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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四回 讽言讽语


  韦小宝摇头道:“那倒不然。施大人本来是台湾国姓爷的大将,回过头来打死台湾的兵将,死了的寃鬼自然心中不服。这可跟别的将军不同。”施琅默然,心下甚是恚怒。他是福建晋江人,台湾郑王的部属十之八九也都是福建人,尤以闽南人为多。他打平台湾後,曾听到不少风言风语,骂他是汉奸,闽奸,更有人匿名写了文章做了诗来斥骂他讽刺他的。他本就内心隐隐有愧,只是如此公然对他讥刺,韦小宝却是第一人。他对韦小宝无可奈何,登时便迁怒於林兴珠,向他瞪了一眼,心道:“一离此岛,老子要你的好看。”

  韦小宝唤了口气,说道:“施大人,你运气也真奸,倘若我师父没有被害,在台湾保护郑克藏,那董国太,郑克爽他们就篡不了位。我师父统率军民把守,台湾上下一心,你未必就能成功。”施琅默然,心想自己的才能确是远不如陈近南,此人若是不死,台湾的局面自然大不相同。洪朝忽然插口道:“韦爵爷的话说得是。台湾的兵将百姓大家都这说,人人都怨很郑克爽杀害忠贞,自坏长城,真是国姓爷的不肖子孙。”施琅怒道:“洪守备,你既降了大清,怎敢再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洪朝急忙站起,说道:“卑职胡涂,大人包涵。”

  韦小宝道:“洪大哥,你说的是老实话,就算皇上亲耳听到了,也不能怪罪。坐下喝酒吧。”洪朝道:“是。”战战兢兢的坐下,捧起酒杯,双手不住发抖,将酒水澄出了大半杯。韦小宝道:“我师父被郑克爽这小子害死,台湾大家都知道了,是不是?”洪朝道:“是。郑克爽回到台湾後,他…他说陈军师…是…是…”向施琅瞧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了。韦小宝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谁也不会怪你。”洪朝道:“是,是。郑克爽和冯鍚范二人带了几名卫士,坐了小艇在大海裏漂流,遇一艘渔艇将他们救回台湾。郑克爽对人说,陈军师是给施将军杀死的,郑王爷得知之後,痛哭了好几天。後来郑克爽这小子篡了位,自己才当众说了出来,说陈军师是他杀的。陈军师的部下有许多人不服,去问他陈军师犯了甚么罪,却都给冯锡范派人抓起来杀了。”

  韦小宝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骂道:“操他奶奶的!”忽然哈哈大笑,道:“咱们平日骂人奶奶,这人的奶奶实在有些寃枉。只有操郑克爽的奶奶,那才叫天造地设,丁三配二四,再配也没有了。”

  这几句话,施琅听在耳里却也是十分受用。他所以得罪郑成功,全家被杀,也都因董国太而起,当下说道:“韦爵爷这话对极,咱们都操他奶奶的。国姓爷英雄豪杰,甚麽都好,就是娶错了一个老婆。”韦小宝摇头道:“旁人都好操郑克爽的奶奶,天下就是施将军一个人操不得。施将军的功名富贵,都是从这老虔婆身上而来。你的父母妻儿虽然都让她杀了,可是换了个水师提督三等靖海侯,这笔生意还是做得很便宜啊。”

  施琅登时潇脸通红,心中怒骂:“我操你韦小宝的十八代祖宗。”强自抑制怒气,端起酒杯来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气息不顺,酒一入喉,猛地裏剧烈咳嗽起来。

  座上一名姓路的水师副将见他满脸怒色,生怕他和韦小宝当时闹将起来,说道:“韦爵爷,施将军这次平台,那是全凭血战拚出来的功劳。施将军奉了圣旨,於六月初四率领战船六百余号,军士六万余人,在海上遇到逆风,行了十一天才到澎湖,十六就和刘国轩率领的台湾兵大战,这一仗当真是打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连施将军自己也挂了彩………”韦小宝见林兴珠和洪朝都低下了头,脸有怒色,料想他二人也曾参与澎湖之役,心想这一仗当然是施琅打了胜仗,不欲听路副将说他的得意事迹,问道:“施将军,当日国姓爷取台湾,也是从澎湖攻过去的麽?”施琅道:“正是。”韦小宝道:“那时你在国姓爷的部下,不知当时打澎湖是怎麽打的?”施琅道:“荷兰红毛鬼子没派兵守澎湖。”

  韦小宝问林兴珠道:“当年国姓爷跨海东征,听说林大哥带领藤牌兵斩鬼脚,不知是怎样斩法?”林兴珠心想:“藤牌兵斩鬼脚的事,我早说给你听过了,这时你又来问,自然是不想听施琅平台的臭史,要我讲国姓爷和陈军师的英雄事迹。我自已的事,那是不能多说的,施琅心中一怀恨,将来定要想法子对付我,还是捧捧他为妙。”说道:“施将军两次攻台湾,功劳实在大得很。当年国姓爷会集诸将商议要不要跨海东征,很多将令都说台湾天险难攻,海中风浪既大,红毛鬼又炮火厉害,这件事实在危险。但陈军师和施琅将军极力赞成,终於立了大功。”施琅听他这麽说,不由得脸有得色。

  林兴珠又道:“那是永历十五年二月………”施琅道:“林都司,前明的年号,不能再提了,那是大清顺治十八年。”林兴珠道:“是,是。这年二月,国姓爷的大营移驻金门城。三月初全军誓师祭海。初十那天,国姓爷和陈军师统带亲军右武街、左右虎卫、骁骑镇、左先锋、中卫、後卫镇、宣毅前後镇、援剿後镇各路船舰,集中料罗湾候风。那时军心惶惶,很多人都怕出洋,国姓爷和陈军师、施将军分到各镇去激励军心。一直等到廿三中午,天才放晴,风浪止息,於是大军开出,廿四下午就到了澎湖。但一到澎湖之後,大风又起,海上风浪大作,好几天不能开船。澎湖各岛没有食粮,军中缺粮,大家只好吃蕃薯渡日,军心又慌乱起来。等到三十,实在不能再等了,国姓爷於是下令出发,不管大风大浪,都要东征。这天半夜一更後,国姓爷的中军舰上竖起帅字大旗,发炮三声,金鼓齐鸣,战船张帆向东。当时只见乌云满天,海上的波涛就像一座座小山般扑上船头来,风大雨大,人人身上都湿透了。国姓爷亲自站在船头,手执长剑,大叫:‘尽忠报国,不怕风浪!’数万兵将跟着他齐声大叫:‘尽忠报国,不怕风浪!’喊声从一艘船传到另一艘铅,几乎把狂风巨浪的声音也压下去了。”

  韦小宝向施琅道:“那时施将军自然也这般大叫了?”施琅道:“卑职在厦门就跟郑王闹翻了,没有去台湾。”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可惜,可惜!”

  那姓路的副将道:“郑王到澎湖,所遇到的不过是大风大浪,可是施将军在澎湖这一塲血战,那可当真是惊心动魄。刘国轩统带的水师在澎湖牛心湾,鷄笼屿布防,沿岸二十里都筑了土垒,每隔一垒便有一尊大炮。大清水师开到时,岸上大炮齐发,又有火箭、喷筒,嘿嘿,乖乖不得了………”韦小宝笑道:“路副将,我瞧你的胆子跟我差不多。”路副将道:“不敢,卑职怎及得上爵爷?”韦小宝道:“你不及我。”路副将道:“自然不及。”韦小宝笑道:“这倒奇了。我以为我胆小如鼠,算得是差劲之至了,原来你比我还要没用,哈哈,奇怪,奇怪。”路副将胀红了脸,不敢作声。

  韦小宝向林兴珠道:“国姓爷统带大军出海之後,那又怎样?”林兴珠道:“战船在大风浪中行驶了两个更次,到三更时分,忽然风平浪静,乌云消散,风势也转为顺风,众军大呼万岁,都说是老天保佑,此去必胜。初一早晨,战船到了鹿耳门外,用竹篙测水,不料沙高水浅,无法前驶。国姓爷甚是焦急,摆下香案,向天祷祝,过不多时,忽然潮水大涨,各战船一齐涌进鹿耳门。岸上的红毛兵就开动大炮轰击。红毛鬼在那裏筑了两座城池,一座叫做热兰遮城,一座叫做普罗民遮城………”韦小宝笑道:“鬼子的地方名字也起得古裏古怪,什么热来遮,冷来遮,南无波罗米多观世音遮。”林兴珠微笑道:“当时国姓爷用千里镜察看,见到红毛鬼有主力大舰两艘,巡洋舰两艘,还有夹板舰和小艇数百艘,一齐出动,於是传下将令,命宣毅前镇督陈泽率领统船队,在鹿耳门岛登陆,拒守住北汕尾,以防尚有红毛舰队来援;派黄昭带颔铳手五百名,连环炮二十门,分为三队,到鲲身尾列阵,堵住敌军南下;派我带藤牌手五百名,从鬼仔埔後绕过鲲身之左截杀;又派萧拱宸带快哨二十艘,一见红毛舰队过七鲲身来攻,立即假装登陆攻城,大声呐喊,以为牵制。鬼子军心一乱,就无斗志了。众将齐声得令,分头出发,船上大炮也开炮还击。那一边陈军师率领水师,围住了红毛鬼的两艘主力大舰猛打。杀声大作,海面上满是硝烟火焰,打了一个多时辰,轰隆一声大响,红毛鬼一艘主力舰给我军击沉了,後来才知那是贝克德亚号,是红毛鬼水师的精锐。另一艘马利亚号受了重伤,向东边大海中逃得不知去向。两艘红毛巡洋舰也退了回去。那时陈泽所带的兄弟和红毛鬼陆军遭遇,个个争先,将红毛鬼杀得乾乾净净。一场大战,前後只不过两个时辰,红毛鬼水陆两路大败。我军登陆赤崁,直捣普罗民遮城。”(按:郑成功自澎湖攻台,从今日的台南附近登陆,当时荷兰重兵也都驻扎在台南一带。)韦小宝斟了一杯酒,双捧给林兴珠,道:“林大哥,打得好,我敬你一杯。”

  林兴珠站起来接过,一饮而尽,继续说道:“我军在赤崁登陆後,当地的中国人纷纷奔来欢迎,许多人都欢喜得哭了起来,都说‘这一下我们的救星可到了。’韦爵爷,国姓爷的老太爷郑芝龙郑太师,本来是在海上做没本钱买卖的,台湾是他老人家的基地,後来他老人家带了手下弟兄们回到中原,台湾就分别给荷兰鬼和西班牙鬼派兵占据。荷兰鬼在南,西班牙鬼在北。两鬼相争,西班牙鬼打了败仗,台湾全境都给荷兰红毛鬼占了。那时岛上我中国人很多,惨受荷兰红毛鬼的虐杀。郑太师的旧部有一位兄弟,叫做郭怀一,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汉,他留在岛上不走,眼见我们中国人给红毛鬼实在欺侮得狠了,於是暗中约集兄弟,通知各地中国人,定八月十五中秋一齐起事,杀光全岛红毛鬼。那知道有一个汉奸,名叫普仔,竟去向红毛太告密………”

  韦小宝拍桌骂道:“他奶奶的,中国人的事就是让汉奸坏了。”林兴珠道:“是啊。那时郭怀一大哥一见普仔逃走,知道事情要糟,立即率领一万六千多名中国人攻进普罗民遮,把红毛鬼的官署和店铺都放火烧了。可是红毛鬼调集大军反攻,炮火厉害,我们中国人除了有几枝火龙枪外,都是用大刀、铁枪、锄头、木棍当武器,在赤嵌一直打了十五天,郭怀一大哥不幸给红毛鬼的大炮轰死………”韦小宝叫道:“哎唷,那可糟了。”林兴珠道:“正是。郭大哥一死,蛇无头不行,中国人就败出城来,在太湖边血战了七天七夜,中国人在大湖边被打死的共有四千多人,妇女孩子也宁死不屈,给杀了五百多人。凡是给红毛鬼捉去,女的被迫做营妓,男的不是五马分尸,就是用烙铁慢慢的烙死………”韦小宝大怒,叫道:“这些红毛鬼这般残忍,那可比大清兵在我们扬州屠城还要狠毒了。”施琅和路副将面面相觑,唯有苦笑,均想:“这少年说话当真不知轻重。”林兴珠道:“那是永历六上八月裏的事………”洪朝道:“永历六年,就是大清顺治七…八…九年…顺治九。”林兴珠道:“是吧 ?自从这一塲大惨杀之後,台湾的中国人和红毛鬼成了世仇,红毛鬼一有小小的因头,便乱杀中国人。所以大家一见国姓爷大军,那真是救命皇菩萨到了,男女老幼,纷纷向我们诉苦。就在这天晚上,红毛鬼的太守揆一大败之後,迁怒中国人,将住在一鲲身的中国人,不论老幼捉来统统杀了,一共杀了五百多人。次日国姓爷派兵攻普罗民遮城。陈军师定下计策,练了藤牌兵着地滚过去斩鬼子兵的脚,就此将普罗民遮城攻了下来。”韦小宝道:“这就是老兄的功劳了。”林兴珠道:“那全是陈军师的妙计,卑职没甚麽功劳。”他又说道:“国姓爷跟着挥兵进攻红毛太守揆一所驻的热来遮城。城上大炮的炮火十分厉害,我军伤亡很重。马信将军和刘国轩将军奋勇攻下一鲳身。国姓爷见弟兄们阵亡的太多,於是在热来遮城外堆土筑超长围,在围上架了大炮向城裏猛轰。不久我军第二路水师左冲、前冲、智武、英兵、游兵、殿兵各镇的船舰也都开到台湾,声势更是大振。国姓爷一面派兵开垦种田,一面加紧围城。围到五月间,忽然红毛鬼的援兵从巴达维亚开到,城中红毛鬼出来夹攻。水陆大战,我军奋勇冲杀,海水都被鲜血染得红了。”

  韦小宝拍桌赞叹:“厉害,厉害!”向施琅道:“可惜施将军跟国姓爷闹得太早,不然的话,能赶上这几塲大战,杀得他妈的几百名红毛鬼,那才算英雄好汉。”施琅默然。韦小宝问洪朝道:“洪大哥,那时你打的是那一路?”洪朝道:“卑职那时是在刘国轩刘将军麾下,和陈泽陈将军统带的水师合兵围攻红毛援兵,在北汕尾一带大战。红毛鬼的兵舰很大,炮火厉害,我们的枪炮打到大舰上,都给铁甲弹了下来,伤他不得。宣毅前镇的林进绅林将军眼见支持不住,亲身率领二百名敢死队身上都带了火药包,冒死跳上红毛鬼的大舰,炸坏了舰上大炮。红毛鬼见我们如此不怕死的猛攻,都乱了起来,结果我们打死了红毛鬼一名舰长,俘获了两艘主力舰,红毛鬼的水师溃不成军。陆上是陈军师带兵大战,也是大获全胜,後来陈军师身上一共挖出了七颗红毛铅弹。”韦小宝道:“嘿,我师父不死在红毛鬼的枪炮之下,却死在他奶奶的郑克爽这小子的剑下。施将军,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打外国鬼子才算了不起,自己人杀自己,杀得再多,也不算好汉,你说是不是?”施琅哼了一声,并不作答。林兴珠道:“红毛鬼的诡计也真多,接连打了几个败仗後,就想来烧我军粮食,可是每次都给陈军师识破了,总是偷鷄不到蚀把米。红毛犬守揆一困守孤城,东手无策,又派人渡海去和大清的闽浙总督李率泰联络,请他派兵来救。那李大人倒也有趣,覆信请红毛鬼派兵先去福建,扫平国姓爷在金门、厦门一带的驻军,然後大清兵再到台湾来内外夹攻。那时候红毛鬼自身难保,像乌龟一般缩在热来遮城裏,说甚么派兵去打金门、厦门 ?”韦小宝道:“我们大清说过的话,总是算数的,後来可不是派兵了吗?只不过迟了这么二三十年,那也不要紧啊!施将军率兵打到台湾之时,不知有没有红毛鬼裏应外合?”

  施琅听到这裏,再也忍不住,霍地站起,说道:“韦爵爷,兄弟跟你一殿为臣,做的都是大清的宫,为甚麽你冷言冷语,总是讽刺兄弟?”韦小宝奇道:“咦!这可奇了,我几时敢讽刺施将军了?施将军没有裏通外国,那好得很啊。若是要通外国,我看也还来得及。施将军手握重兵,红毛鬼、西班牙鬼、葡萄牙鬼、罗刹鬼都会喜欢跟你结交。”施琅心中一凛:“不好!这小鬼若是向皇上告我一状,诬陷我裏通外国,这一生可就毁在他手裏了。”他深知韦小宝极得康熙宠爱,适才一时冒火,出口无礼,不由得大是懊悔,忙陪笑道:“兄弟喝多了几杯,多有冲撞,还请韦爵爷恕罪。”韦小宝见他发怒,本来倒也有些害怕,待见他改颜陪礼,知他忌惮自己,便笑道:“施将军倘若当真想在台湾自立为王,还是先把兄弟杀了灭口的好,免得我向皇上告密。如果只不过是大声嚷嚷,发发脾气,兄弟胆子虽小,倒也是不怕的。”施琅脸色惨白,离座深深一揖,说道:“韦爵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卑职荒唐,甘领责罚。不过自立为王、裏通外国甚麽的卑职决无此意。卑职一心一意为皇上出力,忠字当头,决无二心。”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咱们走着瞧罢。”转头向林兴珠道:“你说的比说书先生还好听,这一回‘国姓爷台湾鏖兵,红毛鬼屁滚屎流’後来怎样?”

  林兴珠道:“这时候,国姓爷率顿大军打到台湾的消息传到了内地,黄梧黄大人就向朝廷献议,提出了所谓‘坚壁清野平海五策’。”韦小宝道:“那个黄梧是谁?”林兴珠向施琅瞧了一眼,咳嗽几声,却不立时便答。施琅道:“这位黄大人,本来也是国姓爷麾下的,职居总兵,他归顺朝廷後,官运很是亨通,逝世之时巳封到一等海澄公。”韦小宝道:“嘿,原来也是个大汉………”最後这个“奸”字,终於硬生生咽住了。施琅脸上一红,心想:“你骂我汉奸,我瞧你这满洲人也是假冒的,大家还不是彼此彼此。”

  韦小宝道:“这个黄梧有甚麽拍马屁的妙策,一下子就封公爵?这法儿咱们可得琢磨琢磨。”林兴珠道:“这个黄梧,当年国姓爷派他守海澄,他却将海澄拿去降了朝廷,不肯归降的将士都给杀了。当时朝廷正拿国姓爷没法子,忽然有对方这样一员大将率领兵将,连同城市一起归降,朝廷十分欢喜,所以封赏特别从优。”韦小宝道:“原来如此。他献的又是甚麽计策?”林兴珠叹了口气,道:“这位黄大人,害苦的百姓可当真是多得很了。他这平海五策,第一条是将沿海所有的百姓一概迁入内地,那么金门、厦门和台湾就得不到接济。第二条是将沿海所有船只一概烧毁,今後一寸木板也不许下海。第三条是杀了国姓爷的父亲郑太师。第四条是挖掘国姓爷祖宗的坟墓,坏了他的风水。第五条是国姓爷旧部投诚的官兵,一概迁往内地各省垦荒,以免又生后患。”

  韦小宝道:“嘿,这家伙的计策可当真毒得很。”林兴珠道:“可不是麽?那时顺治皇爷刚驾崩,皇上接位,年纪幼小,鳌拜大权独揽。鳌拜这奸贼一见到黄梧的平海五策,以为十分有理,下令从辽东经直隶、山东、江苏、浙江、福建、以至广东,沿海三十里内,不许有一人居住,所有船只尽数烧毁。那时沿海千千万万百姓,无不流离失所,难以维生。”施琅摇头道:“黄梧这条计策,也实在是太过份了些。直到今上亲政,韦大人杀了鳌拜,这条禁海令方才取销。可是沿海七省的百姓,已不知受了多少荼毒。当时朝廷严令,凡是犯界的百姓,捉到了立刻斩首。许多贫民过不了日子,到海边去捉鱼,不知被官兵杀了多少。郑太师也是那时被杀的。鳌拜特地派了兵部尚书苏纳海到福建泉州南安县,去挖了郑家的祖坟。”

  韦小宝道:“鳌拜自称是勇士,这样干法,那也是无聊得很了。有本事的,就跟国姓爷真刀真枪的去打一仗。将沿海百姓迁入内地,那不是摆明怕了人家麽?皇上爱惜百姓,黄梧的计策若是送呈到了皇上手裏,非砍了他的脑袋不可。”施琅道:“正是。黄梧死得早,总算是他运气。”

  韦小宝问林兴珠道:“消息传到了台湾,国姓爷怕动摇军心,说道这是谣言,不得轻信,可是他心中知道的确不假,据亲兵说,国姓爷常常半夜里痛哭。国姓爷又曾对陈军师和几位大将说,黄梧这一步计策果真毒辣厉害,倘若不东征台湾,十余万大军终究不能在金门、厦门立足。那时我们围攻巳久,红毛兵几次想突围,都给打了回去。於是,国姓爷传下将令,过年之前定要攻下热来遮城。”

  林兴珠续道:“十-月廿二,我军各处土垒的大炮一齐猛轰,打坏了城墙一角,城东城西的碉堡也打破了。红毛鬼冒死冲出,死了几百人後还是退了回去。於是红毛太守揆一竖起白旗投降。那时台湾的中国人都要报仇,要将红毛鬼杀得乾乾净净。国姓爷向众百姓开导,我们中国是礼义之邦,敌人投降了就不能杀,准许红毛太守签署降书一十四欵,率领残兵败将,上船离台,逃去巴达维亚。红毛鬼自明朝天启四年占据台湾共三十八年,到这一年永历十五年………也就是大清顺治十八年十一月廿九,台湾重回中国版图。”

  洪朝道:“国姓爷下了命令,不许杀投降了的红毛兵,但中国百姓实在气不过,纷纷向他们吐唾沫,投石子。小孩子还编了歌儿来唱。红毛兵个个断手折腿,垂头丧气,一句鬼话也不敢说了。他们兵船开走的时候,升起了旗又降下,再放礼炮,说是向国姓爷拜谢不杀之恩。”韦小宝道:“好!我们中国人真是大大的威风。红毛鬼炮火这么厉害,打下台湾,那实在不容易,不容易。”林兴珠道:“那热来遮城,国姓爷改名为安平镇,普罗民遮城改名为承天府,自此永为台湾的重镇。”

  路副将一直在旁倾听,这时插口道:“施将军取台湾,走的也是当年国姓爷的老路,从鹿耳门进去………”韦小宝挥手拦住他的话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说道:“听了这半天说话,可疲倦得很了。中国人打得红毛鬼落海而逃,那才听得过瘾,自己人打自己人嘛,左右也不过是这麽一回事。施将军,咱们酒也喝得够了,这就散了吧。”施琅站起身来,说道:“是。多谢爵爷赐宴,卑职告辞。”行礼辞了出去。

  韦小宝回入内堂,说起如何拦住施琅的话头,总之是不让他自夸取台的战功,众位夫人听了都感好笑。只有阿坷默默无言,心想当年若是嫁了郑克爽势须随他一同被俘,去了北京,亡国妾妇,难免大受屈辱。当日他乘小艇离通吃岛,於他生死存亡就已不关心,此时听到他失国降敌,更是不在意下,回忆前尘,自己竟能如此为他的风采相貌不迷,明知此人是个没骨气,没出息的纨袴子弟,自己偏偏就如瞎了眼睛一般,总是对他一往情深,此刻想来,兀自不自禁的深感羞惭。

  公主道:“皇帝哥哥待人十分宽厚,郑克爽这家伙投降了,居然还封他个一等公,爵位还在小宝之上,这可教人好生不服气。”韦小宝摇手道:“不打紧,不打紧。国姓爷是位大大的英雄好汉,皇上是瞧在国姓爷的面上,才封他孙子做个一等公。若是凭他郑克爽自己的本事,只好封个一等毛毛虫罢了。”

  次日韦小宝单请林兴珠、洪朝二人小宴,问起施琅取台的经过。原来清军台军在澎湖牛心湾、鷄笼屿血战数日,施琅第一天打了败仗,後来清军水师援兵开到,又再大战,台湾船只被焚大败,将士死者万余人,战舰或沉或焚,损失三百余艘。刘国轩率残兵退回台湾。施琅率水师攻台,鹿耳门水浅,战船不能驶入,在海中泊了十二日,正自无计可施,忽然大雾弥天,潮水大涨,清军战船一齐涌入。台湾上下无不大惊,都说:“当年先王国姓爷因鹿耳门潮涨而得台湾,现在鹿耳门又潮涨,天险已失,这是天意使然,再打也没用了。”

  郑克爽得知清军舟师又入鹿耳门,早吓得慌了手脚,冯锡范劝他投降,自然是一门答应,只是他生怕施琅要报私仇,为难郑氏子孙。当下刘国轩致书施琅说道投降可以,但国姓爷的子孙必须保全,否则全台军民感念国姓爷的恩义,宁可战至最後一人。施琅立即答覆,保证决不计较旧怨,否则天人共弃,绝子绝孙。於是郑克爽、冯锡范、刘国轩率领台湾文武百官投降。明朝宗室一起归降的有监国鲁王世子等九人。宁靖王术桂自杀殉国,妾袁氏、王氏、秀姑、梅姐、荷姐五人同殉死节,百姓得知後纷纷前去哭拜,明祀至此而绝。

  韦小宝听到这裏,心想:“这位明朝皇帝的末代子孙自杀殉国,有五个老婆跟着他一起死。我韦小宝如果自杀,我那七个老婆中不知有几个相陪?双儿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奉陪的。其余五个,多半要掷掷骰子再定死活了。”

  林兴珠又说,施琅带兵在台湾登陆後,倒也守信,没为难郑氏子孙,还亲自到郑成功的延平王庙去致祭,痛哭了一塲。洪朝道:“他祭文中有几句话说:‘自向安侯入台,台地始有居人。逮赐姓启土,始为岩疆,莫敢谁何?今琅赖天手威灵,将帅之力,克有兹土,不辞灭国之诛,所以忠朝廷而报父兄之职分也。独琅起卒伍,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与赐姓翦为仇雠,情犹臣主。芦忠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此而已。’这几句话倒也是传诵一时。”韦小宝道:“他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洪朝道:“‘芦中穷士’就是伍子胥,当年他灭了楚国,将楚平王的尸体从坟裏掘出来,鞭尸三百,以报杀父杀兄之仇。施琅说他决不干这种事。”

  韦小宝冷笑道:“哼,他敢麽?国姓爷虽已死了,他还是怕得要命。他败了郑家的基业,只怕国姓爷的英魂找他为难,所以去国姓爷庙裏磕头求情。这人奸猾得很,你们别上了他的当。”林洪二人齐声称是。

  韦小宝道:“伍子胥的故事,我倒在戏文裏看过的,有一出戏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把头发吓得白了,是不是?”洪朝道:“是,是。爵爷记性真好。”韦小宝很久没听人说故事了,当下问起伍子胥的前後事迹,难得这洪朝当年考过秀才,肚子裏着实有些墨水,於是一五一十的详细说了。韦小宝听得津津有味,说道:“我在这荒岛之上,实在无聊得紧,幸亏两位前来给我说故事解闷。最好你们多住几天,不忙便去。”

  林兴珠道:“我们是台湾降将。昨天说话中可得罪了施将军。施将军要对付我们,便如是捏死两只蚁蚂,只须随便加一个心怀反覆、图谋不轨的罪名,立刻便可先斩後奏。就算斩了不奏,也□远不会有人追问。韦大人,请你跟施将军说说,就留了我们二人服侍你吧。”韦小宝大喜,道:“洪大哥你以为如何?”洪朝道:“昨儿晚上卑职和大哥仔细商量,若不得韦大人救命,我二人势必死无葬身之地。”韦小宝道:“二位跟了我,一切得听我的。”林洪二人一齐躬身,说道:“韦大人不论吩咐甚麽,卑职唯命是从。”韦小宝喜不自胜,心想:“有了这两个好帮手,就有法子离开这鬼地方了。”

  原来康熙派了那彭参将带兵守卫通吃岛,事先曾有严旨,决不能让韦小宝及其家人离岛一步,而且岛上并无船只,若要结扎木筏,通吃岛地方甚小,如何瞒得过别人耳目?这彭参将脑筋并不甚灵,也无多大本事,但对皇上的圣旨,却是杀他十七八次头也不敢违背丝毫的。康熙要他牢牢的看守,他便牢牢的看守。韦小宝要取他性命,那只是一举手之劳,但就算将这五百零一名看守的兵将杀得乾乾净净,终究还是不能离岛。

  这时洪朝说了施琅祭郑成功的祭文和伍子胥的故事,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当即去请了施琅来,林兴珠、洪朝四人坐在厅中,关上了门,说道:“施将军,你在这裏总还得住上一两个月吧 ?”施琅道:“卑职原想在这裏多住些日子,好常常听大人教诲。不过台湾初定。”韦小宝道:“你说想多有些日子跟我在一起,好常常听我教诲,不知这是真话呢,还是说来讨我欢喜的?”施琅道:“这自然千真万确,是卑职打从心坎裏说出来的话,当年卑职追随大人,兵驻通吃岛,炮轰神龙教,每日里恭聆大人教导,跟着大人一起喝酒赌钱说笑话,那样的日子,可开心得很了。”

  韦小宝笑道:“如果能再过那样的日子,你开不开心?”施琅道:“那自然是开心啊。日後皇上派了大人军国重任大差使,卑职还是讨令要跟随大人的。”韦小宝点头道:“那很容易,你要追随我,听我说笑话,半点儿也不难。咱们明天就一起动身去台湾吧。”施琅大吃一惊,站起身来,说道:“这…这…这件事未得皇上谕旨,卑职不敢奉命。还请…还请大人原谅。”韦小宝笑道:“我又不是去台湾干甚麽,只是听你们说得热闹,国姓爷在台南、台北开疆辟土,新造了一个花花世界。我想去瞧上一瞧。咱们坐一艘大船同去台湾,你不是可以常常听到我的教诲麽?这话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我不过看你为人很好,从前又跟过我,咱们是老上司、老部下的交情,干系非同寻常,这才勉强想个法子来答应你的请求。咱们去台湾玩玩,一两个月就回来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皇上也不会知道。”

  施琅脸上神色极是尴尬,躬身道:“韦大人,这件事实在为难得很了。大人有命,卑职本当遵奉,只不过若是皇上怪罪下来,实有大大的不便。卑职若是不向皇上禀告,那是犯了欺君大罪,卑职是万万不敢的。”

  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施将军,你说不肯,那也是小事一桩,不用再说了。”施琅如释重负,连声称是,坐回席中。韦小宝笑说道:“说到欺君之罪,不瞒你说,我欺瞒皇上的事倒也做过几桩,不过皇上宽洪大量,知道之後也不过一笑了之,没有么大不了的。”施琅道:“是,是。大家都说,皇上对待韦大人的深恩厚泽,真是异数。君臣如此投缘,实是旷古未有。但像卑职这种没福份的小将外臣,那是万万不敢跟韦大人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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