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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武穆遗书


  郭黄二人回到岳阳楼时,天已大明,红马、双雕、血鸟都好好候在楼边,见主人归来,一齐欢喜相迎。黄蓉举首远眺,正好见一轮红日从洞庭波涛中踊跃而出,天光水色,壮丽之极,笑道:“靖哥哥,范文正公的文中说得好:‘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如此景色,岂可不赏?咱们上去再饮几杯。”郭靖道好,两人上得楼来,见到昨日共饮之处,想起夜来种种惊险,不禁相视一笑。

  岳阳并无佳酿,但山水怡情,自足畅怀。两人对饮数杯,黄蓉忽然俏脸一板,眉间隐现怒色,道:“靖哥哥,你不好。”郭靖吃了一惊,忙问:“什么事?”黄蓉道:“你自己知道。”郭靖搔头沉思,那里想得起来,只得求道:“好蓉儿,你说吧。”黄蓉道:“好,我问你:昨晚咱俩受丐帮阵法挤迫,眼见性命不保,你干么撇开我,难道你死了我还能活么?难道你到今天还不知道我的心么?”说道眼泪掉了下来,一滴滴的落在酒杯之中。

  郭靖见她对自己如此情深爱重,心中又惊又爱,伸出手去握住她右手,却不知说些什么话好。黄蓉轻轻叹了口气,正待说话,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一个人头一探。两人一抬头,猛然照面,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原来上来的并非别人,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

  郭靖忽地站起,挡在黄蓉身前,只怕那老儿暴下杀手,那知裘千仞裂嘴笑了一笑,举手打个招呼,立即转身下楼,这一笑中显得又是油滑,又是惊慌。黄蓉道:“他怕咱们。这个人真是奇怪,我跟下去瞧瞧。”也不等郭靖回答,已抢步下楼。郭靖急忙付了酒钱走出楼门,两边一望,早不见了裘千仞与黄蓉的影子,想起他昨晚功夫之狠、下手之辣,只怕黄蓉遭了他的毒手,大叫:“蓉儿,蓉儿,你在那儿?”

  黄蓉听得郭靖呼叫,却不答应,原来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后,要瞧个究竟,只一出声自然被他知觉。这时两人一先一后,正走在一所大宅第之旁,黄蓉躲在北墙角后面,要待他走远,再行跟踪,那知裘千仞为人亦极机伶,听到郭靖叫声,料知黄蓉跟随在后,一转过墙角,也躲了起来。两人待了半晌,细听没有动静,同时一探头,两张脸相距不到半尺,都吃了一惊。

  黄蓉害怕裘千仞掌力厉害,这裘千仞连吃过她几次苦头,心中也是极为忌惮,各自轻叫一声,转身便走,黄蓉仍不死心,兜著那大宅第的围墙转了大半个圈子,生怕裘千仞走远,展开轻功,奔得极急,要抢在东边墙角后面,再行窥探。岂知她转了这个念头,裘千仞也是这门心思,一老一少,绕著宅第转了一圈,蓦地里又撞在一处,这次相遇却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后。黄蓉寻思:“我若转身后退,他必照我后心一掌,这老贼铁掌厉害,只怕躲避不开。”只得微微一笑,说道:“裘老爷子,天地真小,咱俩又见面啦。”心中却在暗筹脱身之策;“我且跟他耗著,等靖哥哥赶到就不怕他啦。”

  裘千仞笑道:“那日在临安一别,不意又在此处相遇,姑娘别来无恙。”黄蓉心道:“明明昨晚在君山见到你这老贼,今日却又胡说八道,好,由得你睁著眼睛说梦话。我这打狗棒法厉害,且冷不防打他个措手不及。”突然提高声音叫道:“靖哥哥你打他背心。”裘千仞吃了一惊,转身看时,黄蓉竹棒早出,用那“绊”字诀著地扫来。裘千仞转身不见郭靖,已悟到是她用计,微感劲风袭向下盘,急忙涌身一跃,总算躲过了一招,但这打狗棒法的“绊”字诀有如长江大河,绵绵而至,决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时机,一绊不中,二绊续至,连环钩盘,虽只一个“绊”字,中间却蕴藏著千变万化。裘千仞越跃越快,但见地下一片绿竹化成的碧光,盘旋飞舞。“绊”到十七八招,裘千仞纵身稍慢,被竹棒在左胫上一拨,右踝上一钩,扑地倒了,张口大叫:“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黄蓉笑吟吟的收棒,待他一跃而起,尚未落地,又是一挑一打,裘千仞立足不住,仰天一交摔倒。片刻之间,黄蓉连绊了他五交,到这六次跌倒,裘千仞知道再起来只有多摔一交,俯伏在地,竟不动弹。黄蓉笑道:“你装死吗?”裘千仞应声而起,拍的一声,双手拉断了裤带,提著裤腰,叫道:“你走不走?我要放手啦!”黄蓉呆了一呆,万料不到他是一帮之主,竟会出此下流手段,生怕他放手落下裤子,啐了一口,转身便走,只听得背后那老儿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接著脚步声响,黄蓉回头一看,只见他双手提著裤腰,飞步追来。

  黄蓉又好气又笑,一时之间倒无善策,只得疾奔退避。两人奔出十余丈,裘千仞正待见好便收,忽见郭靖从屋角转出,抢著挡在黄蓉面前,右掌挡胸,左掌从胯间缓缓抬起,划个半圆,伸向胸间。裘千仞见多识广,知道只要他双掌虚捧成球,立时有极厉害的招术发出,当即大笑三声,止步叫道:“啊哟,不妙,糟了糟了。”

  黄蓉道:“靖哥哥打他,别理他胡说八道。”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巅见过他铁掌功夫,端的锋锐狠辣,精妙绝伦,实不在周伯通、黄药师、欧阳锋诸人之下,此时狭路相遇,那敢有丝毫轻敌之意,当下气聚丹田,四肢百骸无一不松,全神待敌。裘千仞双手拉住裤腰,说道:“两个娃娃听你爷爷说,这几日你爷爷贪饮贪食,吃坏了肚子,可又要出恭啦。”黄蓉只叫:“靖哥哥打他。”自己却不敢上前,反而后退数步。

  裘千仞道:“我料知你们这两个娃娃的心意,不让你爷爷好好施点本事教训一顿,总是难以服气,偏生你爷爷近来闹肚子,到紧要关头上肚子里的东西总是出来捣乱。好吧,两个娃娃听了,七日之内,你爷爷在铁掌山下相候,你们有种来么?”黄蓉听他爷爷长,娃娃短的胡说,手中早已暗扣了一把钢针,只待他说到兴高采烈的当口,要以“满天花雨撒金针”之技,在他全身钉上数十枚针儿,瞧他还敢不敢嚼舌根?正自算计,忽然听到“铁掌山下”四字,立时想起曲灵风遗画中的那四行秘字,心中一凛,接口道:“好呀,任你是龙潭虎穴,我们也必来闯上一闯。铁掌山在那里?怎生走法?”

  裘千仞道:“从此处向西,经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泸溪与辰溪之间一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那就是铁掌山了。那山形势险恶,你爷爷的手脚又厉害无比,两个娃娃若是害怕,那乘早向你爷爷陪个不是,也就别来啦。”黄蓉听到“形如五指向天”六字,心中更喜,道:“好,一言为定,七日之内,我们必来拜山。”裘千仞点点头,忽然愁眉苦脸,连叫:“啊哟,啊哟!”提著裤腰向西疾趋。

  郭靖道:“蓉儿,有一件事我实在推详不透,你说给我听。”黄蓉道:“什么事?”郭靖道:“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几已登峰造极,怎样又爱玩弄骗人技俩?有时又装作武功低微?那日归云庄上他在我胸口击了一掌,若是他使出真力,我今日那里还有命在?难道他装疯乔颠,却是别有深意么?”黄蓉轻轻咬著手指,沉思半晌,道:“我也真个不懂。刚才我用打狗棒法连绊了他几交,这老儿毫无还手之力,只好撒赖使泼。莫非昨晚他拗曲钢杖,又是什么诈术?”郭靖摇头道:“他捏碎鲁有脚双手,用掌力接我隔山打牛之劲,那都是真实本领,决计假装不来。”

  黄蓉俯下身来,拿著头上珠钗在地下画来画去,又过半晌,叹了口气道:“我可想不出这老儿在闹什么玄虚啦,咱们一到铁掌山,终究会有个水落石出。”郭靖道:“到铁掌山干么?此间大事已了,咱们快找师父去。这糟老头儿就爱捣鬼,岂能拿他作真?”黄蓉道:“靖哥哥,我问你。爹爹给你的那幅画给雨淋湿了,透了些什么字出来?”郭靖搔了搔头道:“那些字残缺不全,早瞧不出什么意思啦。”黄蓉笑道:“那你不会想么?”郭靖明知自己想不出,就算想出什么,也决不如黄蓉想得明白,忙道:“好蓉儿,你一定想出了,快说给我听。”

  黄蓉用钗儿将那四行字划在地下,说道:“第一行少了的,必是个‘武’字,凑起来就是‘武穆遗书’四字。第二行我本来猜想不出,给那老儿一说,那就容易不过,不是‘山’字,就是个‘峰’字。”郭靖念了一遍:“武穆遗书,在铁掌山。”双掌一拍,大声叫道:“好啊,咱们快去!那铁掌帮与金人勾结,必定会将这部宝书献给完颜烈。下面两句是什么呢?”黄蓉笑道:“你自己不用心思,偏爱催人家。那老儿说这铁掌山形如五指,那第三句只怕是‘中指峰下’。”郭靖拍手叫道:“对对,蓉儿你真聪明。第四句,第四句!”黄蓉沉吟道:“我就是想不出这句啊。第二…节,第二…节。”头一侧,秀发微扬,道:“想不出,咱们去了再说。”

  两人纵马引雕,迳自西行,过常德,经桃源,下沅陵,不一日已到泸溪,一问铁掌山的所在,却是人人摇头不知。两人好生失望,只得寻一家小客店宿了,晚间黄蓉问起当地的名胜古迹,店小二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却始终不提“铁掌山”三字。黄蓉小嘴一撇,道:“这些去处也平常得紧。泸溪毕竟是小地方,有甚好山好水。”那店小二受激,心中甚是不忿,道:“泸溪虽是小地方,可是猴爪山的风景,别处那里及得上?”黄蓉听到“猴爪山”三字,心中一动,忙问:“猴爪山在那里?”那店小二不再答话,说声:“恕罪。”出房去了。

  黄蓉追到门口,一把抓住他后心拉了回来,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你说个清清楚楚,这银子就是你的。”店小二怦然心动,伸手轻轻摸了摸银子道:“这么大的一锭?”黄蓉微笑点了点头。店小二低声道:“小人说就说了,两立可千万去不得。那猴爪山里住著一群凶神恶煞,养了无数毒虫,任谁走近离山五里,休想保得性命。”郭黄二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黄蓉道:“那猴爪山共有五个山峰,就像猴儿的手掌一般,是么?”店小二喜道:“是啊,原来姑娘早知道啦,那可不是小人说的。这五个山峰生得才叫奇怪。”郭靖忙问:“怎样?”店小二道:“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和五根手指一模一样,中间的最高,两旁顺次矮下来。这还不奇,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就如手指的指节一般。”黄蓉跳了起来,叫道:“第二指节,第二指节。”郭靖大喜,也叫:“正是,正是。”那店小二却不知所云,呆呆的望著两人。黄蓉详细问了入山途径,把银子给了他,店小二欢天喜地的去了。

  黄蓉站起身来,道:“靖哥哥,走吧。”郭靖道:“此去不过六十余里,小红马片刻即至,咱们白日上去拜山为是。”黄蓉笑道:“拜什么山?去盗书。”郭靖叫道:“是啊,我真傻,想不到这节。”

  两人不欲惊动店中诸人,越窗而出,悄悄牵了红马,依著店小二指点的途径,向东南方驰去。山路崎岖,道旁长草过腰,极是难行,幸好小红马神骏无俦,只一个多时辰,已到山脚。那五座山峰峭兀突怒,确似五根手指竖立在半空之中,居中一峰尤见挺拔。郭靖道:“这座山峰和那画中的当真一般无异,你瞧,峰顶不都是松树?”黄蓉笑道:“就只少个舞剑的将军。”

  两人将红马与双雕留在山脚之下,绕到主峰背后,眼见四下无人,施展轻功,扑上山去。行了数里,山路一转,斜向西行。两人顺路奔去,那道路东一曲,西一弯,好不怪异,走了一顿饭时分,前面密密麻麻的尽是松树。两人停步商议是迳行上峰,还是入林看个究竟,刚只说了几句,黄蓉怀中血鸟猛然间咕的一声,飞入林中。黄蓉极爱此鸟,向郭靖一招手,跟了进去,那血鸟飞得好快,霎时间不见了踪影。黄蓉暗暗焦急,行了里许,忽见前面林中隐隐透出灯光。两人打个招呼,放轻脚步,向灯火处悄悄走近,行不数步,突然呼的一声,路旁大树后跃出两名黑衣汉子,各执兵刃,一声不响的拦在当路。

  黄蓉心想:“若是交手惊动人众,盗书就不易了。”灵机一动,从怀中取出裘千仞的那只铁掌,托在手中,走上前去,也是一言不发。两名汉子向铁掌一看,脸上各现惊异之色,躬身行礼,闪在道旁让路。黄蓉出手如电,竹棒一伸一缩,已点中二人穴道,抬腿将二人踢入长草丛中,直奔灯火之处。

  走到临近,见是一座五开间的石屋,灯火从东西两厢透出,两人掩到西厢,鼻中先闻到一阵腥臭,悄悄在窗缝中向内一张,只见室内一只大炉中燃了洪炭,煮著热气腾腾的一锅东西。锅旁两个黑衣小童,一个使劲推拉风箱,另一个从竹篓中取出一条条毒蛇往锅中投去,一个老头闭目盘膝坐在锅前,用力吸著锅中腾上来的热气。这老头身披黄葛短衫,正是裘千仞。

  只见他呼吸了一阵,头上冒出腾腾热气,随即高举双手,十根手指上也微有热气袅袅而上,忽地站起身来,双手猛插入锅。那拉风箱的小童满头大汗,更是全力拉扯。裘千仞忍热让双掌在毒蛇液中熬炼,直到忍无可忍,这才拔掌,回手拍的一声,击中了悬在半空的一只小布袋。这一掌打得声音甚响,可是那布袋竟然纹丝不动,殊无半点摇晃。郭靖暗暗吃惊,心想:“这布袋所盛铁砂不过一升之量,又用细索凭空悬著,他竟然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摇动。此人武功之深,殊非我所能敌。”黄蓉却存了个轻视之念,认定他又是在捣鬼欺人,若非要先去盗书,早已出言讥嘲了。

  两人见他双掌在布袋上拍一会,在锅中熬一会,熬一会又拍一会,再无别种花样,于是掩到东厢窗下,向里窥探,这一看又是一惊。

  原来房里坐著一男一女,正是杨康与穆念慈。只听那杨康正自花言巧语,要骗她早日成亲。穆念慈却坚持说要他先杀完颜烈,报了父母之仇,方能叙儿女之情。杨康道:“好妹子,你怎地如此不识大体?”穆念慈奇道:“我不识大体?”杨康道:“是啊。想那完颜烈防护甚周,以我一人之力,岂能轻易下手?你若做我媳妇,我假意带你去拜见翁舅,那时两人联手,自然大功可成。”穆念慈听他说得有理,低首沉吟,灯光下双颊晕红。杨康见她已有允意,握住她的左手,轻轻抚摸。黄蓉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穆姊姊,休得听这小贼乱说!”杨康猛吃一惊,噗的一声先吹灭了油灯,一把搂住穆念慈,双臂若有意,若无意的掩住了她的耳朵。

  黄蓉待要再说,只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是谁擅自上我铁掌山来?”郭黄一齐回首,月光下看得明白,不是裘千仞是谁?他见到是这两个少年,心中也是一凛。

  黄蓉笑道:“裘老爷子,我跟你请安来啦。七日之约没误期么?”裘千仞怒道:“什么七日之约?胡说八道?”黄蓉笑道:“咦,怎么转眼就忘了?你闹肚子的病根儿好了吧?”

  裘千仞怒火愈炽,更不打话,一声长啸,两掌猛往黄蓉左右双肩拍来。黄蓉笑嘻嘻的并不理会,不闪不避,有心要叫软猬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下十多个窟窿,只听得郭靖惊叫:“蓉儿闪开。”耳旁一股劲风过去,知是郭靖出手侧击敌人,同时鼻中闻到一阵腥臭,欲待趋避,已自不及,只觉肩上两股巨力同时撞到,身不由主的往后摔去,十末著地,气息已闭。

  裘千仞掌心与她猬甲尖刺一触,也已受伤不轻,双掌流出黑血,眼见郭靖掌到,急忙回掌横击。两人掌力相交,砰砰两声,各自退出三步,这一招竟然末分高下。郭靖关切黄蓉,那肯恋战,忙俯身抱她起来,却听背后风声飒然,敌人又攻了过来。

  郭靖左手抱住黄蓉,更不回身,右手一招“神龙摆尾”向后挥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救命绝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将出来,更是威力倍增。裘千仞与他掌力一交,不由得身子微微一晃,又感掌心刺破处隐隐作痛,只怕黄蓉身上所藏尖刺中喂有毒药,忙举掌在月光下察看。须知他练铁掌功时先用毒蛇汁液熬炼,毒气深入掌中,出手时狠毒无比,但若手掌为别种毒物所伤,而此种毒物之性又与毒蛇相克,发作出来可非同小可,是以他心中甚感惊惧。

  郭靖乘他迟疑之际,抱起黄蓉,拔步向峰顶飞跑,只奔出数十步,猛听得身后喊声大作,回头向下一望,但见无数黑衣汉子高举火把,大呼追来。郭靖后无退路,只得向峰顶攀援而上,忙乱中一探黄蓉鼻息,却无呼吸,急叫:“蓉儿,蓉儿!”始终末闻回答。就只这稍一稽迟,裘千仞与帮中十余高手已追得相距不远。郭靖心想:“若凭我一人,硬要闯下山去,原亦不难,只是蓉儿身受重伤,却难犯此险。”

  当下足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径,迳自笔直的往上爬去,一来他在大漠悬崖上练过爬山轻功,二来抄的是近路,过不多时又将追兵抛在后面。他一摸黄蓉脸颊,尚甚温暖,心中稍稍放心,叫了几声,却仍无答应之声,一抬头,见离峰顶已近,心想这山峰周围不广,此时四下里必已被敌人团团围住,且找个歇足所在,救醒蓉儿再说。上下左右一望,见左上方二十余丈处黑黝黝的似有一个洞穴,当即提气窜去,奔到临近,果是个洞口修得极是齐整的石穴。郭靖也不理洞内有无埋伏危险,直闯进去,将黄蓉轻轻放在地下,右手按在她后心“灵台穴”上,助她顺气呼吸。山腰里铁掌帮的帮众愈聚愈多,喊声大振,郭靖却充耳不闻,此时纵然有千军万马冲到跟前,他也要先救醒黄蓉,再作理会。

  约过了一盏茶时分,黄蓉“嘤”的一声,悠悠醒来,低声叫道:“我胸口好疼。”郭靖大喜,慰道:“蓉儿别怕,你在这里歇一阵。”走到洞口,横掌当胸,决心拚命死战护她,可是放眼一望,不由得惊奇万分,只见山腰里火把结成了又长又齐的一道火墙,离那山洞约有里许之遥,各人面目依稀可辨,当先一人身披葛衫,正是裘千仞,但众人双脚宛如被钉牢在地下一般,尽管咆哮怒骂,却不再上前一步。

  望了一阵,猜想不透众人闹的是什么玄虚,又回进洞来,俯身去看黄蓉,忽听身后擦擦两声,似是脚步声响,郭靖大惊,先回掌护住后心,再挺腰转身,但那洞黑沉沉的深不见底,不知里面藏的是人是怪。郭靖喝道:“是谁?快出来。”洞里先传出他呼喝的回声,静了半晌,忽然传出一声咳嗽,一声大笑,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竦然,竟然似是裘千仞的声音。

  郭靖晃亮火折,只见洞内大踏步走出一人,身披葛衫,手执蒲扇,白须皓发,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郭靖一惊非小,适才明明见他在山腰里率众叫骂,怎么一转眼之间,竟到了山洞之内?只听他哈哈笑道:“两个娃娃果然不怕死,来找爷爷,好得很啊,好得很!”突然脸一板,眉目间犹似罩上一层严霜,喝道:“这是铁掌帮的禁地,入者有死无生。两个娃娃活得不耐烦了。”郭靖正在心中琢磨他这话的用意,却听得黄蓉轻声道:“既是禁地,你怎么入来啦。”裘千仞脸上登时现出尴尬神色,随即收住,说道:“谁有闲功夫跟你娃娃们扯谈。”说著抢步出洞。

  郭靖见他快步掠过身旁,只怕他猛下毒手,伤了黄蓉,心想:“此时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双手齐出,猛往他肩头击去,料他必要回掌挡架,那就立时以肘锤撞击他的前胸。这一招武功是妙手书生朱聪所授,先著击肩乃虚,后著肘锤方实,妙在后著含蕴不露,敌人不易识破。他先著击出,裘千仞果然回掌挡架,郭靖两臂一挺,肘锤正要撞出,突觉对方双掌挡来软弱无力,全不似适才交锋时那股劲在掌先的上乘功夫。郭靖手上变招远比心中想事为速,心中尚未决定该当如何,双手顺势一抓,已将他两手手腕牢牢拿住。裘千仞用力一挣,却那里挣得出他铁钳般的掌握?他不挣也还罢了,这一挣更显露了他武功浅薄。郭靖再无怀疑,两手一放一拉,待裘千仞被这一拉之势牵动,扑上前去,顺手点了他胸口的“阴都穴”。裘千仞瘫软在地,动弹不得,说道:“我的小爷,这当口你何苦和我闹著玩儿?”

  只听得山腰中帮众的呼喊声更加响亮,想来其余四峰中的帮众也已逐渐赶到。郭靖道:“你好好送咱们下山去。”裘千仞皱眉摇头道:“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怎能送你们下山?”郭靖道:“你叫你的徒子徒孙们让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给你解去穴道。”裘千仞悉眉苦脸,说道:“我的小爷,你老磨著我干么?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

  郭靖走到洞口,向下一望,不由得惊得呆了,但见裘千仞手挥蒲扇,正在向著洞口顿足而骂。郭靖急忙回头,却见裘千仞仍旧好端端的卧在地下,奇道:“你……你……怎么有两个你?”黄蓉低声道:“傻哥哥,你还不明白?有两个裘千仞啊,一个武功高强,一个就会吹牛。他们俩生得一模一样。这是个净长著一张嘴的。”

  郭靖恍然大悟,向裘千仞道:“是不是?”裘千仞苦著脸道:“姑娘既说是,就算是吧。我们俩是双生兄弟,我是哥哥。”郭靖道:“那么到底谁是裘千仞?”裘千仞道:“名字不同,又有什么关系?我叫千仞他叫千仞还不都一样?咱俩兄弟要好,从小就合用一个名儿。”

  郭靖道:“快说,到底谁是真的裘千仞?”黄蓉道:“那还用问?自然他是个冒充字号的。”郭靖道:“哼,老头儿,那么你叫什么?”裘千仞挨不过,只得道:“记得先父也曾给我另外起过一个名儿,叫什么‘千里’。我念著不好听,也就难得用它。”郭靖一笑,道:“哈那你是裘千里,不用赖啦。”裘千里面不红,耳不赤,扬扬自如,道:“人家爱怎生叫就怎生叫,你管得著么?”

  郭靖道:“怎么他们尽在山腰里呐喊,却不上来?”裘千里道:“不得我号令,谁敢上来?”郭靖将信将疑,黄蓉却道:“靖哥哥,不给他些好的,谅这狡猾老贼也不肯吐露真情。你点他‘天突穴’!”郭靖依言伸指一点。

  这“天突穴”乃属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系在咽喉之下,“璇玑穴”上一寸之处,是阴维任脉之会,一被点中,裘千里只觉全身皮下,似有千万虫蚁乱爬乱咬,麻痒难当,连叫:“啊唷,啊唷,你……你这不是坑死人么?作这等阴贼损人勾当。”郭靖道:“快回答我的话,那就给你解了。”裘千里叫道:“好吧,爷爷拗不过你这两个娃娃。”当下忍著麻痒,把真情都说了出来。

  原来裘千里与裘千仞是同胞孪生兄弟,幼时两人性情容貌,全无分别。到十三岁上,裘千仞无意之间救了铁掌帮帮主的性命,那帮主感恩图报,将全身武功倾囊相授。裘千仞到得二十四岁时,功夫寖寻而有青出于蓝之势,次年帮主逝世,临终时将铁掌帮帮主之位传给了他。裘千仞非但武功惊人,而且极有才略,数年之间,将原来一个小小帮会整顿得好生兴旺,自从“铁掌歼衡山”一役将衡山派打得一蹶不振之后,铁掌水上飘的名头威震江湖。当年华山首次论剑,王重阳等曾邀他参预。裘千仞以五毒神掌功夫尚未练成,自知非王重阳敌手,故而谢绝赴会,十余年来隐居在铁掌峰下,闭门苦练,有心要在二次论剑时夺取“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

  此时裘千里的生性与兄弟已全然不同,一个武艺日进,一个却愈来愈爱吹牛骗人。一个隐居深山,一个乘机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摇。郭靖与黄蓉在归云庄、临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里,而在君山、铁掌山所遇的却是裘千仞。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无异,黄蓉一个托大,竟被裘千仞铁掌震伤。

  这铁掌山中指峰是铁掌帮历代帮主埋骨之所,帮主临终时自行上峰待死。帮中有一条极严厉的帮规,任谁进入中指峰第二指节的地区以内,决不能再活著下峰。若是帮主丧命在外,必由一名帮中弟子负骨上峰,然后自刎殉葬,帮中弟子都认为这是极大荣宠之事。郭靖背著黄蓉,慌不择路,误打误撞的闯进了铁掌帮的圣地,是以帮众只管忿怒呼叫,却不敢触犯禁条,追上峰来。

  那裘千里却何以又敢来到石室之中?原来帮中世代相传,这禁地石室中留藏著无数奇珍异宝。每代帮主临终之时,必带著他心爱的宝刀宝剑、珍物古玩上峰,一代又复一代,这石室中宝物自然不少。裘千里数月来累累受辱,自思艺不如人,但若有几件削铁如泥的利刃,临敌交锋之时自可威力大增,想到郭黄日内就要找上山来,遇上时如何抵敌?于是冒著奇险,偷偷上石室盗宝,无巧不巧,正好遇上二人。

  郭靖听他说完,沉吟不语,心想:“此处既是禁地,敌人谅必不敢逼近,但这山峰穿云插天,四下无路可走,如何得脱此难?”黄蓉忽道:“靖哥哥,你到里面探探去。”郭靖道:“我先瞧瞧你的伤势。”晃火折点燃一根枯柴,解开她肩头衣服和猬甲,只见雪白的双肩上各有一个乌黑的五指印痕,受伤实是不轻,若非身有猬甲相护,这两掌已要了她的性命。郭靖心想:“欧阳锋与裘千仞的功力乃在伯仲之间,当日恩师硬接西毒的蛤蟆功,蓉儿好在隔了一层猬甲至宝,但恩师的功夫与蓉儿却又相去何止倍蓰。看来蓉儿此伤与恩师所受的不相上下,实是难以痊可的了。”手中执著枯柴,呆呆出神。裘千里大叫:“娃娃说话是放屁么?还不给爷爷解开穴道?”郭靖想著黄蓉的伤势,竟没听见。

  黄蓉微微一笑,道:“傻哥哥,你急什么?给老头解了吧。”郭靖这才觉醒,过去解开了他的“天突穴”。裘千里身上麻痒渐止,可是“阴都穴”仍被闭住,躺在地下只有吹胡子突眼珠的份儿。

  郭靖找了一根两尺来长的松柴,燃著了拿在手中,道:“蓉儿,我进去瞧瞧,你怕么?”黄蓉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实是疼痛难当,只是怕郭靖担忧,强作笑容道:“有老头儿陪著,我不怕,你去吧。”

  郭靖高举松柴,一步步向内走去,转了两个弯,前面赫然出现一个极大的洞穴,这石洞系天然生成,较之外面人工开凿的石室大了四五倍,洞内约有二十余具骸骨或坐或卧,神态都各不同,更有些骨坛灵位之属。每具骸骨之旁,都放著兵刃、暗器、饮食用具、珍宝等等物事。郭靖呆呆望了半晌,心想:“这数十位帮主当年个个是一世之雄,今日郤化作一团骸骨,寂居于此。”他胸无贪念,见到各种宝物利器,却如不见,心中只挂著黄蓉,正要转身退出,忽见洞穴东壁一具骸骨的手中牢牢捧著一只铁盒,盒上似乎有字。他走上数步,拿松柴凑近一照,只见盒上刻著”破金要诀”四字。郭靖心中一动:“只怕这就是岳武穆王的遗书了。”伸左手去拿铁盒,轻轻一拉,只听得喀喀数声,那骸骨突然迎头向他扑将下来。

  郭靖吃了一惊,急向后跃,那骸骨扑在地下,堆成一团,想是那骸骨的主人临死时用力抱住铁盒,死后化为白骨,仍是紧持不放,被郭靖这一拉,整具骸骨都拉了下来。

  郭靖拿了铁盒,奔到外室,将松柴插入地下孔隙,扶起黄蓉,在她面前将铁盒揭开,盒内果然是一厚一薄两本手书的册子。郭靖先拿起面上那本薄册,原来是韩世忠所抄录岳飞历年的奏疏、表檄、题记、书启、诗词。郭靖随手翻阅,但见一字一句之中,无不忠义之气跃然纸上,不禁大声赞叹。黄蓉低声道:“你读一段给我听。”

  郭靖顺手一翻,见一页上写著”五岳祠盟记”五字,于是读道:“自中原板荡,夷狄交侵,余发愤河溯,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历二百余战。虽未能远入荒夷,洗荡巢穴,亦且快国仇之万一。今又提一旅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城,一鼓败虏,恨未能使匹马不回耳。故且养兵休卒,蓄锐待敌,嗣当激励士卒,功期再战,北逾沙漠,蹀血虏廷,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土下版图,朝廷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河朔岳飞题。”

  这篇短记写尽了岳飞一生的抱负,郭靖文理本浅,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竟把这题记读得声调铿锵,极为动听。黄蓉叹道:“怪不得爹爹常说,只恨迟生了数十年,不能亲眼见到这位英雄。你再读他的诗词。”郭靖顺次读了几首,像“满江红”、“小重山”等黄蓉是熟知的,“题翠光寺”、“赠张完”等诗却是她从末见过的。

  山腰间铁掌帮的喊声不歇,郭靖让黄蓉枕在自己腿上,藉著松柴火光,朗声诵读岳飞的遗诗道:“题目是‘题鄱阳龙居寺’:巍石山前寺,林泉胜复幽。紫金诸州相,白雪老僧头。潭水寒生月,松风夜带秋。我来嘱龙语,为雨济民忧。”只听得风动林木,山谷鸣响,黄蓉骤感寒意,偎在郭靖怀中。郭靖出神道:“蓉儿,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这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啊。”

  黄蓉“嗯”了一声,道:“还有那本册子里写著些什么?”郭靖拿起一看,喜道:“这正是武穆王亲笔所书的兵法。完颜烈那奸贼做梦也想著的,就是这部书了。天可邻见没教那奸贼得去。”只见第一页上写著十八个大字,曰:“重搜选,谨训习,公赏罚,明号令,严纪律,同甘苦。”正待细看,忽听山腰间铁掌帮徒喊声突止,四下里除了山巅风响,再无半点声息。一个多时辰之中,帮众的叫骂声,呐喊声始终不断,这时忽尔停歇,反觉十分怪异。

  郭靖与黄蓉侧耳倾听,过了片刻,静寂中隐隐传来阵阵呼叱之声,只听裘千里连珠价叫起苦来,叫道:“今日爷爷这条老命送在你两个娃娃手中了。”斗然间异声大作,郭靖抢出门去,月光下只见成千成万毒蛇昂首吐舌,涌上峰来。

  郭靖立时省悟:“他们自己不敢进入禁地,却命毒蛇来攻。”急忙回身抱起黄蓉,只听裘千里躺在地下破口大骂,当下足尖起处,在他腰眼里轻轻踢了两脚,解开他的穴道,将铁盒揣在怀里,不敢逗留,迳往峰顶爬去。那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节,离峰顶尚有数十丈之遥。郭靖凝神提气,片刻之间攀登峰顶,向下一望,但见蛇群已至石穴。那裘千里是铁掌帮中人物,想来必有制蛇之法,这时也无暇为他担忧,轻轻将黄蓉放在地下,心想蛇群转眼即至,自己纵因服过蝮蛇宝血,不畏毒蛇,但如何使黄蓉避开?

  正自转念,黄蓉道:“先点个火圈再说?”郭靖大喜,道:“我真傻,连这法儿也想不到。”忙执拾枯柴,在黄蓉身周围团团围了一圈,刚点得两个火头,蛇群的先锋已然扑至,竟不烧成火圈挡蛇。郭靖暗暗叫苦,急忙高举黄蓉,放在自己肩头。毒蛇越涌越多,黄蓉看得甚是烦恶,直欲呕吐,忙闭上眼睛,胸口愈益疼痛,但觉郭靖抗著自己用力纵跃闪跃,闪跃中不住呼斥,神智正自渐渐昏迷,鼻端忽闻到一缕异香,精神斗然为之一爽,睁开眼来,只见一条火光,那血鸟从东而至。原来它先前飞开,本是闻到蛇味,追去大嚼,这时望到峰顶火光,赶来沐浴。

  血鸟一至,群蛇立时降服,无一敢再动弹。那血鸟吃了几枚蛇胆,在火焰中擦洗一番,飞到了黄蓉肩上停住。郭靖喜道:“咱们毒蛇是不怕啦,再得想个法儿逃下山峰。”黄蓉灵机一动,道:“血岛能上峰来,咱们的白雕儿为什么不能?岳武穆王名飞,字鹏举,咱们来个雕举,好不好?”郭靖尚未领会,问道:“什么雕举?”黄蓉强忍疼痛,道:“叫雕儿背了咱们飞下去啊。”

  一听此言,郭靖喜得跳起身来,叫道:“那当真好玩得紧。我唤雕儿上来。”当下盘膝坐定,凝聚中气,在丹田盘旋片刻时,然后从喉间一吐而出,啸声远远传了出去,这正是马钰当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门武功,他修习九阴真经之后,功力更是精进。这中指峰自峰顶至峰脚相距何止数里,但啸声甫发,瞬息间白影临空,双雕在月光下御风而至,停在二人面前。

  郭靖替黄蓉解下软猬甲,扶她伏在雌雕背上,怕他伤后无力抱持,用衣带将她身子与雕身缚住,然后自己伏上雄雕之背,口中一声呼啸,双雕振翅而起。两人初时甚感害怕,但双雕一飞离地,立感平稳异常。黄蓉究是小孩心性,心想这是天下奇观,要叫裘千里那老儿去瞧瞧,于是轻拉雕颈,要它飞向第二指节的石穴之前,雌雕依命飞去。裘千里站在洞前,正自指手划脚的驱蛇,忙乱不堪,一见黄蓉骑在雕背,不禁又惊又羡,叫道:“好姑娘,也带我逃走吧。我兄弟己见到我在这儿,老儿可活不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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