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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旁左上角书有“金谷指迷”数字,左下角的具名则为“九全老人”。

  文索玉对其他部分不甚留意,但对这个具名却发生很大兴趣。他一再加以玩味,心想:“一般的赞词都是说‘十全十美’,如说九全九美,或者八全八美,不但失去赞扬意义,反有予人缺憾之嫌,现在此人自称九全老人,很显然是在刻薄自己,说得更明白一点,此处之‘九全’,无异表示:‘老夫生平别无憾事,唯有——’那么,这位九全老人所遗恨的是一件什么事呢?”

  将这幅残图抄回来的那个伙计在一旁不住啧啧叹息着:“唉唉,真可惜!”

  文束玉抬头笑道:“可惜什么?”

  那个伙计叹了口气道:“可惜缺了一角。”

  文束玉又是微微一笑道:“是的,可惜缺了一角,不过,它假如完整无缺的话,它会落到你我手中吗?”

  那个伙计脸孔通红。

  文束玉接下去笑道:“再说,试问天下共有山几许?一山有峰又几许?假如没有注脚,你能仅凭图形便可以指出它是某山某峰么?就算你将山、峰、谷都找对了,然而,谁能担保那金谷之中定有宝藏?谁又能担保,事隔多年的今天,它们仍等在那里而没有被人捷足先得?”

  那个伙计一呆道:“这样说——”

  文束玉深深一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即此之谓也!”

  那个伙计愣了一下,期期地道:“文相公的意思,是不是说,这幅宝藏即使落在您手里,您也不打算去找那座金谷的所在?”

  文束玉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样说,假如确定了真有宝藏,如任其与草木同朽,也是令人感到可惜的。”

  那个伙计眨着眼皮,有点不解道:“那么——”

  文束玉又笑了一下道:“老冯,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话有点前后矛盾,愈听愈糊涂?好,现在我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第一,它是别人的东西,我们根本就不应该生出非分之念。第二,如说持有者诚意相赠,或者其人为十恶不赦之徒,持之适足以济其恶,那么,我们就必须首先弄清两点,对方这幅图从哪儿来的?他自己何以至今还没有动手去寻找?”

  老冯失声道:“是呀!”

  接着忙问道:“这道理说起来非常简浅,怎么那些人都没有想到呢?”

  文束玉点点头,忍住笑道:“说起来确很简浅,那些人为什么没有一个会想到这一点,就非外人所知了!”

  双狮镖局的人手一向就很有限,加上另有两位镖师押镖未归。所以,现在双狮兄弟这一走,局中便只剩得文束玉、郑师爷,以及老冯老陈等几个派不上正用的杂役。

  因为无事可做,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文束玉准备向郑师爷交代一下,趁这段空档到洛阳玩几天。

  没有想到,当夜却发生一件大事——

  中元将至,明月渐圆,文束玉贪恋着大好月色,在后院中徘徊直到深夜,犹自不肯返屋就寝,忽然间,一声轻咳起自身后,文束玉转身抬头之下,目光一直,整个呆住了!

  迎面,月色下,一名青衫中年儒士正在静静地凝望着自己——父亲,终于来了!

  在文束玉,这一刹那,是迷茫的,也是空白的。如在睡梦中,不,如在梦中的一片浮云之上;冉冉然,荡荡然,身心飘忽,不着边际;担心下沉,担心棒落,希望挣脱这片幻境,同时矛盾地又希望永远浸洞于这片幻境之中。

  渐渐他有点清醒了,他没有去思忖父亲怎样进入后院,以及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他只感觉到两年不见,父亲又老了,比两年中该老的程度超出得太多太多了。

  双颈瘦陷,鬓角也出现点点斑星,这些,是两年前所没有的。惟一与两年前相同的,只有那双清亮有神的眼光,他们仍像两年前那样深邃,那样充满无言的威严——充满关切和慈爱,但又在它的外面张起一道帐幕。

  文束玉在内心,已准备了将近两年,他将疑问和勇气层层堆集,以便留待今日尽情发泄;然而,情感有如沙塔,难筑易散。这一天,到来了,可是,疑问、勇气,却溜得无影无踪。如今,他这才明白,过去的那么多年中,每次,他都唯唯而诺,并非全是他过分懦弱所致。

  是的,他明白了,这就是父子。

  文束玉尽力控制着,他不能听令情感崩溃,否则,他就不配为他父亲的儿子——至少,在表面上,他得保持与父亲同样的冷静。

  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开始问道:“老文福近来可好?”

  “还好。”

  “你呢?”

  “我……玉儿也还好。”

  至此,老人即未再问下去,父子间又一度相对缄默起来。

  老人缓缓抬起头,像在欣赏月边那道晕圈,也好像正在凝思一项重大的决定之后,老人伸手入怀,仿佛要从怀中取出什么东西来交给儿子,但是,老人一只手并未立即自怀中抽出来。

  老人神色一动,有如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迅速望向爱儿道:“去年文福有否交你一部文集?”

  文束玉点点头,提起那部装在木盒中的诗词选集,文束玉心底不期而然生出一股怨恨之意,他仅点点头,没有说话,但是心底却在抗议着:“你给的,并非我所想要的,一个父亲,除了这些,他可以带给他儿子更多的东西——至少也该亲手交给我!”

  但老人却甚安心的点了一下头,又道:“那么,你都看了没有?”

  文束玉点点头,心底下暗说:“不过它是另外一部。”

  老人想了片刻,抬头又道:“都能领会吗?”

  文束玉点点头,老人接着道:“经得起考验吗?”

  文束玉稍作犹豫,最后还是点了一下头。年来别无消遣,他将那部选集翻了又翻,几乎连那一页上有个蛀孔都记得清清楚楚,如就该选集本身考究他,他为什么不敢答应下来?

  老人双目微微一亮,昂首道:“好,你准备了。”

  文束玉没有表示,只拿眼睛望去他父亲眼上,因为诗文方面的学问是没有什么临时可以准备的;现在,他贯注全神只等父亲问难。

  老人缓缓抽出怀中之右手,沉声道:“注意,气稳丹田,神守左右商曲!”

  文束玉微微一愣,因为他一下并没有听懂父亲在说些什么,正想启口问个清楚时,老人右掌一晃,突然闪电般一掌向自己心腹之间印按而来。

  老人一掌照出,劲风飒然,文束玉但觉胸口一紧,一个立足不稳,全身后倒,张口喷出一道血箭。

  文束玉昏厥过去,老人也呆了!老人瞠目立着,既惊且疑,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人呆了片刻,忽然仰天一声长叹道:“罢了,罢了,远景幻灭,期望成空,十余年苦心孤诣,有如春梦一场,唉,有子如此,夫复何言……”

  老人悲话至此,热泪滚滚而落,身躯一转,便待离去。

  临去之前,犹豫着,忽又止不住停步回过头来,目光所及心中一酸,复自怀中取出一只细颈玉瓶,走过去在人事不省的爱子口中纳入三颗黄色药丸,方才黯然含泪,蹒珊着转身走开。从老人微弓的背影望上去,在离去的这一刹那,老人似乎又较来时衰老不少。

  约摸过去顿饭光景,药丸溶化,药力透达,文束玉一声轻哼,悠悠然苏醒过来。

  文束玉睁开眼皮,勉力欠身坐起。这时月影西斜,约为三四更之交,月色较先前更为清亮,地面上也有着湿润润的露意。文束玉只感觉到身上很凉,头部微晕,四肢乏力,他定了一会儿神,挣扎着站起身来,倾晃着摸入朦房中。

  房中油灯已灭,白蒙蒙的月色自窗棂中透进来,静静的,柔和的,像纱,像雾,亦像一片迷失了的记忆。

  文束玉和衣倒去床上,瞑目苦思,他必须追索出今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去年文福有否交你一部文集?你都看了没有?都能领会吗?经得起考验吗?注意,气稳丹田,神守左右商曲,啊啊——”

  文束玉不知打哪儿突然生出来的力气,一声啊,猛自床上一跃而起,由于用劲过疾,喉头一甜,张口又是一口鲜血,但是,文束玉再也不去计及这些了,他爬去书架顶上取下那只木盒,点上灯,将木盒打开,匆匆取出那部诗词选集,急急翻开一看,文束玉瞧呆了。

  只见文束玉怔怔地捧着那部诗词选集,半晌无法动弹,最后,眼中一润,泪水盈眶不住喃喃道:“爹,求您原谅,玉儿错了……”

  第二天,文束玉病倒了。

  由于文束玉的病来得异常突兀,镖局中同仁们在关心之余,竟然谁也没有去留意院中那片铲掉一层土皮的地面,而文束玉的病,正与这块地面有关。在天亮之前,他勉强支撑着将那滩血迹收拾干净,结果,因劳动过度,他倒下了。

  镖局上下,人人都来看望他,文束玉除了表示感激之外,坚决拒绝请大夫调理,他推说这次只是偶染风寒,睡上几天,自然会痊愈的,用不着周章费事,其实,他实在是担心大夫会从脉象中窥悉秘密。

  不过,因为心情平静的关系,三四天过去,文束玉病况果然大有起色。

  横竖镖局中这段时期清闲无事,于是,文束玉借养病为名,整日关上房门,在书房中开始参究那部诗词选集。

  它真是一部诗词选集吗?当然不是!

  打开扉页,里面写着:

  “孩子:这是一套武学秘籍,也是为父的半生心血的结晶。它包括一套剑法、一套掌法以及一套轻身术。三套武学中以剑法为主,也最重要。不过,另外那套掌法和轻身术,亦不可等闲视之,它们在这部秘籍中虽占次要地位,然于当今武林中,它们却无一不是一般人梦寐以求的独门绝学。为了不使你分心起见,三种武功都没有列出它们的名称,这一点,一年之后,我们父子再度相见时,只要你已稍具基础,为父自然会连同另外几件事一并告诉你。记住,这是一部珍贵的武籍,修习时首重性灵之培养,要能做到‘形拙于外,质慧于中’,令人从表面谁也无法看出你是身负绝顶武功之人方属上乘。其中字字均为尔父这十数年来面壁省悟、创化、拟正所得,然后执笔手录者,吾见勉之!”

  继续翻下去,果然全系墨笔书写,而墨迹则新陈不一。最前面几页,墨迹已由浓黑而呈淡灰,其文显系成之十数年前。另外,字体方面也不甚划一,时正时草,从这上面,正可想见著书人每次执笔之不同心情。

  文束玉再度流泪了,他暗祷着:“父亲,您不必灰心,您等着瞧吧,玉儿是您的好孩子、乖孩子,总有一天,您一定会为您有这么一个儿子感到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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