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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邀客(4)


  岳不群缓缓解开衣衫,袒裸胸膛。岳灵珊惊呼一声:“啊哟,爹爹,你……你……”只见他胸口横过一条两尺来长的伤疤。自左肩斜伸右胸,伤疤虽然愈合已久,仍作淡红之色,想见当年受伤极重,只怕差一点便送了性命。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自幼伴着岳不群长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这样一条伤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钮扣,说道:“当日玉女峰大比剑,我给本门师叔斩上了一剑,昏晕在地。他只道我已经死了,没再加理会。倘若他随手补上一剑,嘿嘿!”岳灵珊笑道:“爹爹固然没有了,今日我岳灵珊更加不知道在哪里。 ”岳不群笑了笑,脸色随即十分郑重,说道:“这是本门的大机密,谁也不许泄漏出去。别派人士,虽然都知华山派在一日之间伤折了二十余位高手,但谁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们只说是猝遇瘟疫侵袭,决不能将这件贻羞门户的大事让旁人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们,实因此事关涉太大。冲儿倘若沿着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那便是 ‘剑重于气’的局面,实是危险万分,不但毁了你自己,毁了当年无数前辈用性命换来的本门正宗武学,连华山派也给你毁了。”令狐冲只听得全身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错,请师父、师娘重重责罚。”岳不群喟然道:“本来嘛,你原是无心之过,不知者不罪。但想当年剑宗的诸位师伯、师叔们,也都是存着一番好心,要以绝顶武学,光大本门,只不过一经误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后来便难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给你当头棒喝,以你的资质性子,极易走上剑宗那条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令狐冲应道:“是!”

  岳夫人道:“冲儿,你适才用剑鞘夺我长剑这一招,是怎生想出来的?”令狐冲惭愧无地,道:“弟子只求挡过师娘这凌厉之极的一击,没想到……没想到……”

  岳夫人道:“这就是了。气宗与剑宗的高下,此刻你已必然明白。你这一招固然巧妙,但一碰到你师父的上乘气功,再巧的招数也是无能为力。当年玉女峰上大比剑,剑宗的高手剑气千幻,剑招万变,但你师祖凭着练得了紫霞功,以拙胜巧,以静制动,尽败剑宗的十余位高手,奠定本门正宗武学千载不拔的根基。今日师父的教诲,大家须得深思体会。本门功夫以气为体,以剑为用;气是主,剑为从;气是纲,剑是目。练气倘若不成,剑术再强,总归无用。”令狐冲、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一齐躬身受教。

  岳不群道:“冲儿,我本想今日传你紫霞功的入门口诀,然后带你下山,去杀了田伯光那恶贼,这件事眼下可得搁一搁了。这两个月中,你好好修习我以前传你的练气功夫,将那些旁门左道、古灵精怪的剑法尽数忘记,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进益。”说到这里,突然声色俱厉的道:“倘若你执迷不悟,继续走剑宗的邪路,嘿嘿,重则取你性命,轻则废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门墙,那时再来苦苦哀求,却是晚了。可莫怪我事先没跟你说明白!”

  令狐冲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说道:“是,弟子决计不敢。”岳不群转向女儿道:“珊儿,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训你大师哥这番话,你二人也当记住了。”陆大有道:“是。”岳灵珊道:“我和六师哥虽然性急,却没大师哥这般聪明,自己创不出剑招,爹爹尽可放心。”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自己创不出剑招?你和冲儿不是创了一套冲灵剑法么?”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满脸通红。令狐冲道:“弟子胡闹。”岳灵珊笑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甚么也不懂,和大师哥闹着玩的。爹爹怎么也知道了呢?”岳不群道:“我门下弟子要自创剑法,自立门户,做掌门人的倘若蒙然不知,岂不糊涂。”岳灵珊拉着父亲袖子,笑道:“爹爹,你还在取笑人家!”令狐冲见师父的语气神色之中绝无丝毫说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凛。岳不群站起身来,说道:“本门功夫练到深处,飞花摘叶,俱能伤人。旁人只道华山派以剑术见长,那未免小觑咱们了。”说着左手衣袖一卷,劲力到处,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从鞘中跃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着拂出,掠上剑身,喀喇一声响,长剑断为两截。令狐冲等无不骇然。岳夫人瞧着丈夫的眼光之中,尽是倾慕敬佩之意。岳不群道:“走罢!”与夫人首先下崖,岳灵珊、施戴子跟随其后。令狐冲瞧着地下的两柄断剑,心中又惊又喜,寻思:“原来本门武学如此厉害,任何一招剑法在师父手底下施展出来,又有谁能破解得了?”又想:“后洞石壁上刻了种种图形,注明五岳剑法的绝招尽数可破。但五岳剑派却得享大名至今,始终巍然存于武林,原来各剑派都有上乘气功为根基,剑招上倘若附以浑厚内力,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破去了。这道理本也寻常,只是我想得钻入了牛角尖,竟尔忽略了,其实同是一招‘有凤来仪’,在林师弟剑下使出来,又或是在师父剑下使出来,岂能一概而论?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师弟的‘有凤来仪’,却破不了师父的‘有凤来仪’。”

  想通了这一节,数月来的烦恼一扫而空,虽然今日师父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没有出言将岳灵珊许配,他却绝无沮丧之意,反因对本门武功回复信心而大为欣慰,只是想到这半月来痴心妄想,以为师父、师娘要将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

  次日傍晚,陆大有送饭上崖,说道:“大师哥,师父、师娘今日一早上陕北去啦。”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上陕北?怎地不去长安?”陆大有道:“田伯光那厮在延安府又做了几件案子,原来这恶贼不在长安啦。”

  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师娘出马,田伯光定然伏诛;内心深处,却不禁微有惋惜之感,觉得田伯光好淫贪色,为祸世间,自是死有余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与自己两度交手,磊落豪迈,也不失男儿汉的本色,只可惜专做坏事,成为武林中的公敌。

  此后两日之中,令狐冲练习气功,别说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图形,连心中每一忆及,也立即将那念头逐走,避之唯恐不速,常想:“幸好师父及时喝阻,我才不致误入歧途,成为本门的罪人,当真危险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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