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金庸 >  越女剑<旧版> >


  范蠡一路上将适才比剑的情形告知了文种。文种皱起了眉头,道:“范贤弟,吴国剑士剑利术精,固是大患,而他们在群斗之时,善用孙武子的遗法,更是不易破解。”范蠡道:“正是,当年孙武子辅佐吴王,统兵破楚,攻入郢都,齐晋太国,亦畏其锋,用兵如神,天下无敌。他的兵法中有言道:‘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吴士四人与我越士四人相斗,吴士以二人专攻我一人,以众击寡,战无不胜。”

  言谈之间,二人到了越王面前,只见勾践手中提着那柄其薄如纸的利剑,兀自出神。过了良久,勾践抬起头来,说道:“文大夫,当年吴国有干将莫邪夫妇,善于铸剑。我越国有良工欧冶子,铸剑之术,亦不下于彼。此时干将、莫邪、欧冶子均已不在人世。吴国有这等铸剑高手,难道我越国自欧冶子一死,就此后继无人吗?”

  文种道:“臣闻欧冶子传有弟子二人,一名风胡子,一名薛烛。风胡子在楚,薛烛尚在越国。”勾践大喜,道:“大夫速召薛烛前来,再遣人入楚,以重金聘请风胡子来越。”文种遵命而退。次日清晨,回报已遣人赴楚,薛烛则已宣到。

  勾践召见薛烛,说道:“你师父欧冶子曾奉先王之命,铸剑五口。这五口宝剑的优劣,你倒说来听听。”薛烛磕头道:“小人曾听先师言道,先师为先王铸剑五口,大剑三、小剑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至今湛卢在楚,胜邪、鱼肠在吴,巨阙、纯钧二剑则在大王宫中。”勾践道:“正是。”说了这两个字,沉默良久。

  原来当年勾践之父越王允常铸成五剑后,吴王得讯,便来相求。允常畏吴之强,只得以湛卢、胜邪、鱼肠三剑相献。后来吴王阖庐以鱼肠剑遣专诸刺杀王僚。湛卢剑落入水中,后为楚王所得,秦王闻之,求而不得,兴师击楚,楚王始终不与。

  薛烛禀道:“先师曾言,五剑之中,纯钧与胜邪二剑最佳,湛卢其次,鱼肠又次之,巨阙居末。铸巨阙之时,金锡和铜而离,所以此剑只是利剑而非宝剑。”勾践道:“然则我纯钧、巨阙二剑,与吴王之胜邪、鱼肠二剑相敌,胜负如何?”薛烛道:“小人死罪,恕小人直言。”勾践抬头不语,从薛烛这句话中,已知越国二剑自非吴国二剑之敌。范蠡说道:“你既得传尊师之术,便即开炉铸剑。铸了几口宝剑出来,未必便及不上吴国的宝剑。”薛烛道:“回禀大夫:小人已不能铸剑了。”范蠡道:“却是为何?”薛烛伸出手来,只见他双手的拇指食指俱已不见,只剩下六根手指。

  薛烛黯然道:“铸剑之劲,全仗拇指食指。小人苟延残喘,早已成为废人。”

  勾践奇道:“你这四根手指,是给仇家割去的么?”薛烛道:“不是仇家,是给小人的师兄割去的。”勾践更加奇怪,道:“你的师兄,那不是风胡子么?他为什么要割你手指?啊,一定是你铸剑之术胜过师兄,他心怀妒忌,断你手指,教你再也不能铸剑。”勾践自加推测,薛烛不便说他猜错,只有默然不语。勾践道:“既是如此,寡人叫人到楚国去召风胡子来,只怕他怕你报仇,不敢来了。”薛烛道:“大王明鉴,风师兄目下是在吴国,不在楚国。”勾践微微一惊,说道:“他……他在吴国,在吴国干甚么?”

  薛烛道:“三年之前,风师兄来到小人家中,以宝剑一口,给小人一观。小人一见之下,登时大惊,原来这口宝剑,乃先师欧冶子为楚国所铸,又曰工布,剑身上文如流水,自柄至尖,连绵不断。小人曾听先师说过,一见便知。当年先师为楚王铸剑三口,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曰工布。楚王宝爱异常,岂知竟为师哥所得。”勾践道:“想必是楚王赐给你师兄了。”

  薛烛道:“若说是楚王所赐,原也不错,只不过是转了两次手。风师兄言道,吴师破楚之后,伍子胥发楚平王之棺,鞭其遗尸,在楚王墓中得此宝剑。后来回吴之后,听到风师兄的名字,便叫人将剑送去楚国,赐了给他,说道此是先师遗泽,该由风师兄承受。”勾践又是一惊,沉吟道:“伍子胥居然舍得此剑,此人实乃英雄,实乃英雄!”突然间哈哈大笑,道:“幸好夫差中我之计,已逼得此人自杀,哈哈,哈哈!”

  勾践长笑之时,谁都不敢作声。他笑了好一会,才问:“伍子胥将工布宝剑赠你师兄,要办甚么事?”薛烛道:“风师兄言道,当时伍子胥只说仰慕先师,别无所求。风师兄得到此剑后,心下感激,寻思伍将军是吴国上卿,赠我希世之珍,岂可不去当面叩谢?于是便去到吴国,向伍将军致谢。伍将军待以上宾之礼,替风师兄置下房舍,招待得极是客气。”勾践道:“伍子胥叫人为他卖命,用的总是这套手段,当年叫专诸刺王僚,便是如此。”

  薛烛道:“大王料事如神。但风师兄不懂得伍子胥的阴谋,受他如此厚待,心下过意不去,一再相问,有何用己之处。伍子胥总是说道:“阁下枉驾过吴,乃是吴国嘉宾,岂敢劳动尊驾?’”勾践骂道:“老奸巨猾,以退为进!”薛烛道:“大王明见万里。风师兄终于忍不住了,对伍子胥说,他别无所长,只会铸剑,承蒙如此厚待,当铸造几口希世的宝剑相赠。”

  勾践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着了道儿啦!”薛烛道:“那伍子胥却说,吴国宝剑已多,也不必再铸宝剑。而且铸剑极耗精神,当年干将莫邪铸剑不成,莫邪自身投入剑炉,宝剑方成。这种惨事,万万不可再行。”勾践奇道:“他当真不要风胡子铸剑?那可奇了。”薛烛道:“当时风师兄也觉奇怪。一日伍子胥又到宾馆来和风师兄闲谈,说起吴国与北方齐晋两国争霸,事事都占上风,便是车战不及,若与之徒兵步战,所用剑戟又不够锋锐。风师兄便与之谈论铸造剑戟之法。原来伍子胥所要铸的,不是一口两口宝剑,而是千口万口利剑。”

  勾践听到薛烛说道“千口万口利剑”,登时省悟,忍不住“啊哟”一声,转眼向文种、范蠡二人瞧去。只见文种满脸焦虑之色,范蠡却是呆呆出神,问道:“范大夫,你以为如何?”范蠡道:“伍子胥虽然诡计多端,别说此人已死,就算仍在世上,也终究逃不脱大王的掌心。”

  勾践笑道:“嘿嘿,只怕寡人不是伍子胥的对手。”范蠡道:“伍子胥已被大王巧计除去,难道他还能奈何得我越国吗?”勾践呵呵大笑,道:“这话倒也不错。薛烛,你师兄听了伍子胥之言,便助他铸造利剑了?”薛烛道:“正是。风师哥当下便随着伍子胥,来到莫干山上的铸剑房,只见有一千余名剑匠,正在铸剑,只是其法未见尽善,于是风师兄逐一点拨,此后吴剑锋利。”

  勾践点头道:“原来如此。”薛烛道:“铸得一年,风师哥劳瘁过度,精力不支,便向伍子胥说起小人名字。伍子胥备下礼物,要风师哥来召小人前往吴国,相助风师哥铸剑。小人心想吴越世仇,吴国铸了利剑,固能杀齐人晋人,也能杀我越人,便劝风师哥休得再回吴国。”勾践道:“是啊,你这人甚有见识。”

  薛烛磕头道:“多谢大王。可是风师哥不听小人之劝,当晚他睡在小人家中,半夜之中,他突然以利剑架在小人颈中,再砍去了小人四根手指,好教小人从此成为废人。”勾践大怒,说道:“下次捉到风胡子,定将他斩成肉酱。”

  文种道:“薛烛,你自己虽不能铸剑,若是指点剑匠,咱们也能铸成千口万口利剑。”薛烛道:“回禀文大夫:铸剑之铁,吴越均有,唯精铜在越,良锡在吴。”

  范蠡道:“伍子胥早已派兵守住锡山,不许百姓采锡,是不是?”薛烛脸现惊异之色,道:“范大夫,原来你早知道了。”范蠡微笑道:“我只是猜测而已,现下伍子胥已死,他的遗命吴人未必遵守。”勾践插嘴道:“然而远水救不着近火,待得采铜、炼锡、造炉、铸剑,铸得不好再从头来起,少说也是五六年的事了。如果夫差活不到这么久,岂不成终生之恨?”  文种、范蠡一齐躬身道:“是。臣等当再思良策。”

  三人退出宫来。范蠡寻思:“大王等不得五六年,我是连多等一日一夜,也是……”想到这里,胸口一阵隐隐发痛,脑海中立刻出现了那个惊世绝艳丽影。那是浣纱溪畔的西施,是自己亲自去寻访来天下无双的美女,自己亲自送入了吴宫,一个将越国山水灵气集于一身的娇娃。从会稽到姑苏的路程很短,只不过是几天的水程,但便在这短短的几天之中,两人情根深种,再也难分难舍。西施皓洁的脸庞上,垂着两颗珍珠一般的泪珠,声音像若耶溪中温柔的流水:“少伯,你答应我,一定要接我回来,越快越好,我日日夜夜的在等着你。你再说一遍,你永远永远不会忘了我。”

  越国的仇非报不可,那是可以等的。但西施是在夫差的怀抱之中,妒忌和苦恼在啮咬着他的心。

  必须尽快大批铸造利剑,比吴国剑士所用利剑更锋锐的利剑……。

  他和薛烛在街上漫步,十八名卫士远远在后面跟着。他要到薛烛家中再作一番深谈,或许能触发灵机,想到了妙策。他对自己卓越的智慧有极大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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