是手足无措,半步难行,虽然逃出了养心殿,终究还是要回来依附父母身畔。

  只听得殿外脚步沉重,侍卫总管多隆奔进殿来,跪下说道:“回皇上:宫裏刺客巳全部…全部…肃清…”见到殿上满地是血,心下惶恐,磕头道:“刺客惊了圣驾,奴…奴才该死!”

  康熙适才给韦小宝这麽一抱一滚,虽然甚是狼狈,有损尊严,但此人忠君之心却是确然无疑,对多隆道:“外面还有人要行刺韦小宝,你好好陪着他,不得离开他半步,更加不能让他出宫。到明日早晨,你们两人候我宣召。”多隆忙应道:“是,是。奴才尽心保护韦都统。”韦小宝心中却暗暗叫苦:“皇上今晚要炮轰天地会,怕我通风报讯,吩咐多隆看住了我。”

  康熙走到殿门口,转念又想:“小桂子狡狯得紧,多隆这老粗不是他的对手。”转头说道:“多隆,你多派人手,紧紧跟着韦小宝,不能让他跟人说话,也不能让他传递甚麽东西出宫。总而言之,局势危险,你就当他是钦犯办好了。”多隆应道:“是,是。皇上恩待臣下,无微不至。”只道皇上爱惜韦小宝,决不让刺客有危害他的机会。韦小宝也磕头道:“皇上恩典,奴才粉碎骨也难以报答。”心知皇帝这么说,实是顾住了自己面子,日後还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你又赢了一注。咱们打从明儿起,重新玩过吧。你那只金饭碗,可得牢牢捧住,别打碎了!”说着出了殿门。

  这两句话,自然只有韦小宝明白,适才自己抱住康熙护驾,他又算自己立了一功,今晚杀了师父陈近南等一干人後,自己跟天地会再不相干,皇帝又会重用。那只金饭碗上刻着“加官进爵”四字,如此说来,皇上已赦了自己的欺君之罪,还答应升自己的官。

  但想到师父和天地会中一干兄弟血肉横飞的惨状,自己加官进爵,总是於心不安,心想:“做人不讲义气,不算乌龟王八蛋算甚麽?”

  多隆兄他愁眉苦脸,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韦兄弟,皇上这般宠爱你,真不知你几生福气修来的?朝里不论那一位亲王、贝勒、将军、大臣,皇上从来不会派御前侍卫保护过他。大家都说,韦都统不到二十岁,就会封公封王了。你不用担心,只要不出宫门一步,反贼就是有千军万马,也伤不到你一根寒毛。”韦小宝只有苦笑,说道:“咱们做奴才的,什麽也不会,只有尽心竭力报答皇上的恩典罢啦。”眼见数十名侍卫站在前後左右,想给天地会兄弟传个信,那真是千难万难,心想:“什么亲王、贝勒,老子是不想做了。宁可小皇帝在我屁股上一脚,大暍一声:‘滚你妈的臭鸭蛋!从此不许你再见我的面。’这般保护,可真的保了我的命啦。”

  多隆道:“韦兄弟,皇上吩咐你不可随便走动,是到你从前的屋子去歇歇呢,还是去待卫班房,大夥儿陪你耍几手?”他知道韦小宝最爱赌钱,跟他掷骰子、推牌九,那是最投其所好。

  韦小宝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太后吩咐我有一件要紧事件,须得立即办妥,请多大哥一起去吧。”多隆脸有难色,道:“太后交代下来的,当然立刻得办,不过……不过……皇上严旨,要韦兄弟不可出宫……”韦小宝笑道:“这是在宫里办的事儿,多大哥不必担心。”多隆当即放心,笑道:“只要不出宫门,那便百无禁忌。”韦小宝吩咐侍卫,将慎太妃的鸾轿立刻抬到神武门之西的火烧场去,说道:“有谁打开了轿帘,太后吩咐立刻砍了脑袋。”

  刺客袭击太妃鸾轿之事,多隆和众侍卫均已知悉,虽不明其中真相,却均知是太后的一件隐事,心中一直在惴惴不安,听韦小宝说要抬去火烧场焚化,那是去了一个大大的祸胎,各人心头都放下了一块大石。当下多隆随着韦小宝,押了那座轿子去火烧塲,一路之上,轿中兀自滴出血来。

  到得火烧场上,便有苏拉杂役堆起柴枝,围在鸾轿四周烧了起来。多隆等自知轿中是个死人,猜想起来,定是太后秘密处死的妃嫔,这种事宫中常有,谁也不敢多问。韦小宝检了一根木条,拿一枝焦炭画了只雀儿,双手拱了木条,对着轿子喃喃祝告:“高尊者,老婊子,你们在世上做不成夫妻,到阴世去做千年万年的夫妻吧。杀死你们的归家三位,这当儿也已经死了。你们前脚走,他们後脚跟来,倘若在奈何桥上、望乡台边碰到,大夥儿亲近亲近吧。”多隆等见他嘴唇微动,料想是祝告死者阴魂早得超生,只见他搬过几块石子,堆成一个小堆将木条插入,便如是一柱香相似,那料到是他和陶红英通传消息的记号?

  眼见轿子和尸体都烧成了焦炭,韦小宝回到自己从前的住处,早有奉承他的太监过来打扫乾净,送上酒菜点心。韦小宝给了赏钱,和多隆及众侍卫用了些,说道:“多大哥,你们各位请随便宽坐。兄弟昨晚给皇上办一晚上的事,实在倦得很了。”多隆道:“兄弟不用客气,快请去睡,做哥哥的给你保驾。”韦小宝道:“那真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敢当。多大哥,你想要皇上赏你什么?你跟我说了,兄弟记在心里,见到皇上心里高兴之时,帮你求求,只怕有八分能成功。”多隆大喜,道:“韦兄弟肯代我求皇上,那还有不成的吗?”

  韦小宝道:“多大哥的事,便是兄弟自己的事,那有不出力之理?”多隆笑道:“做哥哥的在京裏当差,有些儿腻了,就是想到外省去调剂调剂。”韦小宝一拍大腿,笑道:“大哥说得不差,在京裏当差,高过咱们的王公大宫不知有多少,实在显不出威风,只要一出京,那可自由自在得很了。就是要几两银子使使,只须这么咳嗽一声,人家立刻就乖乖的双手棒了上来。”两人相对大笑。

  韦小宝回到房中,斜倚在床上,心想:“这多隆得了皇上旨意,看得我好紧,我要自己出宫去给师父报讯,那是千难万难。待会陶姑姑到来,自可请她去传信,就是怕她来得太晚,倘若她半夜三更才来相会,那边大炮已经轰了出去,这便如何是好?”出了一会神,寻思:“眼下只有想个法子,派些侍卫去打草惊蛇。”

  计较已定,合眼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见日影微斜,已过午时,於是走出房去,对多隆道:“多大哥,你可知那批要向我下手的反贼,是甚么来头?”多隆道:“这个可不知道了。”韦小宝道:“一批是天地会的,一批是沐王府的。”多隆伸了伸舌头,道:“这两夥反贼都很厉害,怪不得皇上这么担心。”韦小宝道:“我想在宫里躲得了一日,躲不得一世。今天虽有多大哥保护,但反贼不除,总是後患无穷。”多隆道:“皇上明日召见,必有妙策,韦兄弟倒也不必担心。”韦小宝道:“是。不瞒大哥说,兄弟家裏,有几个如花如玉的小妞儿,兄弟很是喜爱,看来今晚反贼会到我家裏行剌,他们害不到兄弟,多半要将这几个小妞儿杀了,那…那是可惜得很。”多隆笑着点了点头,想起那日韦小宝要自己装模装样的跟郑克爽为难,便是为了一个小美人儿,这位小兄弟风流好色,年纪虽小,家中定已收罗了不少美貌姬妾,便道:“这个容易,我便派人到兄弟府上去保护。”

  韦小宝大喜,拱手称谢,道:“兄弟家裏的小妞儿,我最宠爱的共有三人,一个叫双儿,一个叫曾柔,还有一个叫…叫剑屏(心想若是说出沐剑屏这个“沐”字来,只怕引起疑心),相貌都是挺不错的,兄弟实在放心不下。请大哥这就派人去保护,跟她们说,今晚有天地会和沐家的刺客到来,要她们赶快躲了起来。最好大哥多派些人去,守在兄弟家裏,刺客到来,正好一古脑儿抓了他奶奶的。那一位兄弟出了力的,自当重重酬谢。”多隆一拍胸膛,笑道:“这件事容易办。是韦伯爵府上的事,那一个不拼命向前?”当即吩咐了侍卫班领,命他出去派人。众侍卫都知韦小宝出手豪阔,平时没事,也往往千儿八百的打赏,这一次去保护他的宠姬爱妾,那更是厚厚的赏赐了。当下无不欣然奉命,轮不到的不免唉声叹气,抱怨运气欠佳。

  韦小宝心下稍慰,暗想:“双儿她们听了众侍卫的言语,说是官里派人来保护,等侯捉拿天地会和沐王府的刺客,自会通知我师父他们躲避。但若我师父他们倒躲开了,双儿、曾姑娘、小郡主三个却给大炮轰死。那可糟糕!不过大队御前侍卫在我屋裏,外面的炮手一定不会胡乱开炮。”转念又想:“要是炮手奉了皇帝严旨,不管三七二十一,到时非开炮不可,那又如何?”

  又想小郡和曾柔二人也还罢了,双儿对自己情深义重,决不能让她送了性命,只是事在两难,若要侍卫将双儿们先接了出来,那便没人留下给师父和众兄弟传讯,只救双儿,不救师父,重色轻友,那又是乌龟王八蛋了。一时绕室彷徨,苦无妙策。

  过了大半个时辰,率队去韦伯爵府的侍卫领班回来禀报:他们还没走近伯爵府,便给前锋营的官兵挡住,带队的前锋校说道,他们奉旨保护伯爵府,不用众位侍卫大人费心了。众侍卫要进府保护内眷,前锋营说甚麽也不让过去,说道皇上一切已有安排。到後来连前锋营的统领也过来拦阻,众侍卫抝不过,只得回来。

  韦小宝一听,心中只是连珠价叫苦。多隆笑道:“兄弟,皇上待你真是周到,竟是派了前锋营去保护你的小美人儿,那你还担心甚麽?哈哈,哈哈!”韦小宝只得跟着乾笑几声,心想:“小皇帝甚么甚麽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一番我师父他们可真是大祸临头了。前锋营定是奉了严旨,在我伯爵府四处把守,见到寻常百姓,就放他们进府,以便晚上一起轰死,若是文武官员,便拦住了不许进去。”

  又想:“若要动武,单是多隆一人便打他不过,我突然发出“含沙射影”的暗器,结果他性命不难,可是这许多侍卫,又怎能一个个尽数杀了?可惜我身边的蒙汁药在庄家一下子都使完了。”眼见日头越来越低,他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全身发烫,却想不出半点主意。

  过得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韦小宝推开窗子向外一望,只见七八名侍卫在窗外踱来踱去,守卫严密之极。他东张西望,那裏有陶红英的影子?长叹一声,颓然倒在床上,心想这当儿只怕已有不少朋友进了伯爵府,多躭搁得一刻,众兄弟便向阴世路走近了一步。一瞥眼间,见到屋角落裏的那只大水缸,那是海大富遗下来的,当日自己全靠了这只水缸,才杀了瑞栋,心想:“何不把多隆骗进房来,发暗器杀死了他,再在房中放起火来,混乱之中便可逃出。多大哥待我不错,平白无端的伤他性命,实在对他不住。可是我师父他们上百条性命,总此他一条性命要紧些。”

  想了一会,心意已决,取火刀、火石打了火,点着了蜡烛,心想:“帐子着火最快,一杀了多大哥後,便烧帐子。”正在这时,听得多隆在外房叫道:“韦兄弟,酒饭送了来啦,出来喝酒。”韦小宝道:“咱哥儿俩在房裏吃罢!”多隆道:“那也好!”吩咐送酒饭的太监提了饭盒子进来。

  那太监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进房後向韦小宝请了安,打开饭盒子,取出酒饭来。韦小宝脑中灵光一闪,突然间想起了个主意,说道:“你别出去,在这裏侍候喝酒。”那小太监十分欢喜,素知韦伯爵从前是御膳房的头儿,对下人十分宽厚,侍候他吃喝定有好处,喜孜孜的摆设碗筷。

  多隆跟着走进房来,笑道:“兄弟,你早巳不在宫里当差了,皇上却不撤了你这间房子。就算是亲王贝勒,皇上也不会这么优待。”韦小宝笑道:“倒不是皇上优待,皇上要管多少天下大事,那里来理会这种不相干的小事?说实在的,兄弟再在这裏住,可是十分不合规矩。”

  多隆笑道:“别人不合规矩,你兄弟却不打紧。”他知道宫裏的总管太监要讨好韦小宝,谁也不会另行派人来住这间屋子,宫裏屋子有的是,海大富这间住屋又不是甚麽好地方,接管御膳房的太监自然另有住处。韦小宝笑道:“大哥不提,兄弟倒是忘了,明日该得通知总管太监,把这间屋子缴回。咱们做外臣的,再住在宫裏,给外面的御史大人知道了,参上一本,可不是味儿。”多隆道:“皇上喜欢你,谁又管得着了?”

  韦小宝道:“请坐,请坐。这间屋子也没甚麽好,只是兄弟住得惯了,反而觉得外面的伯爵府没道裏舒服。”慢慢走到他身後,拔了匕首在手,笑道:“这八碗菜,都是兄弟爱吃的,膳房裏倒还记得,大哥试试这碗蟹粉狮子头怎样?”多隆道:“兄弟爱吃的菜,定是……”一句话没说完,突觉心头一凉,伏在桌上便不动了。却原来韦小宝已对准他後心,从背後一匕首刺了进去,一刀直刺心脏,立时送了他性命。

  这一刀无声无息,那小监丝毫不觉,仍在斟酒。韦小宝走到他背後,又是轻轻一匕首将他刺死,立即转身,在门後上了闩,决手快脚的除下全身衣帽鞋袜,只剩内衣袴和护身背心,改穿上小太监的衣帽,将自己的衣帽都穿戴在那小太监身上,两人高矮相若,衣衫倒也合身。将小监的尸身抱到椅边坐下,然後提起匕首,在小监的脸上乱剁一阵,将他五官剁得稀烂。

  他手中忙碌,心裏说道:“多大哥,今日伤你性命,实在是对不起之至。好在你总免不了要死的。我今晚逃走,皇上明日一定要砍你的脑袋,你也不过早死了半日,不算十分吃亏。何况我杀了你,你是为公殉职。但若皇上砍你的头,你势必要抄家,老婆儿女却要受累,不如早死半日,换得家裏的抚卹赠荫。打起算盘来算一算,你实在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啦。”

  这麽一说,自觉帮了多隆一个大忙,更无半分歉咎之意,心中对那小监道:“你这位小兄弟,身上穿了黄马褂,可有多神气。你本来便是投胎十世,也挨不上黄马褂的半分边儿,头上这顶伯爵大人的顶戴,单是那几颗红宝石,便够你使上七八世的了,嘿嘿,你升官发财,可交上大运啦。我韦小宝当年冒充小桂子,从此飞黄腾达,做了大官。你今日冒充韦小宝,今後是不是能飞黄腾达,那得瞧你自己的本事了。”又想:“我当年冒充小太监,今日让一个小太监冒充回去,欠下的债,还得一清一爽,乾乾净净。小玄子啊小玄子,我可没对你不起。”自觉心安理得,整理一下自身的衣帽,见已无破绽,大声说道:“小娃儿,你这就出去罢,这裏不用你侍候了。这五两银子,给你赏糖吃。”跟着含含糊糊的说了声:“多谢伯爵大人。”又提高嗓子说道:“我跟多总管在这里喝酒谈心,谁也不许来打扰了!”

  太监在宫里本来只服待皇帝、皇后、妃嫔、皇子和公主,但有职司的大太监要小太监服侍,却也向来如此。韦小宝虽已不做太监,他从前却是宫中声威赫赫、最红的太监。要一名小太监侍候了再打赏银子,实是最平常不过的事。门外众侍卫听了,谁也不加理会,只见房门开处,那小太监提了饭盒出来,低头回手,带上了门。

  韦小宝提了食盒,低头走向门口。众侍卫正在搬饭斟酒,谁也没有留意。韦小宝暗暗欢喜,心想:“众侍卫至少要到一个时辰之後,才会发见房里两人已经死了,只道韦伯爵和多总管都被刺客剌死。这一下要吓他们一个屁滚尿流。”跨出大门,忽见数名太监宫女提着灯笼前导,抬了一乘轿子到来。领先的太监喝道:“公主驾到。”

  韦小宝大吃一惊,心想:“公主迟不到,早不到,却在这当儿到来,一进屋去,立即见到我韦小宝给人杀死了。宫中还不吵得天翻地覆?要出去可千难万难了。”一时手足无措,只见轿子停下,建宁公主从轿里跨了出来,叫道:“小桂子在裏面吧?”韦小宝硬起头皮,走上前去,低头诱道:“公主,韦爵爷喝醉了,奴才领公主进去。”灯笼火光不甚明亮,公主没认出他来,眼见众侍卫一齐从屋中出来迎接,心想:“怎么这许多人?”皱起了眉头,左手一摆,道:“大家在外面侍候。”踏步进屋,韦小宝跟了进去。

  他一进屋子,反手便带上了门。公主道:“你也出去。”韦小宝道:“是,韦爵爷在内房。”公主快步过去,推开房门,只见“韦小宝”和多隆二人伏在桌上,显是喝得大醉,秀眉一蹙,喝道:“还不快出去?”韦小宝低声笑道:“我若是出去了,便烧不成藤甲兵了。”

  公主一惊,回过头来,烛光下赫然见到韦小宝站在身後,不由得又惊又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你…你干甚么?”韦小宝低声道:“别作声!”公主瞧瞧他,又瞧瞧伏在桌上的“韦小宝”,低声问道:“捣甚么鬼?”韦小宝拉着她进房,又关上了房门,低声道:“大事不妙,皇上要杀我呢!”公主道:“皇帝哥哥已杀了额驸,怎么连你也要杀?他…他…他若是杀了你,我跟他拼命。”

  韦小宝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了她,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说道:“咱们快逃出宫去。皇上知道了我跟你的事,要砍我的脑袋。”公主给他一抱一吻,登时全身酸软,呢声道:“皇帝哥哥杀了额驸,我只道便可嫁给你了,怎麽…怎么又弄出这等事来?他怎么会知道的?”韦小宝道:“一定是你露了口风,是不是?”公主脸上一红,道:“我没有。我只问过几次,你甚麽时候回来。”韦小宝道:“那还不是吗?那也不打紧,反正咱俩这夫妻是做定了。这就快逃出宫去吧。”公主迟疑道:“我明儿去求求皇帝哥哥,他不会杀你的。他杀了额驸,跟我说很对我不住,答应另外给我找一个好额驸。他又是很喜欢你的………”

  说到这裏,只觉房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嗅了两下,问道:“甚么……”突然间,胸口一阵烦恶,哇的一声,扶着椅背大吐起来,喉头不住作呕,却只吐出了些清水。韦小宝轻轻拍她背脊,轻声安慰:“怎麽?吃坏了东西?好一些没有?”公主又呕了两下,忽地反过手掌,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我吃坏了东西?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双拳在他胸口不住槌打。  

  这位公主向来横蛮无理,此时突然发作,韦小宝倒也不以为奇,只是跟前事势紧迫,多躭搁得一刻,跟大炮齐轰的时候便近了一刻,实不能跟她无谓纠缠,说道:“好,好,都是我不好。”

  公主一把扭住他耳朶,喝道:“你跟我去见皇帝哥哥,咱们马上要拜堂做夫妻。”韦小宝大急,求道:“拜堂做夫妻的事,包在我身上。可是一见皇上,你的老公就变成没脑袋的额驸了。咱们快快逃出宫去要紧。”公主伸手重重一拉,韦小宝耳朶吃痛,忍不住叫了一声。公主道:“你没脑袋,打甚麽紧?你这小鬼,你本来就是没脑子的。我肚子裏的小小桂子怎么办?”说到这裏,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甚…甚么…小小桂子?”公主飞起一脚,正中他小腹,哭道:“我肚子裏有了你的臭小小桂子,都是你不好。咱们若不马上做夫妻,我肚子…我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皇上又知道吴应熊是太监,不成的,我…我可不能做人了。”韦小宝脸色惨白,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当口,偏生又遇上了这桩尴尬事,忙道:“咱们若不赶快出宫,小小桂子就没爹爹了。逃了出去之后,咱们立刻拜堂成亲,你生下小小桂子来。那…那可不是皇上的外甥?皇上做了便宜舅舅,他成了我的大舅子,总不好意思杀了妹夫?”公主道:“有甚麽不好意思?吴应熊是他妹夫,他还不是一刀杀了?”韦小宝道:“皇上知道吴应熊是假妹夫,我韦小宝才是货真价实。假妹夫杀得,真妹夫杀不得。好公主,咱们的小小桂子出世之後,搂住了你的脖子叫妈妈,可不是挺美吗?”说着便伸手搂住了她脖子。

  公主噗哧一笑,道:“美你个王八蛋,我才不要小王八蛋叫妈妈呢。”话是这么说,扭住韦小宝耳朶的手却也放开了,呢声道:“这么久没见你了,你想我不想?”一面说,一面将身子扑在他的怀裏。

  韦小宝道:“想啊,我日日想,晚晚想,时时刻刻都想。”心中暗骂:“这当儿纠缠不清,真是他妈的死婊子。”眼见她情意缠绵,红晕上脸,这时实在不能跟她亲热,可又不敢得罪了她,低声道:“咱们一逃出宫去,以後白天黑夜都是在一块,再也不分开了。这就走罢。”公主身子扭了几扭,说道:“不成!咱们今晚就要做夫妻。”韦小宝道:“好,好!今晚就今晚。可总得逃出宫去再说。”公主道:“逃甚么?皇帝哥哥最喜欢我的,他是你师父,也是最喜欢你的。咱们明儿求求他,他,他甚麽气也没了。皇帝哥哥最很吴三桂,你答应带兵去打吴三桂,我陪你同去。我做兵马大元帅,你就做副元帅,把吴三桂打得落花流水,皇帝哥哥还封你做王爷呢。”一面说,一面紧紧搂住了他。

  韦小宝正在狼狈万状之际,突然间窗格上有人轻轻敲了三下,一停之後,又敲了两下。韦小宝大喜,低声道:“是陶姑姑吗?”轻轻推开公主,抢过去开了窗子,人影一晃,一个人跳了进来,正是陶红英。两个女人一对面,都是吃了一惊。陶红英低声叫道:“公主?”公主怒道:“你是甚麽人?来干甚麽?”一转念间,登时醋意勃发,心想这宫女深夜从窗子跳进小桂子的屋裏,那还有甚麽好事干了,定然是他的相好无疑,虽见陶红英年纪已老,但想小桂子连这样又老又丑的宫女也要勾勾搭搭,更不可恕,她正自情热如火,给这女人撞破了好事,越加的怒发若狂,大声叫道:“来……”韦小宝已然防到,那容她将“来人哪”三字喊出口来,一伸手便按住了她咀巴。

  公主用力挣扎,反手拍的一声,打了韦小宝一个耳光。韦小宝惊慌焦躁之下,右手扣住她的头颈,出力收紧,骂道:“死婊子,我扼死你!”公主登时呼吸艰难,手足乱舞。韦小宝左手反过来,在她头上捶了两拳。

  陶红英见他胆敢殴打公主,先是吃了一惊,随即知道这件事反正闹大了,伸出手指,在公主腰间和胸口连点三下,封了她上身数处穴道。韦小宝这才放开了手,低声道:“姑姑,大事不好,皇帝要杀我,这就得赶快选出去。”陶红英道:“外边侍卫很多。我早就到了,在花坛後面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得钻空子过来。你瞧。”轻轻推开窗格一綫。韦小宝凑眼望出去,果见七八名侍卫提了灯笼来回巡逻。

  他一转念间,想起高尊者和毛东珠的法子,心想:“他两个运气不好,撞到了归辛树夫妇。老子就学学他俩的样。总不成归家这三人借尸还魂,又来打公主的轿子。”对公主道:“公主,你别喝醋。她是我的姑姑,就是我爹爹的妹子,我妈妈的姊姊。你不用乱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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