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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名士戏人间亦狂亦侠 奇行迈流俗能哭能歌(3)


  只见那书生走近摩挲,看了又看,忽而高声歌道:“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呀,牵——动——长——江——万——古——愁!”唱到最后一句,反复吟咏,摇曳生姿,真如不胜那万古之愁。云蕾心道:“古人云狂歌当哭,听他这歌声,真比哭还难受!”想不到那书生一歌既终,当真哭了起来,哭声震林,哭得树叶摇落,林鸟惊飞。云蕾手足无措,不知其悲从何来,何故痛哭如斯?

  书生哭个不停,云蕾给他哭得心烦意乱,对方是个陌生男子,想上去劝解,又觉不好意思;若离开他,又似不近人情。书生越哭越哀,云蕾也觉心酸,忍不住陪他哭了。书生瞥她一眼,忽而以袖拭泪,哭声顿止。猛地又抬起头来,仰天狂笑。云蕾“呸”了一声,道:“你喝醉了么?哭哭笑笑,闹些什么?”书生向她一指,道:“你也醉了,彼此彼此。”云蕾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衣襟也给泪珠滴湿了。无端端陪他哭了一场,真是好没来由,不觉也笑了起来。

  书生纵声大笑,吟道:“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流俗。当哭便哭,当笑便笑,何必矫情饰俗。你我俱是性情中人,哭哭笑笑,有何足怪?”双手把画缓缓卷起,又吟道:“长江万古向东流,立马胡山志未酬,六十年来一回顾,江南漠北几人愁?”云蕾心中一动,想道:“昨晚这书生到黑石庄取画,石英说等了他六十年。而今这书生又说出“六十年来一回顾”的话,数目不谋而合,这里面藏的是什么哑谜?莫说这书生仅是二十余岁的少年,那石英也不过刚过六十岁生日,这六十年之话,如何解释?百思不得其解,只听得书生又缓缓说道:“今日笑得痛快,哭也痛快,可惜酒已没有了。”“卜”的一声,把葫芦掷到地上,碎为四片。

  书生行径虽然怪异,云蕾却觉得他别有一种强烈的感人之处。抬头一看,红日已过中天,云蕾道:“咱们该分手啦。”说出之后,自己听着,也觉得有点惋惜的味道。书生道:“你去哪儿?你还要回黑石庄吗?”云蕾道:“不要你管。”书生笑道:“你昨晚的行事,我都瞧见啦!”云蕾想起洞房情事,面红过耳。书生道:“那石家小姐,美貌非常,又通武艺,小兄弟,你为何三推四托,不愿与她成亲?”云蕾嘟嘴说道:“我愿与不愿,与你何干?”书生笑道:“若不是我昨晚那么一闹,你也逃不出黑石庄,还不多谢我呀!”云蕾给他逗得抿嘴一笑。书生道:“我辈豪杰,原不宜坠入温柔陷阱之中,你的定力。我很佩服。”云蕾面上又是一红,诚恐与书生再谈下去,露出本来面目,不再打话,便倏地飞身上马。哪知刚出林子,但听得背后马铃叮当,书生的白马已是赶上,扬声说道:“小兄弟,我有话说。”

  云蕾勒马回头道:“请说。”书生催马上前,与云蕾并辔而行,一笑说道:“山西境内,都是石英与沙涛的势力,你孤身独行,不是被石英追回黑石庄去做女婿,就是被沙家父子捉去折磨,不如与我同行,我做你的保镖。”云蕾一想,也是道理。尚未回答,书生又紧问道:“你上哪儿?”云蕾道:“我上北京。”书生道:“那巧极了,我也是上北京。咱们兄弟称呼了吧。”云蕾笑道:“我还未知道你的姓名,怎样称呼?难道整天就叫你做哥哥吗?”书生道:“我姓张,双名丹枫。丹心的丹,枫树的枫。”云蕾笑道:“好雅致的名字,只是蒙古地方,可没有枫树啊,你这名字是怎么取的?”书生道:“贤弟,你的姓名呢?”云蕾道:“我姓云,单名一个‘蕾’字,蓓蕾的‘蕾’。”书生也笑道:“好一个漂亮的名字,只是带一点女儿气味,冰雪胡边,也难看到花朵蓓蕾啊,你这名字怎么取的?”云蕾面色一变,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冰雪胡边长大的?”书生笑道:“我的酒你一入口便知来历,这岂不是也明明告诉了我你的来历吗?”云蕾一想,不觉哑然失笑。但细味书生话意,似乎他所知尚不止此,不觉又是惴惴不安。

  张丹枫谈笑风生,天文地理词章武事,竟似无一不知,云蕾听得津津有味,渐渐忘了戒惧之心。一路行来,不觉又是天暮,张丹枫扬鞭一指,道:“前面有一小镇,咱们该投宿了。”两人马驰迅疾,片刻之后,便到镇上找了一间客店。张丹枫道:“给我们一间靠南的大房。”云蕾急接口道:“我们要两间靠南的房子。”掌柜的搔头说道:“究竟是要一间还是两间?”云蕾急道:“两间,两间!”掌柜的望望书生,张丹枫微微一笑,道:“好,就要两间。”掌柜的道:“就是你们两个人吗?”张丹枫道:“是呀,就是我们两个人。”

  掌柜的甚为诧异,但多租出一间房子,对他自是有利,便不再问,欣然引张、云二人看了房子,自去备办酒菜。张丹枫入房之后,微笑说道:“贤弟,不是我吝啬几个银子,你我二人,抵足清谈,岂不甚好?何必要两间房子?”云蕾道:“贤兄有所不知,我平生最怕与人同宿。”张丹枫一笑说道:“怪不得你在黑石庄不肯与石小姐洞房。”云蕾面上一红,急忙乱以他语,书生也不再问,二人吃过晚饭,各自入房安歇。

  云蕾心甚不安,闩了门后,紧紧关上窗子,和衣而卧。细想书生的一言一笑,不敢阖眼,听得外面打了三更,客店中静悄悄地无一点声息,紧张的心情渐渐松弛,暗自笑道:“这书生虽然狂放,看来不是轻薄之徒。”蕾蕾两晚没有好睡,一放了心,不觉呼呼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矇眬中忽似见那书生走近自己床边,俯身微笑,云蕾一剑搠去,那书生突然大叫一声,霎时之间,满身都是鲜血。云蕾惊极而呼,只听得窗外“砰”的一声,张丹枫叫道:“贤弟,快来!”云蕾揉揉眼睛,听张丹枫的叫声,充满惊意,几疑非梦,紧接着张丹枫的叫声,又听得马匹嘶鸣之声,叫得甚是凄厉!

  云蕾一跃而起,好在是和衣而卧,无须耽搁,便打开房门走出,张丹枫在屋顶招手道:“咱们的宝马已被人偷去,快追,快追!”须知张丹枫的照夜狮子马与云蕾的红鬃战马,都是久经战阵的名驹,寻常的人,哪里近得它们?尤其是张丹枫那匹马,性烈力大,除了主人,谁也使唤不得,所以张丹枫敢把奇珍异宝,都放在马上,一无顾虑。却想不到这样的两匹宝马,居然也会给人偷去,那偷马之人,若非刁钻到极的神偷妙手,就是武艺超凡入圣之人。饶是张丹枫艺高胆大,也不觉显出了慌张的神色。

  云蕾一跃上屋,道:“追得上么?”张丹枫道:“咱们的马必不肯任贼人驱使,追得上!”随手摸了一锭银子,向屋下一丢,店主人这时才跳起哗叫,张丹枫叫道:“房饭钱在地上。”一句话尚未说完,身形已在十数丈外!

  云蕾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前面一路马嘶,两人循声追赶,不知不觉追到郊外,在淡月星光之下,但见红马在前,白马在后,跳跃嘶叫,似是不肯行走,用力挣扎。两个马贼,都是一色青色衣裳,蒙过头面,手拿着一把香火,点点火星,在黑夜中十分刺目。香火不住地捺在马的身上,马儿负痛,欲想挣扎,又被马贼双腿夹住,发不出凶性,无可奈何,被香火烧一下,就跑一阵,所以虽然远远不及平时的神速,张丹枫和云蕾施展了绝顶轻功,也还是追它不上。听得两匹宝马声声惨嘶,书生和云蕾都是心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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