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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六回 左右为难


  韦小宝嗯了一声,道:“再查。”对知府道:“老兄瞧瞧,刀上的是不是血渍?”知府接过刀来,凑近嗅了嗅,果然隐隐有血腥气,说道:“回公爷,好像是血。”韦小宝道:“这刀的刀头上有个洞,那是甚麽刀啊?”顺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细看了一会,道:“回公爷,这是切草料的侧刀,是马廐裏用的。”韦小宝道:“原来如此。”

  亲兵队长吩咐下属,去挑一担水来,泼在地下,韦小宝道:“这干甚麽?”那队长道:“回大帅,倘若地下掘动过,泥土不实,这水便很快渗了进去。”话犹未了,床底下的水迅速渗入土中。众亲兵齐整欢呼,抬开床来,拿了鹤嘴锄和铁铲掘土,片刻之间,掘了一具尸首出来。

  那具尸身并无脑袋,巳然腐臭,显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见,便叫了起来:“这……这是冯爵爷?”韦小宝道:“是冯鍚范麽?你怎么认得?”那知府道:“是,是。须得找到了脑袋,方能定案。”转头问身边的捕快头目道:“这是甚麽人住的屋子?”那头目道:“小人立刻去问。”去西厅叫了一名冯府家人来一问,原来这房本是逃走的兰香所住。那捕快头目道:“启禀公爷,启禀府台大人:凶刀是马厅中切草料的侧刀,拐带兰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马夫邢四,待小人去马廐查查。”众人到马廐中去一搜,果然在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个首级。请了冯夫人来认尸,确是冯锡范无疑。当下仵作验定,冯鍚范为人刀伤、身首异处而死。这时冯府家人都从西厅中放了出来,府中哭声震天,人人痛骂邢四和兰香狠心害主。消息传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裏到处已说得沸沸扬扬。

  那知府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韦公爷迅速破案,只伯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碍,没口的称谢之余,一面行下海捕公文,捉拿“戕主逃亡”的邢四和兰香,一面申报上司。只有那捕快头儿心中犯疑,见尸身断颈处切得整齐,似是快刀所断,不像是用切草料的侧刀切的,又见藏尸和藏头处的泥土甚为新鲜,显是刚才翻动过,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样。但韦公爷给他破了一件大案,上头犒赏丰厚,冯府又给了他不少银子,要他尽快结案,别让冯府亲人到衙门裏出丑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个儿寻思:“在冯府查案之时,韦公爷的亲兵把守各处,谁也不许走动,他们要移尸栽证,那是容易之极。别说要在地下埋一具尸首,就是埋上百儿八十的,那也不是难事。”

  韦小宝拿了顺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见康熙,禀报破案的详情。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赞你是包龙图转世哪。”韦小宝道:“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奴才碰巧破获面已。”康熙哼了一声,向他瞪了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洪福可拉不上千系。”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皇上怎么又知道了?”一转念间,立即明白:“我的亲兵裏,皇上当然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叹了口气,道:“这样了结,那也很好,也免了外边的物议。只不过你这般大胆妄为,我可当真拿你没有法子了。”韦小宝心中一宽,知道皇帝又饶了自己这一遭,当即跪下连连磕头。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兴,你这抚远大将军的衔头,可以去了。”韦小宝道:“是,是。”知道这是皇帝惩罚自己的胡闹,又道:“奴才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级。”康熙道:“好,就降为二等公吧。”韦小宝道:“奴才胡闹得紧,心中不安,请皇上降为三等的好了。”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你居然会心中不安,日头可以从西方出了。”韦小宝听得“他妈的”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气巳消,站起身来,说道:“奴才良心虽然不多,有总还是有的。”康熙点点头,道:“就是瞧在你还有点儿良心的份上,否则的话,我早巳砍下你的脑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双儿的床底下了。”韦小宝急道:“这个万万不可。”

  康熙道:“有甚么不可?”韦小宝道:“阿珂和双儿,那是决计不会跟了马夫逃走的。”康熙笑道:“不跟马夫,便跟……”没到这裏,便即住口,心想再说下去,未免轻薄无聊,何况韦小宝虽然无法无天,终究对己忠心,君臣之间说笑则可,却不能出言悔辱。一时只觉难以转口,便不去理他,低头翻阅案头的奏章。

  韦小宝垂手在旁侍候,只见康熙眉头微蹙,深有忧色,心想:“皇上也时时不快活。皇帝虽然威风厉害,当真做上了,也不见得有甚麽好玩。”康熙翻阅了一会奏章,抬起头来,叹了口长气。韦小宝道:“皇上有甚么事情,差奴才去办吧。奴才将功赎罪,报主龙恩。”康熙道:“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说道台湾飓风为灾,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损坏,家破人亡,灾情很重。”

  韦小宝见他说话时泪光莹然,心想咱们从小是好朋友,不能不帮他一个忙,说道:“奴才倒有一个法子。”康熙道:“甚麽法子?”韦小宝道:“不瞒皇上说,我在台湾做官之时,发了一笔小财,最近又向一个台湾财主讨得了一批旧债。奴才双手捧着皇上恩赐的破後翻新金饭碗,这一辈子是不会饿饭的了,钱多了也没用,不如献了出来,请皇上去抚恤台湾的灾民吧。”

  康熙微微一笑,道:“受灾人数很多,你这笔小财,也不管甚麽用,我即刻下旨,宫裏裁减宫女太监,减衣减膳,让内务府筹划筹划,省他四五十万两银子去救济灾民。”韦小宝道:“奴才罪该万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奇道:“甚么?”韦小宝道:“奴才做官贪污,在台湾贪了一百万两银子。最近这笔债,却是向郑克爽索来的,一共有二百万两……”康熙吃了一惊,道:“有这麽多?”韦小宝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吧,骂道:“小桂子该死!”

  康熙却笑了起来,说道:“你要钱的本事可高明的很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韦小宝又道:“小桂子该死!”脸上却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钱,怎能让你皇帝知道?你在我亲兵除裏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钱,左手入袋,连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这个大舅子就万万查不到了。”他嘴裏自称“奴才”,心中却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这番忠君爱民之心,倒也难得。这样吧,你捐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以来,我再省五十万两,咱君臣凑乎凑乎,弄个三百万两。台湾灾民约有一万多户,每家分得二百多两,那也丰裕得很了。”韦小宝一时冲动,慷慨捐输,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後悔,听得康熙给他省了五十万两,登时大喜,忙道:“是,是。皇上爱民如子,老天爷保佑皇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康熙为了台湾灾重,这半天来一直心中难受,这时凭空得了这一大笔钱,甚是高兴,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发财,多福多寿。”韦小宝笑道:“多谢万岁爷金口,奴才升官发财,多福多寿,全凭皇上恩赐。再说,奴才这两笔钱,本来都是台湾人的,还给了台湾百姓,也不过是完壁归……归台而巳。”康熙哈哈大笑,说道:“完壁归赵的成语,他妈的给你改成了完壁归台。”韦小宝道:“是,是完壁归赵,奴才一时想不起这个‘赵’字来。”

  韦小宝又道:“赵钱孙李,周吴陈王。百家姓上姓赵的排名第一,难怪他们这么发达,原来完壁甚麽的,都归了他赵家的。”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学有术”,也教不了他许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语叫做‘韦编三绝’,形容你韦家的人读书用功,学问很好,你们姓韦的可也了不起得很哪。”韦小宝道:“奴才的学问,可差劲得很了,对不起姓韦的祖宗。”

  康熙道:“这次去台湾赈灾的事……”本想顺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转念一想:“此人捐了这大笔银手出来,不过跟我讲义气,未必真是有甚麽爱民之心,只怕一出宫门,立刻就後悔了。他到台湾,发了三百万两银子赈灾,多半要收回本钱,以免损失,说不定还要加一加二,作为利息。”他是韦小宝的知己,当即改口道:“……很是易办,不用你亲自去。小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级了。咱门外甥点灯笼,照旧吧。”韦小宝跪下谢恩,磕过了头,站起身笑道:“奴才捐这点银子,不过是完壁归……归赵钱孙李,皇上就当是功劳。皇上减膳减衣,那是真正省出来的,才叫不容易呢。”康熙摇头道:“不对。我宫裏的一切使用,每一两银子都是来自天下百姓,百姓供养我锦衣玉食,我君临万民,就当尽心竭力,为百姓办事。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禄,就当忠民之事。古书上说:‘四海困穷,则天禄永终。’如果百姓穷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这皇帝也做不成了。”

  韦小宝道:“那是决计不会的,万万不会的。”康熙道:“你做大臣,出於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於上天的恩典。你办事不忠,我砍你的脑袋。我不做好皇帝,上天也会换一个人来做。‘尚书’有云:‘皇天后土,改厥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做得不好,上天会撵了他的。”韦小宝道:“是,是。你叫做小玄子,原来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这个玄字,跟那个元字不同。”韦小宝又道:“是,是。”心想:“圆子汤团,都差不多。”反正他甚么“元”字“玄”字都不识,也不用费神分辨了。

  康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来,说道:“浙江巡抚进呈了一本书,叫做‘明夷待访录’,是一个浙江人黄黎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抚奏称书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语,要严加查办。我刚才看了这书,却觉得很有遭理,已批示浙江巡抚不必多事。”说着翻开书来,说道:“他书中说,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为‘天下奉一人’,这意思说得很好。他又说:‘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这也很对。人孰无过?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帝,就‘甚麽都是对、永远不会错’之理?”康熙说了一会,见韦小宝虽然连声称是,脸上却尽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我跟这小流氓说大道理,他那裏理会得?再说下去,只怕他要呵欠连连了。”於是左手一挥,道:“你去吧。”右手仍是拿着那本书,口中诵读:“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於己,以天下之害尽归於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天下为莫大产业,传之子孙,享受无穷。’”

  韦小宝听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读书,又连连赞好,岂可不侍候捧场?见康熙放下书来,便问:“皇上,不知这书裏说的是甚麽?有甚麽好?”康熙道:“他说做皇帝的人,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却居然没是天下的大公。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觉不对,有些儿惭愧,到得後来,习惯成自然,竟以为自己很对,旁人都错了。”韦小宝道:“这人说的是坏皇帝,像皇上这样鸟生鱼汤,他说的就不对了。”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为是鸟生鱼汤,那一个是自认桀纣昏君的?何况每个昏君身边,一定有许多歌功颂德的无耻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鸟生鱼汤。”韦小宝笑道:“幸亏皇上是货真价实、划一不二时鸟生鱼汤,否则的话,奴才可成了无耻大臣啦。”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顿,笑道:“你有耻得很,滚你的吧!”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向你求个恩典,请皇上准奴才的假,回扬州去瞧瞧我娘。”康熙微笑道:“你有这番孝心,那是应该的。再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原该回去风光风光。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来住吧。我吩咐人写旨,给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诰封。你死了的老子叫甚麽名字,去呈报了吏部,一并追赠官职。”他想韦小宝多半不知他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这时也不必查问。康熙虽然英明,这件事却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韦小宝固然不知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其实连父亲是谁也不知道。

  韦小宝谢了恩,出得宫门,回去府中拿了二百五十万两银票,到户部银库缴纳;去兵部缴了“抚远大将军”的兵符印信;又请苏荃替自己父亲取了个名字,连祖宗三代,一并由小老婆取名,缮写清楚,交了给吏部专管封赠、袭荫、土司嗣职事务的“验封司”郎中。

  诸事办妥,收拾起行,韦小宝在朝中人缘既好,又是圣眷方隆,王公大臣的送行宴会,种种热闹那也不必细表。他临行时想起二百五十万两银子捐得肉痛,又派亲兵去向郑克爽讨了一万多两银子的“旧欠”,这才出京。从旱路到了通州,转车换船,自运河向南,经天津、临清、渡黄河、经济宁,这一日将到淮阴,官船泊在泗阳集过夜。

  韦小宝在舟中和七个夫人用过晚膳後坐着闲谈。苏荃说道:“小宝,明儿咱们就到淮阴。古时候有一个人,爵封淮阴侯……”韦小宝道:“嗯,他的官没我大。”苏荃微笑道:“那倒不然。他封过王,封的是齐王。後来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封为淮阴侯。这人姓韩名信,大大的有名。”韦小宝一拍大堤,道:“那我知道‘萧何月下追韩信’、‘十面埋伏,霸王别虞姬’,那些戏文里都是有的。”苏茎道:“正是。这人本事很大,功劳也很大,连楚霸王那样的英雄,都败在他手裏。只可惜下塲不好,给皇帝和皇后杀了。”韦小宝叹道:“可惜!可惜!皇帝为甚么杀他?他要造反吗?”苏荃摇头道:“没有,他不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韦小宝道:“幸亏我本事起码得紧,皇上甚麽都强过我的,所以不会忌我。我只有一件事胜过皇上,除此之外,甚麽都是万万不及。”

  阿珂道:“你那一件事强过皇帝了?”韦小宝道:“我有七位如花如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个这样美貌的女子来。皇上後宫妃嫔虽多,却是拍马追我不上。皇上洪福齐天,我韦小宝是艳福齐天,咱君臣二人各齐各的,各有所齐。”他厚了脸皮胡吹,七个夫人笑声不绝。阿珂笑道:“皇帝是洪福齐天,你是齐天大圣。”韦小宝道:“对,我是水帘洞裏的美猴王,率领一批猴婆子、猴子猴孙,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正说笑间,舱外家人朗声说道:“启禀公爷,有客人求见。”丫鬟拿进四张拜帖,苏荃接过来,轻声道:“客人是顾炎武、查继佐、黄黎洲、吕留良四位。”韦小宝道:“是顾先生他们,那是非见不可的。”一面吩咐家丁接待客人在大船船舱中奉茶,一面换衣衫过去相见。

  顾、查、黄三人当年在扬州为吴之荣所捕,险些性命不保,幸得韦小宝相救,那吕留良却是初会,他身後跟着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是吕留良的儿子吕葆中、吕毅中。行礼相见後,分宾主坐下,吕葆中、吕毅中站在父亲的背後。严炎武低声道:“韦香主,我们几个这次前来拜访,有一件大事相商。泗阳集上耳目众多,言谈不便,可否请你吩咐将座舟驶出数里,泊於僻静无人之处,然後再谈?”顾炎武当年在河闻府杀龟大会之中,曾被推为各路英雄的总军师,在江湖中声誉甚隆,韦小宝对他一向佩服,当下立即答应,回去向苏荃等人说了。

  苏荃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的座船跟着一起去,有甚麽事情,也好有个接应。”韦小宝想到要跟着顾炎武等到“僻静无人处”,心下本有些惴惴,有七位夫人随後保驾,那就稳妥得多了,连声叫好之下,吩咐船夫将两艘船向南驶去,说是要在运河中风景清雅的所在饮酒赏月,韦公爷雅兴来时,说不定还要做几首好诗,其余从舟仍是泊在泗阳集等侯。

  韦小宝回到大船之中陪客。两舟南航七八里,眼见两岸都是平野,皓月当空,四望无人,韦小宝吩咐下锚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从都到後舟中去,以免碍了韦公爷和六位才子的诗兴。

  待舟中更无旁人,顾炎武等这才又再申谢当年相救的大德。韦小宝谦逊一番,跟着说起吴六奇和陈近南先後遭害的经过,众人相对唏嘘不已。顾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纷纷,都说韦香主贪图富贵,戕师求荣。黄兄、查兄、和兄弟几人却知决计不确。想我们三人和韦香主素不相识,韦香主竟肯干冒奇险,杀了吴之荣那厮,救得我们性命,以这般义薄云天的性情,怎能去杀害恩师 ?”查继佐道:“我们听江湖上的朋友说起此事的时候,总是竭力为韦香主分辩,他们却说,鞑子皇帝的圣旨中都这样说,难道还有假的?可是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种种作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自来英雄豪杰,均须任劳任怨。以周公大圣大贤,尚有管蔡之流言,何况旁人?所以韦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

  韦小宝听不懂他说甚麽周公管蔡,只唯唯诺诺,吕留良道:“早香主苦心孤诣,谋干大事,原也不必在这时求天下人谅解。只要最後做了惊天动地的事业出来,大家自会明白先前是错怪了你。”

  韦小宝心想:“我会有甚麽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做出来?啊哟,不好,他们又是来劝我行刺皇上。怎么跟他俩来个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门儿给闩上了。”说道:“兄弟本事是没有的,学问更加没有,做出事夹,总是两面不讨好。兄弟灰心得很,这次是告老还乡,以後是甚么事都不干了。”吕毅中兄他年纪比自已还小着几岁,居然说“告老还乡”忍不作住的一声,笑了出来。顾炎武等也都觉得好笑,相顾莞尔。

  黄黎洲微笑道:“韦香主英雄年少,前途不可限量。无知之徒一时误会,那也不必计较。”韦小宝道:“这个较是要计一计的。黄先生,你做了一部好书,叫做……叫做明……明甚麽甚么花花绿绿的?”黄黎洲大为奇坚,心想:“这人目不识丁,怎会知道我这部书?”说道:“是‘明夷待访录’。”韦小宝道:“是了,是了。你这部书中,有许多话痛駡皇帝的,是不是?”黄黎洲等都吃了一惊,均想:“连这人都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塲大大的文字狱。”顾炎武道:“也不是骂皇帝。黄兄这部著作见解精辟,说明为君之道,该当如何。”

  韦小宝道:“是啊。皇上这些日子中天天赞黄先生这部书,不住赞你文章做得好,括括叫,说不定要请你去做状元,做宰相。”黄黎洲道:“韦香主取笑了,那有此事?”韦小宝於是将康熙如何大赞“明夷待访录”一事说了,众人这才放心。黄黎洲道:“原来鞑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韦小宝乘机说道:“是啊。小皇帝说,他虽不是鸟生鱼汤,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较,也不见得差了,说不定还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过得比明朝的时候好。兄弟年纪轻,也不知道他的话对不对。”

  顾查黄吕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开国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皇帝崇祯,若不是残忍暴虐,便是昏庸胡涂,有那一个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当代大儒,熟知史事,不愿抹煞了良心说话,不由得都默默点头。

  韦小宝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会的众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灭了天地会,我是决计不干。天地会众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是决计不干。结果两边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决定是告老还乡了。”

  显炎武道:“韦香主,我们这次来,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韦小宝喜道:“那好得很,只要不是行刺皇帝,别的事情,兄弟义不容辞。不知四位老先生,两位小先生有甚麽吩咐?”顾炎武推开船窗,向外眺望,但见四下裏一片寂静,回过头来,说道:“我们来劝韦香主自己做皇帝。”

  乒乓一声,韦小宝手裏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一惊,说道:“这……这不是开玩笑吗?”查继佐道:“决不是开玩笑。我们几人计议了几个月,都觉大明气数巳尽,天下百姓已不归心於前明,实在是前明的历朝皇帝把百姓害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鞑子占了我们汉家江山,要天下汉人剃头结辫,改服夷狄衣冠,这一口气总是咽不下去。韦香主手绾兵符,又得鞑子皇帝信任,只要高举义旗,自立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风景从。”韦小宝兀自惊魂不定,连连摇手,道:“我……我没这个福分,也做不来皇帝。”

  顾炎武道:“韦香主为人仗义,福泽更是深厚之极。环顾天下,若不是你来做皇帝,汉人之中更没第二个有这福气了。”吕留良道:“我们汉人比满洲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俩一个,那有不胜之理?当日吴三桂起事,只因他是断送大明江山前大汉奸,天下汉人个个对他切齿痛恨,这才成不了事。韦香主天与人归,最近平了罗刹,为中国立下不世奇功,声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韦香主一点头,我们便去联络江湖好汉,共图大事。”

  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他做梦也想不到竟会有人来劝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骂人赌钱,做了将军大官,别人心裏已是不服,那裏能做皇帝?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气的,我的八字不对,算命先生算过了,我要是做了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吕毅中听他胡说八道,又是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查继佐道:“韦香主的八字是甚麽?我们去找一个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道韦小宝无甚知识,要晓以大义,他只讲小义,不讲大义;要喻以大势,他也只明小势,不明大势。但如买通一个算命先生,说他是真命天子,命中要坐龙庭,说不定他反而信了。那知韦小宝道:“我的时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到了扬州,我这就问去。”众人知他言不由衷,只是推托。吕留良又道:“凡是英雄豪杰,多不拘细行。汉高祖豁达大度,比韦香主更加随便得多。”他心中是说:“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要紧。汉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骂人赌钱,比你还要胡闹,可是终於成了汉朝的开国之主。”

  韦小宝只是摇手,说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们说老实话。”一面说,一面摸摸自己的脑袋,又道:“我这吃饭家伙,还想留下来吃他妈的几十年饭。这家伙上面还生了一对眼腈,要用来看戏看美女,生了一对耳朶,要用来听说书、听曲子。我如想做皇帝,这家伙多半保不住,这一给砍下来,什麽都是一塌胡涂了。再说,做皇帝也没什么开心。台湾打一阵大风,他要发愁;云南有人造反,他又要伤脑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万万不干的。”顾炎武等面面相觑,心想这话本也不错,他既胸无大志,又不肯为国为民挺身面出,如何说得他动,实是一件难事。

  过了半晌,顾炎武道:“这件大事,一时之间自也不易拿定主意……”正说到这裏,忽听得蹄声隐隐,有数十骑马沿着西边河岸自北而来,夜深人静,听来加倍清晰。黄黎洲道:“深夜之中,怎么有大队人马?”吕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

  查继佐摇头道:“不会。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那会如此快马奔驰。莫非是江湖豪客?”说话之间,只听得东边岸上也有数十骑马奔来。运河河面甚窄,只容两三艘大船并航,两岸驰马,在河上船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後面一艘船上的船夫一齐起篙,将船撑近。苏荃和双儿跃上船头。苏荃说道:“相公,来人只怕不怀好意,大夥儿都在一起吧。”

  韦小宝道:“好!顾先生他们都是老先生,看来不像是好色之徒,大家都进来吧,给他们瞧瞧也不要紧的。”顾炎武等心中都道:“胡说八道!”均觉不便和韦小宝的内眷相见,都走到了船梢。公主、方怡等七个夫人抱了儿女,入了前舱。

  只听得东岸西岸两边河堤上响起嘘溜溜的竹哨之声,此应彼和。韦小宝喜道:“是天地会的哨子。两岸数十匹马驰到官船之侧,只听西岸有人长声叫道:“韦小宝出来!”

  韦小宝低声駡道:“他妈的,这般没上没下的,韦香主也不叫一声。”正要走向船头,苏荃一把拉住,道:“且慢,待我问问清楚。”走到船舱上,问道:“那一路英雄好汉要找韦相公?”向两岸一望,但见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头,手执兵刃。

  西岸为首一人说道:“我们是天地会的。”苏荃低声道:“天地会见面的切口怎么说?”韦小宝朗声说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

  天地会中兄弟见面,若是互不相识,便背诗相认,那知马上那人说道:“这是天地会的旧诗。自从韦小宝叛会降敌,害师求荣,会裏的切口尽数改了。”韦小宝惊道:“你是谁?怎地说这等话?”那人道:“你便是韦小宝么?”韦小宝料想抵赖不得,便道:“我是韦小宝。”那人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我是天地会宏化堂座下,姓舒。”韦小宝道:“原来是舒大哥,这中间有许多误会。贵堂李香主是在附近吗?”那姓舒的慢慢道:“你罪大滔天,李香主给你活活气死了。”

  西岸马上众人大声叫道:“韦小宝叛会降敌,害师求荣,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说。今日咱们把他碎尸万段,替陈总舵主和李香主报仇。”东岸众人一听,跟着也大声呼喊。突然间呼的一声,有人掷了一块飞蝗石过来。韦小宝急忙缩入船舱,暗暗叫苦,心想:“原来宏化堂李香主死了,这些弟兄们不明青红皂白的动蛮,那便如何是好 ?”只听得船蓬上辟辟拍拍之声大作,两边暗器不住打到。总算官船停在运河中心,相距两岸均远,有些暗器打入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蓬上的,力道也巳甚弱。

  韦小宝道:“这是‘草船借箭’,我……我是鲁肃,只有吓得发抖份的儿。有那一个诸……诸葛亮出来,快……快想个法子。”

  顾炎武和船夫本来都在船梢,见暗器纷纷射到,也都躲入了船舱。突然间火光闪动,几枝火箭射上了船蓬,船蓬登时着火焚烧。韦小宝叫道:“啊哟,乖乖不得了,火烧韦小宝。”苏荃大声叫道:“顾炎武先生在这里,你们不得无礼。”他想顾炎武在江湖上声望甚隆,谅来天地会人众不敢得罪了他。可是两岸人声嘈杂,她的叫声都给淹没了。韦小宝道:“众位娘子,咱们一起来叫‘顾炎武先生在这里!’一、二、三!”七位夫人跟着韦小宝齐声大叫:“顾炎武先生在这裏!”

  叫到第三遍,岸上人声慢慢静了下来,暗器也即停发。那姓舒的道:“顾炎武先生在船里吗 ?”顾炎武站到船头,拱手道:“兄弟顾炎武在此。”

  那姓舒的“啊哟”一声,忙发令道:“会水的兄弟快跳下河去,拖船近岸。”只听得扑通、扑通之整不绝,十余名会众跳入运河,将官船又推又拉的移到岸边。这时船上火势已烧得甚旺。双儿拉着韦小宝抢先跳上岸去,余人纷纷上岸。天地会的会众手执兵刃,四下围住。那姓舒的向顾炎武抱拳躬身,说道:“在下天地会宏化堂舒化龙,拜见顾先生。”

  顾炎武拱手还礼。只见会众中一名老者躬身道:“当年河间府杀龟大会,天下英雄公举顾先生为总军师,在下曾见过顾先生一面。众兄弟行为鲁莽,还请恕罪。”

  韦小宝笑道:“你们做事本来太也鲁莽。”那老者厉声道:“我是跟顾先生说,谁跟你这小汉奸说话?”一伸手,便往韦小宝胸口抓去。双儿左手一格,反打擒拿,已扭住了他手腕,借势一推,那老者站立不定,向外直摔出去。两名天地会的会众急忙抢上扶住。顾炎武叫道:“大家有话好说,别动武,别动武!”

  这时那艘官船舱内也巳着火,火光照得岸上来人面目俱都看得清清楚楚。苏荃将抱着的孩子交给了沐剑屏,心想自己和双儿武功最高,要护韦小宝突围当非难事,天地会会众要对付的只是韦小宝一人,只须他能脱身,这些江湖汉子不会去为难妇女孩子,当下和双儿二人分站韦小宝的左右,看定了三匹马,一个说僵,立时便动手抢马。

  顾炎武拉住舒化龙的手,说道:“舒大哥,请借一步说话。”两人走远了数丈。舒化龙听顾炎武说了几句话,便大声招呼了六七人过去,那被双儿摔跌的老者也在其内,看模样都是这一批人的首领,余下四十余人仍是将韦小宝等团团围着。

  韦小宝道:“我这艘船里值钱的东西着实不少,你们一把火烧了,嘿嘿,宏化堂赔起上来,可要破大财啦。”众人有的举刀威吓,有的出言詈駡,韦小宝也不理会,料想顾炎武必能向舒化龙等说明真相。

  果然舒化龙等宏化堂的首领听顾炎武解释後,才知其中曲折甚多;韦小宝在朝廷做大官一事,仍是不为众人谅解,但总舵主陈近南既不是他所杀,心中的愤恨也都消了。

  众人一齐过来。舒化龙抱拳道:“韦香主,刚才之事,我们是误会了你,若不是顾先生开导,大夥儿险些得罪。”韦小宝笑道:“真要得罪我,那也不容易。”说着斜身一闪,施展“神行百变”的功夫,左一街,右一穿,两三个起落,巳在宏化堂众人的包围圈外的五六丈之遥。一跃上了一匹马背。舒化龙等都是吃了一惊,谁也想不到他轻身功夫竟是如此神妙莫测,这人武功这般高强,难怪他小小年纪,便做了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自来明师出高徒,总舵主的嫡传弟子,果然非同小可。

  韦小宝笑道:“我这可要失陪了!”一提马缰,纵马便奔,但见他向西奔出十余丈,倏地跃下马来,冲向西北,左穿右插,不知如何,竟又回入了人圈,笑吟吟的站在当地,谁也没清楚他是怎样进来的。

  天地会会众相顾骇然。舒化龙抱拳道:“韦香王武功了得,佩服佩服。”韦小宝抱拳笑道:“献丑,献丑。”其实他出入人圈,固然是仗着轻功高妙,可也是由於声东击西,出人不意。宏化堂那老者武功甚强,众兄弟素来佩服,却被双儿一扭一推,险些摔了个筋斗,看来其余六个少妇,个个都是高手,己方人数虽多,当众动手,只怕还要闹个灰头土脸。

  舒化龙道:“顾先生适才言道,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为天下汉人扬眉吐气。韦香主当真举事的时候,我们宏化堂的兄弟虽然没甚麽本事,但只要韦香主有甚麽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韦小宝道:“是,是。”舒化龙见他神色间淡淡的,突然间右手伸出食指,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左眼,登时鲜血长流,众人齐声惊呼。

  韦小宝、顾炎武等都惊道:“舒大哥,你…你这是干甚么?”舒化龙昂然道:“兄弟冒犯韦香主,犯了本会‘不敬长上’的戒条,本该戮瞎了这对招子,惩戒我有眼无珠。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只眼睛,来瞧韦香主怎麽干这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顾先生和大夥儿都受了骗,韦香主只说不做,始终贪图富贵,做他的大官,那便怎样?”

  舒化龙道:“那麽韦香主也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赔还我就是。”说着向顾炎武和韦小宝躬身行礼,税道:“我们等侯韦香主的好消息。”左手一挥,众人一齐退开,上马而去。

  只听那老者回头叫道:“韦香主,你回家去问问你娘,你老子是汉人还是满人。为人不可忘了自己祖宗。”竹啃声响起,东岸群豪也纵马向南。片刻之间,两岸人马退得乾乾净净,河中那艘官船却兀自燃烧未熄。

  顾炎武叹道:“这些兄弟对韦香主终是还有见疑之意。他们是草莽豪杰,说话行事不免粗野,可是一番忠义之心,却也令人起敬。韦香主,我们要说的话,都已说完了,只盼你别忘了是大汉的子孙。咱们就此别过,後会有期。”说着拱了拱手,和黄、查、吕诸人作别而去。

  韦小宝惘然站在河岸,秋风吹来,颇有凉意,官船上的火势渐小,偶尔发出些爆裂之声,火头旺了一阵,又小了下去。他喃喃自语:“怎麽办?怎么办?”

  苏荃道:“好在还有一艘船,咱们先同泗阳集,慢慢儿的从长计议。”

  韦小宝道:“那老儿叫我回家去问问我娘,我老子是汉人还是满人,嘿嘿,这话倒是不错。”

  苏荃劝道:“小宝,这种粗人的胡话,何必放在心上?咱们上船吧。”

  韦小宝站着不动,心中一片混乱,低下头夹见到地下几滴血渍,是舒化龙自坏左眼时流下来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七位夫人都吓了一跳。韦双双在母亲怀中本已睡熟,给他这么大声呼叫,一惊而醒,哭了起来。

  韦小宝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会,天地会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脚踏两头船,两面不讨好。一边要砍我脑袋,一边要挖我眼珠子。一个人有几颗袋,几只眼睛?你来砍,我来挖,老子自己还有得剩麽?不干了,老子说甚麽也不干了!”

  苏荃见他神情失常,软语劝道:“在朝裏做官,整日价提心吊胆,没甚麽好玩。天地会的香主也没甚麽好当的。你决心不干,那是再好不过。”

  韦小宝喜道:“你们也都劝我不干了?”苏荃、方怡、阿珂、曾柔、沐剑屏、双儿六人一齐点头,只有建宁公主道:“你还只做到公爵,怎么就想不做官了?总得封了王,做了宰相,那才好告老啊。再说,你这时要辞官,皇帝哥哥也一定不准。”

  韦小宝怒道:“我一不做官,就不受皇帝管。他不过是我大舅子,他妈的,谁再罗里罗唆,我连这大舅子也不要了。”

  不要皇帝做大舅子,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公主吓得那敢再说?

  韦小宝见七个夫人更无异言,登时兴高采烈,说道:“宏化堂烧了我的坐船,当真烧得好、烧得妙、烧得刮刮叫。咱们悄悄躲了起来,地方官申报朝廷。定是说我给匪人烧死了,我这大舅子就从此再也不会来找我。”乙苏荃等一齐鼓掌。

  当下八人商议定当。韦小宝、公主、双儿三人改了装束,前赴淮阴客店中等侯。苏荃率同方怡、沐剑屏、曾柔三人,回去泗阳集,余船中携取金银细软、各项要物,然後散布谣言,说道韦公爷的官船黑夜中遇到股匪袭击,船毁人亡。只有那几名船夫见到韦小宝没死,大是後患,依苏荃说,不妨杀之灭口,弃尸河边,那就更加像了几分。沐剑屏心中不忍,坚持不可杀害无辜。苏荃道:“好,剑屏妹子良心好,老天爷保佑你多生几个胖儿子。小宝,我提剑杀你,你逃到树林之中,大声呼叫,假装给我杀了。”

  韦小宝笑道:“你这泼婆娘,谋杀亲夫么?”高声大叫:“杀人哪,杀人哪!”拔足飞奔,逃向树林,苏荃提剑赶人林中。只听得韦小宝大叫:“救命,救命!杀--”说了这个“杀”字,倏然更无声息。沐剑屏明知是假,但听韦小宝叫得凄历,都是心中怦怦乱跳。沐剑屏低声道:“双儿妹子,是……是假的,是不是?”双儿道:“别伯,自…自然是假的。”可是她自己也不自禁的害怕。

  只见苏荃从林中提剑出来,叫道:“把众船夫都杀了。”

  众船夫一直蹲在岸边,见到天地会会众放火烧船、苏荃行凶杀了韦公爷,早巳在簌簌发抖,见苏荃提剑来杀,当即四散没命价奔逃,顷刻间走得无影无踪。

  双儿挂念韦小宝,飞步奔入林中,只见他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双儿这一下吓得魂不附体,心想怎麽真的将他杀死了,扑将过去,叫道:“相公,相公!”只见韦小宝身手僵直,心中更慌,忙伸手去扶时,韦小宝突然张开双臂,一把将她紧紧搂住,叫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

  夫妻八人依计而行,取了财物,改装来到扬州,接了母亲後,一家人同去云南,自此隐姓埋名,在大理城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韦小宝闲居无聊之际,想起雅克萨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宝藏未曾发掘,自觉富甲天下,心满意足,只是念着康熙的交情,才不忍去断他龙脉。

  康熙熟知韦小宝的性格本事,料想他决不致轻易为匪人所害,何况又寻不着他的尸首,此後不断派人明查暗访,迄无结果。後世史家记述他六次下江南,主旨是在视察黄河河工,其实巡视河工,何必直到杭州?何以每次均在扬州停留甚久?又何以每次均派大批御前侍卫往扬州各处妓院、赌塲、茶舘、酒店查问韦小宝其人?查问不得要领,何以郁郁不乐?後人考证,“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原为御前侍卫,後被康熙派为苏州织造,又任江宁织造,命其长驻江南繁华之地,就近寻访韦小宝云。此是後话,按下不表。

  且说那日韦小宝到了扬州,带了夫人儿女,去丽春院见娘。母子相见,自是不胜之喜。韦春花见七个媳妇个个如花如玉,心想:“小宝这小贼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错,他来开妓院,一定发大财。”

  韦小宝将母亲拉入房中,问道:“妈,我的老子到底是谁?”韦春芳瞪眼道:“我怎知道?”

  韦小宝皱眉道:“你肚子裏有我之前,接过甚麽客人?”韦春芳道:“那时你娘标致得很,每天有好几个客人,我怎记得这许多?”韦小宝道:“这些客人都是汉人吧?”

  韦春芳道:“汉人自然有,满洲官儿也有,还有蒙古的武官呢。”

  韦小宝道:“外国鬼子没有吧?”

  韦春芳怒道:“你当你娘是烂婊子吗?外国鬼子也接?你辣块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到丽春院来,老娘用扫帚赶了出去。”

  韦小宝这才放心,道:“那很好!”韦春芳抬起了头,回忆往事,道:“那时候有个回子,常来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裏常说,我家小宝的鼻子生得好,有点儿像他。”韦小宝道:“汉满蒙回都有,有没有西藏人?”韦春芳大是得意,道:“怎么没有?那个西藏喇嘛,上床之前一定要念经,一面念经,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着我。你一双眼睛珠子贼忒嘻嘻的,真像那个喇嘛。”(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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